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王纲解纽,礼崩乐坏,从春秋中晚期开始,权力进一步下移,各诸侯国君主权力削弱,卿大夫秉政的状况逐渐形成。这也是孔子时代最大的政治现实。《论语·季氏》载孔子云:“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如果说春秋早期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那么到春秋晚期就变成了“礼乐征伐自大夫出”甚至“陪臣执国命”。
根据西周礼制的规定,诸侯国也有卿、大夫、士等不同等级,诸侯往往将自己的子弟或功臣封为卿大夫,称“家”,从西周末到春秋中期,是诸侯立家的集中期,许多活跃的世家大族都在这一时期开始形成,如鲁国的三桓,郑国的七穆,晋国的韩、赵、魏、范、中行、知,卫国的石氏、孙氏,齐国的国、高、崔、陈等。随着卿大夫之“家”的发展壮大,逐渐攫取了公室的权力,到春秋末年大夫专政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这其中,尤以鲁国、晋国、齐国等最为明显。
孔子生活的时代,正是鲁国公室无权、三桓秉政的时代。三桓起源于鲁桓公的三个儿子,即庆父(后代称仲孙氏或孟孙氏)、叔牙(后代称叔孙氏)、季友(后代称季氏),其后代各自分族立氏,为仲孙、叔孙、季孙,形成三家鼎立的局面。由于三桓以季氏实力最为雄厚,所以“政在家门”实际上就是政在“政在季氏”。在《论语·季氏》中孔子说:“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五世,指的是宣、成、襄、昭、定五公,“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指的是政权掌握在季氏手里已经有季文子、季武子、季平子、季桓子四代了。宣公之前,执掌国政的除了三桓,还有东门襄仲等其他家族。宣公十八年,季友的孙子季文子利用宣公逝世的机会一举驱逐两代执政的东门氏,从此政权落入以季氏为代表的三桓手中。季文子从公元前601年至前568年共在鲁国执国政33年,辅佐鲁宣公、鲁成公、鲁襄公三代君主。
到孔子时代,三桓秉政的状况已经持续了数十年,可以说根深蒂固,鲁公也已习惯了无权的地位。鲁昭公五年(前537),昭公聘晋,从郊劳到赠贿没有一项失礼的。但晋国的女叔齐认为昭公只是懂得礼的仪式而已,并没有知礼之本:“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羁,弗能用也;奸大国之盟,陵虐小国;利人之难,不知其私。公室四分,民食于他。思莫在公,不图其终。为国君,难将及身,不恤其所。礼这本末,将于此乎在,而屑屑焉习仪以亟。言善于礼,不亦远乎?”礼的真正作用是守国,现在昭公虽然懂得外在的礼仪,但“政令在家”,昭公并无实权,而且不懂得通过任用贤人、交好邻邦等来树立威信,却致力于烦琐礼仪的细枝末节。这也说明,鲁国政令在家的状况已经很久了,鲁君已经在国内失去了作为国君的威信。
鲁昭公渐渐不满于自己无权的状况,开始了对季氏的讨伐与算计。但昭公并不是一个有智谋的政治家,他对季氏进行了两次驱逐都以失败告终。第一次是昭公十二年,由于季氏与其费宰南蒯有矛盾,南蒯想要据费叛季氏而归公室,并与昭公之子慭合谋请晋国作外援,最终这次行动没有成功。这次虽然昭公没有参与,但肯定有他的暗中支持。第二次是昭公二十五年(前517),昭公再次对季氏发起讨伐,季平子先是得罪了庶叔父季公若,然后又因与郈氏斗鸡而产生矛盾,在这些人的怂恿下昭公贸然讨伐季氏,最终也以失败告终,昭公因此在鲁国无立足之地,逃亡到齐、晋,最终死在晋地乾侯。
鲁昭公死后,赵简子感到很困惑,他问史墨说,季孙氏把昭公赶出国,但是人民都服从他,诸侯也仍然与他交往,他把昭公赶走使之死在外国,但所有的人都不怪罪他,这是为什么?史墨回答他说:“天生季氏,以贰鲁侯,为日久矣。民之服焉,不亦宜乎?鲁君世从其失,季氏世修其勤,民忘君矣。虽死于外,其谁矜之?……昔成季友,桓之季也,文姜之爱子也。始震而卜,卜人谒之,曰:‘生有嘉闻,其名曰友,为公室辅。’及生,如卜人之言,有文在其手曰‘友’,遂以名之。既而有大功于鲁,受费以为上卿。至于文子、武子,世增其业,不废旧绩。鲁文公薨,而东门遂杀适立庶,鲁君于是乎失国,政在季氏,于此君也四公矣。民不知君,何以得国?”(《左传·昭公三十二年》)可见,季氏在鲁国长期执政,且其掌权者比较贤能,治国有方,在人民中获得很高的威信,人民早已习惯了听从季氏而不是鲁公,鲁公形同虚设,于民无恩无惠,自然不会有人同情他。与昭公的遭遇相似,数十年之后,鲁哀公也试图借助越国的兵力驱逐三桓,但也没有成功,逃亡到越国并死在那里。
鲁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吴公子季札历聘诸国,在晋国见到了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他说:“晋国其萃于三族乎?”认为晋国的政权大概要归于这三家了。他和叔向很投缘,临行前对叔向说“吾子勉之,君侈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将在家,吾子好直,必思自免于难”。一句“政将在家”,即看到晋国政权也将落入大夫手中。鲁昭公元年(前541),诸侯为救援宋国的火灾,会于澶渊。鲁国的叔孙豹见到了晋国的赵武。他看到赵武意气消沉,预言晋国的政局将发生大的变化,回国后对孟孝伯和季武子说:“晋君将失政矣,若不树焉,使早备鲁。既而政在大夫,韩子懦弱,大夫多贪,求欲无厌。齐、楚未足与也,鲁其惧哉。”这是说,继赵武为正卿的韩宣子性格懦弱,不能控制晋国的诸大夫,晋国的国君将要失去政权,鲁国为了应对这种局面应该早作准备。孟孝伯、季武子无动于衷,没有采纳他的建议。结果,“及赵文子卒,晋公室卑,政在侈家,韩宣子为政,不能图诸侯”。
鲁昭公三年(前539),齐国晏婴聘晋,与叔向会面。此时,齐、晋两国的君主都奢侈腐败,六卿和田氏却励精图治,逐渐掌握了各自国家的权力,齐、晋两国的政治都处在即将大变的前夜。他们谈起齐、晋两国的政局,感叹凋零,相对唏嘘,叔向说:“虽吾公室,今亦季世也,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庶民罢敝,而宫室滋侈,道殣相望,而女富溢尤,民闻公命,如逃寇讎。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政在家门,民无所依,君日不悛,以乐慆忧。公室之卑,其何日之有?”这是说晋国公室军备废弛,骄奢淫逸,公族凋零,民无所依,而国君犹不知改弦更张,只能寻欢作乐以忘记忧愁。所以,叔向预言,晋国公室之卑很快就会出现了,而公室卑微的结果就是“政在家门”,最终,晋国为韩赵魏三家所瓜分。
陈氏,又称田氏,陈、田通,妫姓,陈厉公之后。陈厉公生公子完,完谥敬仲,前672年,陈人杀陈宣公太子御寇,公子完与御寇友善,害怕牵连,奔齐,齐桓公任他为卿,他认为自己只是“羁旅之臣”,没有资格担任,辞掉了,桓公就让他担任工正。陈厉公生公子完时,恰好王室的史官过陈,厉公请他为公子完卜筮,史官预言他将在陈国衰落的时候,代姜姓的齐国而有之;而陈大夫难氏卜妻公子完时,其辞也说:“吉。是谓凤皇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陈氏初仕齐国,地位是不高的,直到陈文子时,陈氏才在齐国崭露头角。陈文子名须无,即田文子,是春秋时期的贤大夫,与晏婴同时,深通礼制和占卜。据《论语》记载:“崔子弑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孔子以“清”赞许他。
齐景公十六年(前532),陈文子之子陈无宇联合鲍、国两家将栾、高二氏驱逐出国,瓜分了他们的家产。晏婴对陈无宇说:“必致诸公。让,德之主也,谓戴德。凡有血气,皆有争心。故利不可强,思义为愈。义,利之本也。蕴利生孽,姑使无蕴乎?可以滋长。”无宇认为晏婴说的有道理,就把分得的栾、高家财都还给了齐侯,而请求在莒地养老。齐景公的母亲穆孟姬为他请高唐,高唐是齐五都之一,为当时著名的军事重镇,陈氏拥有了高唐,成为齐国内的一股重要的政治势力,“陈氏始大”(《左传·昭公十年》)。陈无宇死后,其子田釐子陈乞继立,他善于收买人心,收税的时候用小斗,而卖出的时候用大斗,因此田氏越来越得民心,宗族在齐国影响力越来越大,所以晏子出使晋国的时候对叔向说:“齐国之政卒归于田氏矣。”(《史记·田敬仲完世家》)齐孺子荼元年(前489),陈乞联合鲍牧和齐国的大夫将国夏、高张驱逐出境,派人从鲁国召回和他关系友好的公子阳生,十月,陈乞立阳生为君,即齐悼公。《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说:“悼公既立,田乞为相,专齐政。”悼公四年,吴人伐齐,齐人弑悼公以求媚于吴,立齐简公。《史记》认为弑悼公的是鲍牧,但鲍牧在悼公二年已为悼公所杀,所以不可能是鲍牧所为。《晏子春秋·内篇谏上》云:“景公没,田氏杀君荼,立阳生;杀阳生,立简公;杀简公而取齐国。”则弑君的为陈氏无疑。陈乞卒,陈恒嗣立,陈恒即田常,汉朝时,为汉文帝刘恒避讳,称为田常。简公即位后宠信阐止。简公的车御缺对简公说:“陈、阚不可并也,君其择焉!”但简公不听。陈、阚两家斗争,最终阚止失败被杀,而简公也因此逃亡,后来陈恒在舒州逮捕了简公并将其杀死,时为鲁哀公十四年(前481),消息传到鲁国之后,孔子请求鲁君讨伐陈氏,据《论语》记载:“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论语·宪问》)三桓畏惧田氏,自然不敢出兵,孔子悲愤但也无可奈何。陈氏弑简公之后,拥立齐简公的弟弟为国君,就是齐平公。之后,陈恒独揽齐国大权,尽诛鲍、晏诸族。齐国的政权就完全为陈氏控制了。过了100多年,即齐康公十九年(前386),田氏终于通过魏武侯获得了王室的承认,正式成为诸侯。
孔子生活的时代,正是权力下移、大夫秉政如火如荼的时候,孔子目睹了这种现实,心痛于卿大夫的野心与诸侯国君丧失权威的无奈,才不遗余力地提出克己复礼的主张,希望恢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正常的政治秩序,使天下复归安定与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