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在汉字中指的是植物的根,引申为事物的根源、本源;“体”指的是人的身体,引申为事物的形体、形态。近代以来,因与西方哲学的深度融合,把西方哲学意义上的事物本源——一种指称常驻的为其他事物的主体、基础、原因、本质并先于其他事物而独立自存的东西,指称为汉语“本体”一词并赋予哲学含义进行探索。
自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提出“存在(being)是什么?”这个哲学问题后,“本体是什么?”成了西方哲学的核心概念范畴。总的说来,从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到笛卡儿,西方哲学家都在探索事物存在的最普遍本质。他们的这种运思模式,即实体思维模式,后人称之为“实体本体论”,即认为“实体”不依赖于任何别的存在者即能存在,而其他一切存在者都依赖于它而存在。
近现代以来,随着科学知识深化、科学理论人类学特征以及认知主体能动作用日益凸显,尤其是复杂性系统论进一步突破了原有机械论世界观,表现在本体论上则是从“实体主义”转向“非实体主义”。
“实体主义”转向“非实体主义”的主要贡献者有日本著名哲学家广松涉(2009)。他建构的“关系主义本体论”以“事的世界观”取代“物的世界观”,主张“关系的规定性才是第一性的存在”。唐力权(1998)的“场有哲学”主张“存有即场有,万物皆依场而有”,阐释了“场”乃事物的相对相关性,认为一切事物都存在于相关相依、相克相成的相对性势用中,存在于事物相对势用所构成的关系网络中,并提出“活动作用”是场的本质。罗嘉昌(2012)的“关系实在论”主张“关系即实在,实在即关系,关系先于关系者,可随透视方式转化关系者和关系,以及‘撇开两造而思纯关系’”等观点。这些理论颠覆了传统形而上学中属性、关系依附于实体的认识论,提倡“关系”乃是“性质”“本质”“本源”,是对象生成的必要条件和定义任何事物的基础,即用“关系一般”取代了“实体一般”。
事实上,西方学者“非实体转向”的本体论观点也是“关系实在论”(“实在”被定义为限定于一组关系结构中的潜在可能性及其涌现的总和)的主要理论来源。例如,胡塞尔(Husserl)的现象学——“本质就是变项自由变更中的不变项”;玻恩(Born)的“实在通过坐标变换中的不变量来表征”;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的“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不是物的总和”;罗素(Russell)的“摹状词理论”——把名词谓词化,把专名看成伪装的摹状词,目的在于说明“物”是性质的“束”(过程关系)而已;蒯因(Quine)的本体相对论认为“不存在绝对的事实”,他引用物理学中的坐标系、参考系概念说明离开某种语言和概念系统的指称方式,我们便不能探明任何实体的东西;等等。总之,西方学者“非实体转向”的学术观点与理论佐证使得“关系实在论”更加成熟和精细化。
前文从“本体”的哲学范畴简要梳理了近代以来关于事物本源、基质的本体论学理转向,目的在于针对本书所探讨的“市场本体”问题,找到打开认识通道的钥匙。如上所述,市场要么是“交易的场所”,要么是“交换关系的总和”。市场“场所”论折射出来的就是实体本体论,场所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物存在,甚或认为市场是一种制度、价格机制、组织形式、文化方式、社会结构、权力系统等,也都可划入柏拉图意义上的理念型实体。市场“交换关系”论则偏向于“关系实在论”的理解,但仍然把“关系”理解为一种市场本体的“属性”特征,并没有从“关系”本身就是“本体”的哲学本体论上展开阐述与研究。即定义中有“关系”的概括,但都没有对“交换‘关系’何以成为市场本体”展开论述。本书认为,只有对市场交换中的“关系”展开本体讨论,方可进一步明晰一系列重大理论问题,如“市场与国家”“市场与计划”“有限市场”“自由市场”“市场与厂家”“市场与社会”等相关相应关系。
就市场“关系实在论”而言,虽言明“关系”是本源、原因、基质,但仍需对“关系”如何对“关系者”起到本质、支撑作用的机制进一步给明方案,这个方案就是将“实践关系”作为“本体”。由此,本书认为,可以从经典马克思主义实践观、布迪厄场域关系观、吉登斯结构化理论以及强调实践建构性的社会建构理论等找到西方学者给出的学理资源。在经典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中,其所关注的不是实践的主体性,而是作为“社会存在关系主体的‘主体间性’”(关系者间的主体间性),其运思主要是阐明了“实践本体论”。马克思从人的本质规定性出发,把实践的社会生产关系作为哲学意义上的本体,提出了“实践本体论”。布迪厄也主张“‘关系’的首要地位”,并通过“实践感”的行动者活动,祛除传统的二元论式,认为社会现实既包括结构也包括行动,二者相互作用产生社会现实,“现实的就是实践关系的”。在其场域理论中,场域最明显的特征是,“场域是诸种客观力量被调整定型的一个体系(其方式很像磁场),是某种被赋予了特定引力的关系构型……场域好比一个棱镜,根据内在的结构反映外在的各种力量”(布迪厄等,2004)。在布迪厄那里,“实践”是先于认知的,“场域”与“惯习”遵循实践逻辑产生相互作用。布迪厄的场域观受到国内外经济社会学学者的普遍认同,也相应提出市场场域理论,并得到运用与传播。吉登斯结构化理论中的“结构二重性”概念是其核心要义,他对此界定说:“对于结构二重性,我的意思是说,社会系统的结构属性是构成那些系统的‘实践的媒介’,又是其结果”(Giddens,1976)。“实践媒介”也被帕森斯称为“双向耦联”机制(赵旭东,2017),即规范与权力资源的互动转化机制。总的说来,提倡“实践”作用的社会学家,都意图创建一种社会实体的本源是“实践关系”的理解方式。
通过上述讨论,本书主要运用“实践”理论,植入市场中的“关系者”进行市场本体论的探究。这个“关系者”,社会学称之为“行动者”,经济学称之为“参与者”。“关系者”具有能动创造能力。“关系”形塑、约束着“关系者”,但“关系者”能动地创造着既有的“关系”,推动着“关系”性质、形态各异地延伸发展。做如此解,可见,诸种市场理论不过是被不同利益者所掌控的话语、权力、资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