日本从630年开始派出遣唐使,由于造船技术落后和航海知识匮乏,途中船毁人亡事件频频发生。贞观五年(631),第一批遣唐使到达长安时,唐太宗“矜其道远,敕所司无令岁贡”,并遣新州刺史高表仁持节往抚 。高表仁历经艰险回国后,“自云路经地狱之门,亲见其上气色蓊郁,又闻呼叫锤锻之声,甚可畏惧也” 。
高表仁的表述或许有夸大之嫌,但千余年前横渡东海,确实要经受生死考验。比如说鉴真大师,5次东渡失败,途中死亡36人,280余人退出,最后仅24人抵达彼岸(《延历僧录》)。以此察之,日本人甘冒鲸波之险,必肩负着重大使命。
图2-12 遣唐使船模型(神户市立博物馆)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与来自西域的使节不同,主要目的不在于购求丝绸。当西方人深信赛里斯人从树上采集羊毛编织丝绸时 ,日本人已学会“蚕桑缉绩”,生产“细纻、缣绵”,甚至向中国出口倭锦、绛青缣、绵衣、帛布、异文杂锦等 。
在唐代的中日文献史料中,我们没有找到遣唐使从中国大量进口丝绸的记录,倒是发现遣唐使带来的贡品以丝绸为主,日本朝廷支付给使团成员的经费也全部是丝绸、布帛之类 [1] 。既然遣唐使携带丝绸作为贡品和货币,他们远道而来意欲得到什么呢?其实,《旧唐书·日本国传》已经给出答案:
开元初,又遣使来朝,因请儒士授经。诏四门助教赵玄默就鸿胪寺教之,乃遗玄默阔幅布以为束脩之礼,题云“白龟元年调布”,人亦疑其伪。所得锡赉,尽市文籍,泛海而还。其偏使朝臣仲满,慕中国之风,因留不去,改姓名为朝衡,仕历左补阙、仪王友。衡留京师五十年,好书籍,放归乡,逗留不去。
日本使以“阔幅布”作为束脩之礼,“所得锡赉”则“尽市文籍”,其“好书籍”如此。所谓“锡赉”当指钱币,而非实物 。假设《新唐书》列为“西戎”的波斯、大食、拂菻等同年入朝,且也获锡赉的话,会不会“尽市文籍”而去呢?相信不会,来自“沙漠丝路”的使者,大概会满载丝绸西归。这就是东西使者之不同,他们从唐朝携归的物品,反映出各自的文明取向。
关于唐代中日关系,日本学者池田温教授概括为政治、经济、文化三个方面,指出“当时交易等经济关系尚处于不太发达的阶段,非生活必需品的高度的文化产物发挥着最重要的作用” 。笔者以为,上述见解也适用于遣唐使之目的,“非生活必需品的高度的文化产物”则可置换为“书籍”。
遣唐使源于遣隋使,两者在日本历史上首尾衔接,前后300余年。其间,日本使团肩负的具体使命并非一成不变,但购求书籍一直是他们的主要任务,这从中日文献中可以找到充分的佐证。如《善邻国宝记》卷上引《经籍后传记》 (原文双行夹注,改为括号内单行注):
以小治田朝(今按推古天皇)十二年岁次甲子正月朔,始用历日。是时,国家书籍未多,爰遣小野臣因高于隋国买求书籍,兼聘隋天子。
这是文献所载日本派往中国的第一个求书使团,“小野臣因高”即遣隋使小野妹子,入隋后改名苏因高,赴隋之目的是“买求书籍”。自此中日之间的书籍流通渠道开通,并在遣唐使时代得到进一步拓展。遣唐使官员的求书情况,除前述《旧唐书·倭国传》之外,据《日本书纪》记载,第二次遣唐使回国(654)后,大使吉士长丹因“多得文书宝物”而获封户、晋位、赐姓,可见求书成果甚至会影响仕途。
唐朝约300年,日本先后任命20批遣唐使,他们肩负的使命不可能一成不变,有招聘高僧硕学的,有学习佛教文化的,有引进典章制度的,有输送僧俗学生的,但与朝鲜半岛诸国侧重军事、外交、政治的遣唐使不同,目标始终锁定于文化,而在人员往来极端困难的情况下,书籍则是文化的最佳载体,于是在漫长的时光岁月中自然而然形成一条“书籍之路”。
“沙漠,驼队,西方,夕阳西下,背负的是鲜艳的丝绸,这是古代的丝绸之路;大海,船队,东方,旭日东升,运载的是飘香的书籍,这是古代的书籍之路。”我曾经如此描述丝绸之路与书籍之路的不同景观 。但是,两者的区别不仅限于地理特征,应该根植于更深的文明内核。
古代输往西域的丝绸,现在即便从深埋沙漠的遗存中出土,大概也已经腐朽而不堪穿用;然而,当年遣隋唐使携归的书籍,直到今天依然是人们智慧的源泉。这些书籍犹如文明的种子,在漫长的岁月里生根发芽,继而开花结果,长成参天大树。
丝绸与书籍的关系,有点类似于米粒和稻种。假如中国出产的大米,成千上万吨地输往西方,一时或许会掀起“中国米”热,但当大米被消费完之后,其影响也就随之烟消云散,因为米粒无法再生米粒;假如中国出产的稻种,只要一颗掉入东方的土壤,如果有人去呵护,便会生根发芽,便会抽出稻穗,便会形成稻田,继而改变那里的生活方式,因为稻种具有自我再生的机能。
书籍也如稻种,一旦播撒在人之心田,就会生根发芽,继而开花结果,在精神世界营造出一片绿洲,直接影响人们创造文明的活动。近代以前,中日之间人员往来及物资流通受到自然条件的阻遏,但日本却最大化地继承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倘若隋唐以来,日本不是冒鲸波之险孜孜求索书籍,而是大量购买丝绸、陶瓷、漆器之类,那么最多也只是“优孟衣裳”而已。
笔者在探索中国典籍东传史的过程中,还发现一个值得留意的现象:清代以前,日本人来华求书,往往每种只取一本,很少有带复本回国的。 仔细想来,路途凶险,跨海不易,为了多带书籍,求阙本、购新书乃是效率最高的方法。
众所周知,文化的传播主要依赖人和书。日本由于自然环境限制,自古无法像新罗那样把大量学生送入太学(日本人入太学者,仅阿倍仲麻吕一人),而且中国士大夫渡海传授者罕见其人(少数僧侣除外),因此通过书籍汲取大陆文化,遂为不得已之策。然而,事实证明,书籍作为文化传播的媒介,比之人的持续时间更长、涵盖空间更广。
如果说丝绸是中华物质文明的象征,那么书籍则凝聚着更多的中华文明的精神创意,因而具有强大的再生机能,可以超越时空惠及后代。遣隋唐使携归的书籍,经过传抄、翻刻而流布世间,再经阐释、翻译而深入人心,对日本文化的发展产生不可估量的巨大影响。
时下讨论日本文化的特点,强调其独创性者有之,突出其模仿性者亦有之。然而,从书籍之路的角度审视之,日本文化的创造模式往往介乎两者之间。比如假名文字,均从汉字的草书及略笔蜕化而来,多少留下模仿的痕迹。但是,假名并非为了描摹汉字、标记汉语而创制,只是借助汉字的部分形体以表达日本人的思维,则不能不说是他们的创意。再如汉诗,日本人自隋唐以来吟咏了大量作品,清末俞樾所编《东瀛诗选》录诗4800首,这仅限于17世纪以后的佳作(偶含古代作品),其总数之巨实无法估算,而这些数以万计的诗歌,只是借用汉诗的形式以歌咏日本人的心声,也不能说是纯粹的模仿。
明治维新(1868)之前,“四书五经”之类是日本公私学塾的启蒙书籍。虽然大多数日本人不通汉语,但可以读懂汉文书籍。他们通过阅读中国典籍,与中国人接受大致相近的熏陶,由此形成类似的道德观念、审美意识、行为规范、艺术情趣。他们的知识构造与心灵世界,具有东亚的普遍特征。那么,由心灵的发露而创造的文化,自然也具有东亚的普遍特征。
书籍本身是一种奇特的生命体,她在传播过程中不断繁衍子孙,构成大小不等的血缘家族。17世纪前期,清人商舶把《水浒传》带入日本,引起彼地知识阶层的关注,很快有人编出《水浒传解》《水浒传抄译》《水浒传译解》等,对小说进行注释和编译。18世纪,《通俗忠义水浒传》《水浒传画本》《水浒画潜览》等全译本、图解本相继问世,在庶民中形成“水浒热”。与此同时,日本人作家受此启发,创作了《本朝水浒传》《日本水浒传》《女水浒传》《天明水浒传》《天保水浒传》《倾城水浒传》等几十种类本。这些类本不同于译本,虽然大多借用“水浒”题名和某些故事框架,但登场人物、时代背景、表演舞台、故事细节都是日本的,既不是中国文学的模仿,也难算日本文学的独创,笔者把这些书籍看作是中日文学混血的后代。
历史上,中日两国交往甚少,为何文明景观极为相似?这个谜底现在可以揭开:中国典籍犹如文明的种子,经由书籍之路播撒到日本列岛,在异国他乡生根发芽,虽然不免出现种种变异,但中华文明的遗传基因始终传递着古老的信息。
[1] 《延喜式·大藏省》载有贡献“大唐皇”的礼单:“银大五百两,水织 、美浓 各二百匹,细 、黄 各三百匹,黄丝五百絇,细屯绵一千屯。别送彩帛二百匹,叠绵二百帖,屯绵二百屯,纻布三十端,望陁布一百端,木绵一百帖,出火水精十颗,玛瑙十颗,出火铁十具,海石榴油六斗,甘葛汁六斗,金漆四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