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1] ,居其所而众星共 [2] 之。”
[1]北辰:北极星。
[2]共:同“拱”,环抱、环绕的意思。
孔子说:“以德行来治理国家,就像北极星一样,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其他的星辰都会环绕着它。”
为什么以德行来治理国家有这么好的效果?
什么叫德?万物皆得其性谓之德。天生万物,同时也赋予万物之性,这就是“天命之谓性”。如果能掌握天赋予我们的性,这便是德。如果能够秉德而行,自然使万物各得其所。这样来治国,当然会获得最佳效果,也会得到民心,受到人民的拥护。
2.2 子曰:“《诗》三百 [1] ,一言以蔽 [2] 之,曰:‘思无邪 [3] ’。”
[1]《诗》三百:《诗经》有三百零五篇作品,“三百”举其概数。
[2]蔽:概括。
[3]思无邪:出自《诗经·鲁颂·駉》,思为语辞,无邪是指纯正。
孔子说:“《诗经》三百篇,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很纯正。”
“思无邪”三字真的可以概括《诗经》三百篇内容吗?
《诗经》三百零五篇作品,时间跨度大,由西周初年到春秋中期,前后有五百余年。作者也较复杂,有来自社会底层的普通民众,有来自社会上层的贵族,大多数作者无法确定。作品的思想内容也非常丰富,有祭祀祖先的祭歌,有描写当时劳动场面,有抒发对现实的不满,更多是有关恋爱婚姻。如此丰富内容,“思无邪”三字可以概括吗?“思无邪”的“思”是语气词,没有实在意义。孔子在此引用,并没有将“思”字当作思想的意思,不能说他断章取义 。“无邪”是没有邪念,一切都是真情流露。《诗经》作品虽然各不相同,但都是当时人真实情感的抒发。其实不仅是《诗经》,就是其他优秀的古人文字,都可以用“思无邪”来概括。
2.3 子曰:“道 [1] 之以政,齐 [2] 之以刑,民免 [3] 而无耻;道 [1] 之以德,齐 [2] 之以礼,有耻且格 [4] 。”
[1]道:引导。
[2]齐:使……整齐。
[3]免:免罪,免刑。
[4]格:至。
用政法来引导他们,用刑罚来规范他们,人民可以免于刑罚,但没有廉耻之心;用道德来引导他们,用礼仪来规范他们,人民有廉耻心,而且做得到位。
刑与礼都是用来规范人的行为,两者有什么不同?
刑是以人性恶为前提,礼是以人性善为前提。制定刑罚,是认为人性是恶的,不管制不行,这不是将人当人看,而是当动物看。礼的制定,是认为人性是善的,是根据人情而来制定,这是将人当人看,是希望人自我觉悟。
刑是惩之于后,礼是防之于前。为了维护社会正常秩序,制订一些刑罚,对可能会做坏事的人产生威慑。如果有人做了违法事,就会受到惩罚。礼也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是根据人情而来制订,对人采用柔性的引导,预先防止人去做坏事。譬如,经常实践长幼之礼,人就不会有犯上作乱的想法。
人为什么要有廉耻感?
人生来就有廉耻感,这需要从天地进化说起。《周易》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周易》还说:“生生之谓易。”“生”是天地最大的德性。“生”是不断进取、不断提升、不断创造的意思。天地创造万物,将“生”的德性赋予万物,即所谓“天命之谓性”。人作为天地进化的最高成果,“生”的德性在人身上表现更为充分。正是人身上的这个进取德性,使人有了廉耻感。如果人没有进取,就会感到廉耻;只有不断进步,人的廉耻感才会暂时得到缓解。人如果没有廉耻,也就没有了进步。“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正是要唤醒人的廉耻感。
2.4 子曰:“吾十有 [1] 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1]有:同“又”。
孔子说:“我十五岁,立志于成圣之学;三十岁,熟悉了各种礼仪;四十岁,(懂得道理)没有迷惑了;五十岁,懂得天命;六十岁,能听得进一切言语;七十岁,随心所欲,做什么都没有越出规矩。”
我们一般六七岁就上学,为什么孔子十五才“志于学”?
孔子也是六七岁开始接受启蒙教育,读书认字,学会洒扫应对等简单的礼仪,这在过去叫“小学”。到十五岁时,孔子是专志于“大学”。所谓“大学”,即大人之学,也就是成圣之学。《大学》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人分为有志之人与无志之人。所谓有志之人,就是有志于成圣,有志于成人。否则,都不能叫作有志。因此,在这里,将“志于学”解成有志于成圣之学。
“三十而立”要立个什么?
“立”即“立于礼”。孔子曾对他儿子孔鲤说:“不学礼,无以立。”(16.22)“立于礼”是掌握各种礼仪规范,并且能熟练运用于生活之中。人到三十岁,要独立门户,需要与人交往。如果不懂得必要的礼仪规范,那么就很难在社会上立足。人情交往,礼仪规范很多,人到三十岁就能掌握各种礼仪规范,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须如孔子那样矢志于成圣之学,才有可能做到。
“四十而不惑”是什么意思?
前面“三十而立”,是掌握礼仪规范,这只能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到“四十而不惑”,就到了知其所以然的地步。也就是说,凡一切人情物理,都能说出其中的道理,没有什么感到迷惑不解的。
“知天命”是什么意思?
“知天命”非常重要。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20.3)“天”指宇宙大生命,是万物的来源,万物都是天生的。“命”是赋予的意思。“天命”有三意:天赋予人生命,赋予人生命之理,赋予人循着生命之理最大限度发挥生命潜力的使命。“知”不是“心里知道”的“知”,是“知县”“知府”的“知”,是占有、掌控的意思。“知天命”是掌握生命之理,能最大限度发挥生命潜力。“四十而不惑”,还只是在知解上转,到“五十而知天命”,那就已经进入圣域了。
“耳顺”是什么意思?
有关“耳顺”,解释多种多样。如傅佩荣认为,“耳”字是衍文,应该只有一个“顺”,是通达的意思 。我们接受一般的解释,认为“耳顺”就是能听得进各类话。听到赞誉的话,也不洋洋自得;听到批评的话,也不恼羞成怒。好话歹话都能听进去,都用来作为涵养自己生命的养料。只有生命有定力的人,才能做到这些。
孔子七十岁能做到“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境界?
这里的“心”,不是指人的心脏,也不是指人的心理,而是指人内在的整体生命。我们有四肢、五官、五脏和大脑,我们还有贯注于全身的生命力,也就是生命的觉察力。人的心是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它“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孟子·告子上》),属于“形而上者”。人心在人的说话、行为、思想中显现。人心在显现过程中,容易出现过或不及。一有过或不及,便不合“天理”,也就逾了矩。只有修养到圣人地步,能保持生命的纯净,能够纯用自己的心说话、做事和思考,可以“不逾矩”。
孔子在此概述了自己的成长历程,我们可以受到哪些启发?
我们可以有两点启发:第一,人的成长无止境。孔子活到七十岁,是“从心所欲,不逾矩”。如果他活到八十岁、九十岁,人的生命境界仍然会有精进。第二,人的成长应该是“盈科而后进”(《孟子·离娄下》)。也就是说,人的成长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就像那流水,将眼前的小坑注满以后,才能流向下一步。人生也应该经过不断积累,然后生命才能精进。人的境界靠装是装不出来的。
2.5 孟懿子 [1] 问孝。子曰:“无违 [2] 。”樊迟 [3] 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1]孟懿子:鲁国大夫,姓仲孙,名何忌。
[2]违:违背礼节。
[3]樊迟:孔子学生,名须,字子迟。
孟懿子问怎样做才是孝。孔子说:“不要违背礼节。”樊迟为孔子驾车,孔子告诉他说:“孟孙向我问孝道,我回答说‘不要违背礼节’。”樊迟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孔子说:“父母活着时,按礼节侍奉他们;父母死了,依礼节来安葬他们,祭祀他们。”
孔子强调孝顺父母应该坚守什么样的原则?
儿女孝顺父母是一种情感表达,容易出现过或不及的毛病。孔子在这里抓住了孝顺父母的关键,那就是不违背礼节。父母在世或不在世的时候,一切都是按礼而行,这就是孝顺了。提请注意的是,孔子针对不同的人,回答孝的内容是不一样的。礼节规定是死的,而孝顺父母是无止境的,全在于儿女用心体察,并加以创造性的发挥。这里孔子说“无违”,或许针对孟懿子来说,能做到这一点就不错了。
2.6 孟武伯 [1] 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1]孟武伯:仲孙彘,孟懿子的儿子。
孟武伯问孔子怎样做才是孝。孔子说:“做父母的只是为孝子的疾病发愁。”
为什么只让父母担心自己的疾病也是一种孝?
孔子一句“父母唯其疾之忧”,引来多种解读,我们在此不一一罗列。从字面意思看来,是说孝顺父母的人各方面都做得很好,不用父母担心。父母只担心他身体好不好。孔子说这话肯定有当时的语境,可惜我们现在无法猜想当时的语境。
2.7 子游 [1] 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1]子游:孔子学生,姓言,名偃,字子游,吴人。
子游问怎样做才是孝。孔子说:“现在的所谓孝道,就是能够养活父母(也就是在吃穿上为父母提供服务)。实际上犬马也能为人服务,如果(赡养父母时)不怀有恭敬的心情,人与禽兽用什么来分别呢?”
如何理解孔子谈孝顺父母时所说的“敬”字?
有人认为孝顺父母,就是给父母吃喝,保证父母的基本生活需求就足够了。孔子在此特地将人养父母与犬马服务于人类作比较,指出孝顺父母,除保证父母的生活需求以外,心里还要有一个“敬”。这个敬是要人将心放在上面,带有宗教般的虔诚。
2.8 子夏问孝。子曰:“色 [1] 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 [2] 馔,曾 [3] 是以为孝乎?”
[1]色:脸色。
[2]先生:先出生的人,指父兄。
[3]曾:副词,竟然。
子夏问怎样做才是孝。孔子说:“在父母面前流露出合适的脸色最难。有事情,年轻人效劳;有酒有好菜,年长的人吃喝,做到这些就算是孝道吗?”
孔子为什么说孝顺父母最难的是在父母面前流露出合适的脸色?
有体力活,儿女抢着做,免得父母受累;有好的酒菜,让父母先享受。这些事都是眼前的事,也是脸面上的事,儿女都容易去做,也都愿意去做。如果儿女连这些事都做不到或者不愿意做,那就会遭到社会舆论的谴责。儿女孝顺除了做好这些基本动作外,更难的是表现出合适的脸色。“色难”难在两方面:一是难在体察父母的脸色。父母对儿女,有些话不好直接说,有些事不好直接做,有时会不知不觉地表现在脸上。作为儿女,要善于观察父母脸色的细微变化,并由此知晓父母的内心真实想法。孔子说“察言而观色”(12.20),也是强调这方面意思。二是难在适度表达自己的脸色。作为儿女,不能自己是什么心情,都直接摆在脸面上。不能将自己的忧虑痛苦,通过脸色传给父母。但又不能太虚假,这只会增加父母的担忧。此两者,做好前者是做好后者的条件。总之,要时刻将对父母的关切放在心上,并做出合适的反应。
2.9 子曰:“吾与回 [1] 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 [2] 其私,亦足以发 [3] 。回也不愚。”
[1]回:颜回,孔子最得意的学生。
[2]省:考察。
[3]发:启发。
孔子说:“我与颜回讲学一整天,他没有提出任何不同意见,就像傻子一样。下课我考察他私下的言行,对我也有启发。颜回真的不傻。”
如何分析颜回上课时的生命状态?
颜回上课做到了“知行合一”。“知行合一”是王阳明提出来的一个口号。简单说来,“知行合一”是指知与行是一件事。也就是说,人在行时即有知,人在知时就是行。颜回是王阳明最推崇的人之一,颜回的所作所为应该符合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因此,我们用“知行合一”来解释颜回的行为。
颜回听孔子讲课,这是他的“行”;颜回听孔子讲到哪儿,就明白到哪儿,这是他的“知”。颜回此时的“知”与“行”同时发生,是真正的合一。何以证明呢?一般说来,学生上课一言不发,只有两种情况:其一,这个学生是一个傻子,他没有能力提出不同意见;其二,学生全部听懂了,他确实没有什么不同意见。显而易见,颜回被孔子称为“好学”(6.3),被称“不愚”,他是属于后一种情况。
后一种情况的发生,必须同时具备两个条件:一是老师说的都是正确的,二是学生都能理解老师说的。孔子是圣人,说话自然不会错的。“不违”正说明颜回听懂了孔子说的。孔子所说的话,就像从窗口飘进来的雪花,落在颜回这一盆炭火上,全部融化在炭火里。孔子还说过:“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9.20)颜回能够听老师讲话而不感到疲倦,只有真的理解了吸收了才能做到。孔子还说过:“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11.4)对于颜回的“不违”,孔子既感到高兴,又有些许遗憾。
孔子说颜回“如愚”,这是指出颜回能做到“知行合一”的原因,是他全身心投入,达到了忘我的境地,就像傻子一样。
颜回课下所作所为为什么对孔子都有启发?
颜回课下也做到了“知行合一”。颜回下课以后,带着课堂吸收的营养,来到具体的情境中,他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去做。正是由于颜回做到了“知行合一”,他的说话和做事,都是从他自己的生命中流出,是他自己的发明创造,所以才会对圣人孔子都有所启发。
从这一条语录中,我们应该学到什么?
从颜回身上,我们应该学到三点:其一,做事时要聚精会神,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都投入当下,心无旁骛。其二,做事时心要到位,时刻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对事态始终有一个警觉。其三,听从内心的召唤,一切顺理而为,不要做多余的事。
2.10 子曰:“视其所以 [1] ,观其所由 [2] ,察其所安。人焉 [3] 廋 [4] 哉?人焉廋哉?”
[1]所以:所用,指所用来做事的具体方法。
[2]由:走,行。所由指做事的原则。
[3]焉:哪里。
[4]廋:隐匿。
孔子说:“看看他做事的具体方法,观察他做事的原则,体察他做事所安的心。人哪里能隐瞒?哪里能隐瞒?”
在这里,孔子教我们什么样的观察人的方法步骤?
人与人之间交往,最怕的是上当受骗。要认清一个人的本质,有一定的方法。孔子教我们先看看一个人做事的具体方法,再观察他做事的原则,还要体察他做事出于什么动机。很明显,孔子教人识人的方法是由表及里,由浅入深。通过这样的方法步骤,来考察一个人,那么任何人也休想欺骗他人。
2.11 子曰:“温 [1] 故 [2] 而知新 [3] ,可以为师也。”
[1]温:加热。急火为煮,慢火为温。
[2]故:已有的相关的知识。
[3]知新:创新。
孔子说:“加热相关的一切知识,就一定能创造新的知识,这样才可以去做教师。”
我们怎样去温习旧知识,然后才能够创新?
一般人都将“温故而知新”解释成温习旧的知识而获得新知识。这样解释经不住推敲。温习旧的知识,只能做到将旧知识记熟记牢,怎么能获得新知识呢?三段论推理从大前提和小前提推出结论,其实这个结论本来就包含在前提中,并不是什么新知识。再说,旧知识多于牛毛,又如何温习得了那么多旧知识?要做怎样的选择?这些都是问题。因此,我们认为有必要重新解释“温故而知新”。
我们认为,“温”是加热的意思,是要用人的全副生命来加热。王阳明在解释“温故而知新”时,曾说过:“身体力行,谓之学。口耳闻见,非学也。” 很明显,“身体力行”是要人将全副生命投入其中。“故”本来是指既成的一切知识。我们不可能给所有知识加热,只能是给与当下相关的一切知识加热。譬如,我现在打算写一篇论文,那就要搜集与此议题相关的一切文献资料,并消化吸收之,从而提出自己的观点,写出一篇论文。当我们真的用自己的生命给当下相关的一切知识加热,必然就会有所发明,有所创造。这里的“知”是“知县”、“知府”的“知”,是掌控把握的意思。“知新”就是创造新的知识。因此,“温故”必然能够“创新”。
为什么只有“温故而知新”,才可以做教师?
我们说一句,常包含两个方面,即知识信息和情感能量。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话里面所包含的情感能量是不一样的。譬如说,同样说“老虎会吃人”,一般人说这句话,也确信这是一个真理,但说出来比较平静。但是,真被老虎咬过、从虎口脱险的人,说这句话时,他的脸色、他的语气显示出他的激动。从接受的角度来说,当然是后者更能打动人。教师在教学生的时候,如果所传授的知识是他体贴出来的,是他创造出来的,说出话来充满着他的情感能量,当然也更容易被学生接受。就是那些教小学低年级的启蒙教师,所传授的知识看起来像1+1=2那样简单,但也需要在掌握相关教学内容、教学方法、教学条件、教学对象等方面知识的基础上,有所创新,这样才是一个合格的教师。
孔子说:“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17.14)这是从反面来论说这一点。在道路上听来的信息,又在道路上传播给他人,没有经过自己生命的加热,这在孔子看来,是有道德的人所应抛弃的。曾子每日多次反省自身,其中有一条就是“传不习乎”(1.4),其意思是说,教师传授给学生的东西,是不是经过自己亲身实践过呢?经过自己亲身实践过,自然就有创造发明在其中。因此,发明创造是做一名教师的标配。
2.12 子曰:“君子不器。”
孔子说:“君子不能只局限于形而下者。”
孔子所说的“不器”是什么意思?
有人说,“器”是指器皿。一种器皿,它的用途是特定的,如碗是用来吃饭的,盆是用来洗脸的。照这样理解,“不器”就是不将自己局限于某一种用途。解决的办法就是多学几门知识和技能,成为所谓的“复合型人才”。但是,这样解释不符合孔子的原意。孔子曾说:“君子多乎哉?不多也。”(9.6)意思是说,君子有很多技能吗?君子不需要很多技能。可见,孔子并不主张知识和技能越多越好。以事理推测,这样解释也不符合事理。现代社会分工越来越细,精细化的分工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如果让人只是横向地多学几门知识和技能,而不是专注某一门,很可能会出现“样样都能,样样稀松”的结果。因此,“不器”应该有另一种解释。
“不器”的“器”,与“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器”相同。“不器”是叫我们不要局限于形而下层面。我们学一门知识和技术,如果只是学知识和技能,学得再好,也只是做到了“下达”。孔子说:“君子上达,小人下达。”(14.23)所谓“上达”,是通达于形而上之道。我们学习任何一门知识和技术,不只是熟练掌握这些知识和技术,而且还是顺其自然地掌握这些知识和技术,才是“下学而上达”(14.35)。因此,孔子所说的“不器”,是要不局限于形而下者。
如何才能做到孔子所说的“不器”?
如前所说,“不器”不是广泛学习多项知识和技能,来做量上的拓展,而是选择某一项工作来“下学而上达”。怎样做到这一点,要根据每个人的天分。天赋予我们生命,同时也赋予我们每个人的天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分,稷有农业天分,夔有音乐天分,姚明有篮球天分,丁俊晖有斯诺克天分。要找准自己的天分,也就是要认识自我。许多人一生碌碌无为,就是因为没有认识自我。将自己的天分发挥出来,越是发挥好,天分越能得到培厚。正如《中庸》所言:“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人如此学习,便是做到了“下学而上达”,也就是做到“不器”。
2.13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子贡问如何才能做一个君子。孔子说:“遇到事先做,然后说出来。”
孔子所说“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有几层意思?
这一句话有三层意思:
其一,只有经过实践,然后才能说出相关的话。我们参与了实践,有成功的经验,有失败的教训,说出来的话才会真切,也容易为他人接受。因此,曾子反省“传不习乎”(1.4),孔子说“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17.14)。
其二,经过亲身实践,也必须将其说出来。我们实践以后,得到经验和教训,就有责任有义务去与他人分享,给他人提供帮助,让他人少走弯路。如果看到别人坠入陷阱之中,而我有出陷阱的办法却不说,这是没有恻隐之心的表现。孟子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孙丑上》)
其三,事情先做了,然后再说,言与行可以一致。如果先说了,然后才去做,免不了会出现言行不一的情况,这便失信于人。孔子说过:“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4.22)
2.14 子曰:“君子周 [1] 而不比 [2] ,小人比而不周。”
[1]周:出自公心而团结在一起。
[2]比:为了私利而勾结在一起。
孔子说:“君子出自公心而团结在一起,小人为了私利而勾结在一起。”
“周”与“比”本质区别在哪里?
“周”与“比”有相同的一面,都表示人群聚集在一起。但两者又似乎水火不相容,是君子与小人的分界线。两者关键区别在于是公心还是私利。出于公心走到一起,自然是无不周遍;出于私利走到一起,那只能是狼狈为奸。
2.15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 [1] ,思而不学则殆 [2] 。”
[1]罔:迷茫。
[2]殆:危险。
孔子说:“只是学习而不思考,就会陷入迷茫;只是思考而不学习,就会陷入危险。”
学与思之间是什么关系?
这里的“学”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看书、上课或做实验。孔子说:“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4.17)我们所见或贤或不贤,二者必居其一,表明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学。这里的“思”不能理解为脑之思,而应理解为心之思。古“思”字从心从囟,表明脑可思,心也可思。脑之思我们比较熟悉,而心之思即人之自觉。“觉”字是“学”字下有一个“见”字。“学”而有所“见”才是“觉”,才会头脑清醒不迷茫。也可以说,“学”是“行”,“觉”是“知”,“知行合一”才会不迷茫。反过来,如果只是“思”(也就是“觉”)而没有“学”,那“思”就是悬空的,自然很危险。总之,孔子在这里强调“学”与“思”的关系,是要表达“知行合一”的意思。
2.16 子曰:“攻 [1] 乎异端 [2] ,斯 [3] 害也已 [4] 。”
[1]攻:攻击,批判。
[2]异端:不正确的言论。
[3]斯:就。
[4]已:止。
孔子说:“批判那些不正确的言论,那它的危害也就没有了。”
为什么要批判“异端”?
有人解释“异端”为不同的意见,认为对于不同意见,应该允许其存在。这样来解释“异端”,我们不敢苟同。“端”指端正,“异端”就是不正确,不端正。我们做一件事,有很多选择,但只有一种选择是最佳选择。那些与此选择不同者均是“异端”。选了最佳选择,当然最好;没有做出最佳选择,那就会有危害。因此,批判那些不正确的言论,那么它的危害就会停止。
2.17 子曰:“由 [1] ,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1]由:孔子学生,仲由,字子路。
孔子说:“仲由啊,教给你的,你理解了吗?理解了,就理解了;不理解,就不理解。这说明你不是糊涂的。”
我们对于学习,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对于学习,首先,我们要抱一个老实的态度。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要不懂装懂。其次,我们要承认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尽管我们主观上想要穷尽天下所有知识,但是客观上是做不到的,总会有我们不知道的知识。因为知识是无穷无尽的,而且还在不断生长,而我们的人生是有限的。我们承认人不是全知全能,就要有谦卑的态度。
最后一个“知”应该怎样解释?
这一条语录有很多的“知”字,它们之间有些区别。前面四个“知”都是脑之知,即进入我们意识中的“知”,也就是记得、理解的意思。最后一个“知”是心之知,是人的自觉之知。你是否记住一个知识,或者是否理解一个问题,你是可以自觉到的,这是你的“独知”,也是你的“良知”。这个“知”对人最重要,有它在,就是一个明白人;没有它,就是一个糊涂人。梁漱溟先生说:“此中第五个知字正指其自觉昭明而言。”
2.18 子张 [1] 学干禄 [2] 。子曰:“多闻阙疑 [3] ,慎言其余,则寡尤 [4] ;多见阙殆 [5] ,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1]子张:孔子学生,颛孙师,字子张,陈人。
[2]干禄:干,追求。禄,官员工资。
[3]阙疑:阙,搁置。疑,怀疑的地方。
[4]尤:过错。
[5]殆:怀疑的地方。
子张问孔子求官职得俸禄的方法。孔子说:“多听听,对有怀疑的地方加以保留,其余不怀疑的部分谨慎地说出来,这样说话很少有过错;多看看,对没有把握的地方加以保留,其余有把握的部分谨慎地实行,这样行动很少有后悔。言语错误少,行动后悔少,官职俸禄就在这里面了。”
在官场上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做事?
孔子这是讲如何在官场上说话和做事。人们在不同场景中,所应遵循的原则是不一样的。譬如师生之间交流,应该自由一点,大家胸怀坦荡,这样才能深入交流,对于彼此都有好处。但是,在官场则不同。有怀疑的话,不要说出来;没有把握的事,不要去做。只有如此谨慎小心,才有可能保住自己的官位,享有自己的俸禄。官场之所以要求如此谨慎,是因为当官者掌握着社会资源的调配权,官场是利益的交汇处,说话做事稍有不慎,便会造成损失。孔子在此只是说出官场上的事实,不是让学生就这样去做人。
2.19 哀公 [1] 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 [2] 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1]哀公:鲁国国君,姓姬,名蒋,定公之子。
[2]错:通“措”,放置。
鲁哀公问:“如何做就会使百姓服从?”孔子回答说:“将正直的人安排在邪曲的人之上,百姓就服从了;若是将邪曲的人安排在正直的人之上,百姓就不会服从。”
为什么“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赵纪彬先生认为,在春秋时期,“民不服”“民不敬”,已形成世袭奴隶主贵族统治的政治危机。于是,鲁哀公才有此一问 。孔子的回答有深层意思。人必须结成群体,然后才能屹立于天地之间。群体要运作,必须分层,这就存在要将一部分人安排在另一部分人上面。怎样安排?应以群体利益最大化为原则。只有将那些正直的能力强的人安排在邪曲人之上,群体利益才会最大化,也是符合天理的,老百姓当然会服从。反之,就是违背天理的,老百姓当然不服从。值得注意的是,任何社会均有邪曲之人。邪曲之人并非没有一点价值,只是这些人要受正直的人来领导,才能发挥正价值。
2.20 季康子 [1] 问:“使民敬、忠以 [2] 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1]季康子:季孙肥,鲁哀公时正卿,当时政治上最有权力的人。
[2]以:连词,和。
季康子问:“如何使百姓做事严肃认真、尽心竭力和互相劝勉?”孔子说:“你对待百姓严肃认真,他们对你的政令也严肃认真;你能孝顺父母,慈爱幼小,他们也会对你尽心尽力;你提拔那些能力强的人而教育那些能力弱的人,他们就会相互劝勉。”
当官者为让老百姓变好,为什么要在自己身上下工夫?
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感应和互动。在群体互动中,处在上层的管理者总是有更多的主动权,处在下层的被管理者多是呼应上层。因此,上层管理者想要让下层被管理者怎么样,就必然从自身做起,然后才有可能达到预想结果。
为什么“举善而教不能”就可以使民劝?
“举善”与前文“举直错诸枉”相同,就是将品德好的有本事的人提拔上来。“教不能”是不放弃那些境界不高、能力较弱的人,不断教化他们,使得他们也能逐步地成长。如果放任这类人而不管,那么社会就多了一些阻力。“举善而教不能”,社会自然形成良好的风气,人人都会争取上进。
2.21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 [1] 于有 [2] 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1]施:延及。
[2]有:名词前缀,无意义。
有人对孔子说:“你为什么不去从事政治?”孔子说:“《尚书》强调:‘孝啊,只有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并将这种风气影响到政治上去。’这也就是参与政治了啊,为什么一定要做官才算是参与政治呢?”
一般人认为,只有官员,才去讲政治。但孔子认为,在家孝悌也是一种政治。这应该如何理解?
一个人虽然不是官员,但他在家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可以促进一家的和谐与繁荣。他的这个孝悌之行,会影响到周围的人,起到一定的示范作用,可以促进社会的和谐与繁荣。从这个角度来说,孝悌也是政治。孔子强调这一点,对我们人生有启示。一个社会,能去当官者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不是官员,但是大多数人也可以承担自己的政治责任,都应该有政治意识。
2.22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 [1] ,其何以行之哉?”
[1]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古代牛力车叫大车,马力车叫小车。輗、軏分别是大车和小车上连接的关键部分。
孔子说:“人不讲信用,不去理睬他大概也是可以的。大车没有輗,小车没有軏,那车子用什么来行走呢?”
如何来理解古人所说的“信”字?
“信”字最早出现在金文中,从字形上来看,与人的言语有关,是说人言语真实。孟子挖掘“信”字的深层内涵,他说“实有诸己谓之信”(《孟子·尽心下》),意思是说人真实具有某东西才叫信。这是将“信”与人的主体关联起来。人真实具有的东西,还需要人自己去觉察,要人自己确信,故“信”有自信的意思。将自信的东西说出来,才是言语真实,这是老子所说的“信言”。一个人总是言语真实,那他在社会上就会有信用,他自己也有了信德。由此可见,中国文化中的“信”,重视的是内容真实,与西方重视形式真实大有区别。
如何理解此处的“可”字?
在《论语》中,“可”字多是表示肯定而又有些许遗憾的意思。不讲信用的人,固然可恶。对于一般人来说,远离失信之人是可以的。但是,对于圣人来说,则不可。圣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对于不讲信用的人,圣人也要去关心他、感化他,不能不管他。有一人不得其位,都是圣人万物一体之仁有所欠缺。
2.23 子张问:“十世 [1] 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1]世:三十年为一世。
子张问:“今后十世也是可以知道的吗?”孔子说:“殷朝沿袭夏朝的礼仪制度,有废除的有增加的,是可以知道的;周朝沿袭殷朝的礼仪制度,有废除的有增加的,是可以知道的。大概继承周朝以后的,即使一百世,也是可以知道的。”
孔子在此表达了有关礼的什么观点?
孔子非常重视礼,在此他表达了两点:其一,礼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从夏到殷,从殷到周,礼乐制度都是在不断延续和发展中变化的,世上就没有一成不变的礼乐制度。其二,礼的发展变化是有规律可循的。正是由于有规律可循,所以就是以后一百世的礼乐制度也是可以推知的。由此可以看出,孔子思想里也有历史辩证唯物主义的因素。
2.24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 [1] 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1]谄:谄媚。
孔子说:“不是自己应该祭的鬼神而去祭祀,这是献媚。看到应该做的事而不做,这是没有勇气的。”
为什么非其鬼而祭之,就是献媚?
现代社会祭鬼活动已经很少了,但还有零星的存在,如春节祭祖和清明节扫墓。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明白祭鬼的“初心”。我们祭鬼是要与死去的先人进行灵魂交流,是要对先人表示感恩,是向先人汇报自己近一段时间为人处事的是非对错。西方宗教有所谓忏悔,中国人的祭鬼也有类似的功效。现在有不少人,忘记了祭鬼的“初心”,只顾及祭鬼的功效,只希望先人保佑自己发财,保佑自己长命百岁。有些人甚至不是自己的祖先,也去拜拜,见鬼就烧香,见庙就拜佛,很明显这是献媚,目的是获得更大的好处。
见义不为,为什么是没有勇气的表现?
义是人所当为者。一个人能够“见义”,说明他有是非鉴别能力。但是明知道应该做的事却没有去做,说明他的勇气还不够。孔子曾说过,人有“三达德”,即仁、智、勇(《中庸》)。勇气对于人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人有仁德、有智慧,但没有勇气,那最终还是一事无成。人的勇气是可以培养的,应该像孔子的学生子路学习。《论语》说:“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5.14)人懂得一个道理,就要积极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