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振武营兵变是发生在嘉靖三十九年(1560)二月的一次哗变事件。振武营之所以发生哗变,其原因是按照惯例,南京军卫“月米有妻者一石,无妻者减十之四,春秋二仲月每石予折色银五钱,及马坤为南京户部尚书,奏减折色银为四钱,诸军始怨。懋官性刻削,各月各卫送支册,必诘其逃亡多寡,又奏停补役军丁妻粮,诸军益不堪。是时,坤已召入为户部,代之者尚书蔡克廉病不事事。比岁大侵,米石至银八钱,军中争求复折色原额,不见理。每月常以初旬给各军粮,是月已再旬,懋官犹未支给” 。南京振武营为南京兵部尚书张鏊为抗倭而招募的人员,其兵员构成为“淮扬矫捷者” ,“大抵皆恶少游手无赖者” 。不难看出,振武营是为抗倭而招募的雇佣军,且兵员素质极差,而南京户部尚书奏减折色银,士兵要求恢复,却不被南京户部理睬。南京户部侍郎黄懋官不仅“刻削”,而且拖延发放军粮,最终引发振武营哗变。何良俊认为,黄懋官的刻薄是导致哗变的主因,因为黄懋官不仅对士兵苛刻,甚至对体制内的中下级官员都不放过,何良俊自己的禄米都被扣减,“一石只九斗四五升矣” 。需要指出的是,此次哗变虽名为振武营兵变,但带头人并非振武营士兵,而是孝陵卫士兵周山。《南枢志》记述了叛乱始末:
孝陵卫卒周山等首倡乱,以十九日薄暮入城,分布朝阳、通济门内及栢川桥诸要路。至子夜,诸卫卒欲赴营待操,山等各遮留诸卒勿赴营,俱随我至总督府丐月廪。众从之,遂走会同馆傍围懋官居第,鼓噪不已,山等首破关拥入。懋官仓皇出白金四镒遗之,令其解散。诸乱卒闻之,并众拥入。懋官窘迫,逾墙欲自避匿,堕伤殆绝,其妻先亡,诸卒出其尸,掠其含敛及诸橐装而去,复索得懋官群朴,俱下毙之,仍舁至大中桥,缚系坊上。时新江口操卒闻城中乱,亦鼓拥入,四掠商民,复突入内厂,欲刺守备不得。府部诸大臣闻之,急出示谕,不听。诚意伯刘世延谕之,稍戢,仍不解散。翼日,九卿科道大会于守备厅。兵部侍郎李遂抚安之,且议发赈每卒予一金,以补减折粮饷,令赴演武场,受讫乃去。已而闻军中藉藉有言,朝廷将尽诛之。各营兵阴相约,欲叛入海。遂患之,与尚书张鏊议曰:诸叛卒虽从宜抚处,而首恶未诛,非法也。不闻元魏禁军攻统军张彝之事乎?且众尚汹汹,必俟奏报处,万一泄机,奈何乃托病闭阁卧?给各军安家小票各一纸,以安众心。密召坐营官华恩等入卧内受计,令刺访首恶,得周山等二十五人,各掩捕下狱,因驰奏请处分。三月,南京守备太监何绶、魏国公徐鹏举、临淮侯李庭竹、兵部尚书张鏊、侍郎李遂以振武营兵变闻。
在南京的何良俊也目睹了当时南京城内的危机状况:
殛杀黄侍郎懋官,悬其尸于大中桥牌坊上,大众喧哄,憾犹未释,自下攒射之。南京大小九卿集议于中府,大众拥至中府,诸公惶遽无措,逾垣而出,去冠服,僦蹇驴,奔迸逸去,人情汹汹。是日苟不定,若至夜中一放火烧劫,则事不可解,而贻祸于朝廷者不小矣。幸刘诚意招诱至小校场,户部出银四万分给之,众稍定。是日余适携酒于鸡鸣寺,请袁吴门尊尼在寺后冈上,亲望见军士以枪杆击魏国纱帽,诚意慰谕,移时乃稍稍散去。
通过上述两段史料的记载,我们不难看出,由于事发突然,南京留守官员多数手足无措,威风扫地,竟纷纷越墙、骑驴逃窜。只有诚意伯刘世延、南京兵部侍郎李遂二人处变不惊。与惊慌失措的南都公卿相比,刘世延、李遂面对乱兵辱尸,群情激愤,四处劫掠,用枪杆敲击魏国公纱帽示威的危险局面,敢挺身而出,尽力平息哗变。刘世延先在南京中军都督府宣谕乱军,称“尔辈但求赏易耳,能从我,惟尔所欲”!李遂则公开表示向上汇报时,对乱军“不得称叛”,使乱军稍安 。既而刘世延、李遂又亲赴小校场安抚乱军,暂时缓和局面。
刘世延能挺身而出,应对危机,处理危局,看似勇气和能力远胜留都众多文武,实则不然。刘世延当时只是一个不经世事的袭爵少年,虽然其行为可以善意地理解为初生牛犊不怕虎,但由于刘世延“少年佻脱,轻许至十万金”,其信口开河、随意承诺的行为使南京兵部侍郎李遂面临极大的麻烦。李遂只能软硬兼施,先承诺对乱军不称“叛乱”,又反复强调自己亲眼看见黄懋官跳墙不慎摔死,而非被乱军所杀,稳定住哗变士兵的情绪。李遂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按照明律,军队叛乱属于诛九族的重罪,而以下犯上,打死官长,属于“十恶”之中的“不义”行为,亦是不赦之罪。故李遂以此方式来缓和矛盾,稳住哗变军士的情绪。既而李遂发放拖欠银两,而乱军认为刘世延已经许诺重金,李遂发放的钱有些少,因此李遂只能以刘世延“不晓事”,又是待罪“闲住”之身等言语来敷衍。同时,李遂威胁乱军,声称自己平倭寇时编练的三万精兵驻扎在扬州,已经闻讯驰援南京,如果乱军再纠缠不休,四处劫掠,这三万精兵渡江后一定会武力弹压,届时对乱军将很不利,难以收场。李遂又以给“各军安家小票”的形式继续进行安抚,稳定军心。同时,又令坐营官密捕兵变带头士兵二十五人,使参与哗变士兵群龙无首,遂为乌合之众,难成燎原之势,最终平息兵变 。
南京兵变,虽名为振武营之变,但事实上涉及南京诸多军卫,其带头人之一周山也并非振武营士兵。之所以用振武营之名,大概是因为参与哗变者以振武营士卒居多,且振武营为招募士卒组建,而非世袭军卫。史家将这次哗变以振武营命名,可能也是晚明时期士大夫对“祖宗之法”的世袭卫所制度与募兵制孰优孰劣争端的缩影。虽然这次哗变始末缘由并不复杂,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这次哗变是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不仅是南京军卫积弊的大爆发,更是明代南京治安混乱、应急处理突发事件能力薄弱的真实写照,同时也是南京部分官员刻薄少恩,对南京军民敲骨吸髓、竭泽而渔般搜刮行为的缩影。故何良俊慨叹“此风一长,民何以堪?不但军家杀黄侍郎,百姓亦将操戈矣” 。
迁都后南京防卫、社会治安管理形同虚设之弊由来已久,景泰元年(1450),大理寺右丞李茂言奉命巡视南京兵备,发现“南京兵备实多废弛”,操军竟然“止用纸布盔甲” 。景泰四年(1453)正月,由于南京都察院裁撤巡捕官军,随即发生了“羽林卫千户吴海、曹隆等聚众行劫”的恶劣案件 。是年九月,“南京守备宁远伯任礼、尚书张凤、都督赵伦等不严守卫,致奸人身服黄绢衣擅入皇城至阙右门”。景泰帝对此次奸人混入宫禁事件的处理结果,居然是“诏置不问,但录状以示,如仍怠忽必重罪” 。皇城居然能让社会闲散人员混入,其防控之松弛可见一斑。这种不痛不痒的处理结果,不仅不能整顿南京混乱的防控,反而只能助推守备官员玩忽职守的态度,“南京城中盗出入自如” ,正德六年(1511)又发生了洪武门金兽环在有士卒看守的情况下被盗的恶性案件。南京御史周朝佐明确指出南京“军士占役私门,其把总管队官又皆非材,何以御寇” ?“大小教场并神机营士卒皆为豪门私占” ,训练废弛,战斗力薄弱,守备空虚的状况,在正德初已成常态。
不仅南京城防、皇宫守卫松弛,连戒备森严的南京刑部天牢,在正德七年(1512)、嘉靖二年(1523)竟然也发生了集体越狱事件。迁都后,南京刑部天牢内已无因言获罪的官员,羁押的囚犯基本为恶性刑事犯罪的未决或已决罪犯。关押这类暴力犯罪人员的羁押场所,无论古今,防卫不可谓不严。然而正德七年(1512)六月的一个午后,在押犯韩颜等六七人,越狱上了夹道墙,并抛墙瓦击打追捕者。路过的牧马所军人韩北斗发现后,纵马持弓箭追赶,向越狱犯射箭,这些犯人用木板作为盾牌遮挡,从都察院附近跳河逃跑,韩北斗的马不能过河,只能放弃追捕。这些囚犯过河后,出神策门脱逃。事发于中午,神策门守卫官兵竟然视而不见,让六七个穿囚服的人从城门脱逃,亦可见城门守备形同虚设。越狱者中只有一人因受伤行走不便,躲在城外坟地的棺中养伤,两日后才被搜捕人员抓获,其余越狱人员竟全部成功逃离。事后,当值主事朱表、郎中萧世贤及“司狱官皂各议罪”。
人们大多知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的道理,然而从古至今,这句成语多数时候都被人们停留在口号中,“亡羊”后能真正“补牢”者,却又寥寥无几。正德七年(1512)集体越狱事件的恶劣影响,似乎并未使南京守备官员和司法官员警醒,以致嘉靖二年(1523),南京刑部天牢再次发生了影响更为恶劣的集体越狱事件。
嘉靖二年(1523)七月二十九日夜,羁押在重监的四名囚徒明祥、李升、钟山、李盈四人,打开刑枷,合力顶开山墙望板后出逃。监管人员发现后大声呼喊,值守的提牢主事胡森在禁卒朱谏的帮助下,爬上墙查看情况,又险些被值守警卫人员持刀误伤。另一主事龚亨派皂隶汤寿紧急查点囚犯,但为时已晚,此时四名越狱案犯已从大理寺沿京畿道水洞,翻越紫金山墙逃脱。这四名案犯越过紫金山墙后,竟然肆无忌惮地在墙外池中洗浴后,由红门墙潜入孝陵的乌鸡房,捆绑值守人员,杀鸡做饭,睡了一觉。次日再次作案,于夜二更时潜入孝陵卫指挥家,抢劫财物衣帽,出城逃走。逃出应天后,四人一路作案,流窜至宁国府,又在府城东门继续抢劫店铺,得手后去徽州销赃,最后返回芜湖散伙。除了李盈在休宁县宿娼时,因被乐妇发现杖痂,怀疑其为逃犯,去官府举报而落网外,其余三人均成功脱逃,不知所终。李盈被捕后,被休宁县解送南京刑部,李盈供出实情,四人之所以能成功开枷锁越狱,竟然是内外勾结所致,由看管重监的禁卒马奎私自提供给他们开枷锁的钥匙。虽然最终越狱事件相关人员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但松散之弊已是积重难返 。
通过上述事例,我们不难看出,南京自迁都后,虽然留守军卫众多,但武备松弛,城防形同虚设,社会治安混乱,防御力量有名无实。驻南京军卫疏于训练,一遇敌情,即成乌合之众。部分官员减少、克扣、拖延发放粮饷,使矛盾愈加激化。南都官员在太平时期,文恬武嬉,缺少应急方略,面对京营哗变这样的突发事件,文武公卿多数狼狈逃窜。魏国公徐鹏举、临淮侯李庭竹虽然没有狼狈逃窜,但却方寸已乱,束手无策。南都有应变能力的官员也仅李遂、刘世延二人。李遂之所以能够迅速平息事件,是因为他能准确判断哗变士兵的诉求和心理活动。如前所述,刘世延在南京中军都督府公开声称“尔辈但求赏易耳,能从我,惟尔所欲”。也就是说,只要离开南京中军都督府,不再闹事,不仅军饷会立即补发,而且还有其他赏赐,刘世延虽然信口开河,胡乱许诺,但他试图最大限度满足哗变士兵的诉求,最终将哗变士兵引出南京指挥中枢——中军都督府。李遂不仅及时补发钱饷,而且还公开表示向上汇报时对乱军“不称叛”,并发放安家票,解除哗变士兵后顾之忧,又密捕哗变带头人,使哗变士兵失去领导和指挥,哗变士兵在基本满足拆求的前提下,偃旗息鼓,事件平息。
时任刑部尚书的郑晓主张严惩乱军,以儆效尤。故三法司对南京兵变的处理意见是将带头的二十五人依律定斩刑。由于郑晓与严嵩关系对立,严嵩“故宽假之” ,在严嵩的一再唆使下,世宗执意推翻三法司的量刑结果,对振武营兵变的最终处理结果竟是“止坐首恶周山等三人,余各以矜疑戍边卫” 。排除严嵩唆使的因素,世宗如此处理也许是想息事宁人,不想牵连过多,打击面过大,引发更大的事端。然而历史事实证明,世宗对哗变的处理方式,实际上是在重蹈大同兵变、辽东兵变处理方式的覆辙。大同兵变、辽东兵变之所以愈演愈烈,就是这种剿抚失当的处理方式造成的。尽管殷鉴不远,但世宗仍固执己见,其因循旧例,假仁假义的做法,不仅未能使士兵感恩,反而更加有恃无恐,助长了骄兵气焰,“诸军矫肆,或矢射部门,或殴骂官长,白昼劫人,恬不为怪” 。不久江北即发生了池河兵变,直至明亡,各地类似的非叛乱性的军队哗变、地方民变事件层出不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