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作为周王室的宗邦,是西周时期最重要的诸侯国,《鲁颂·閟宫》称:“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鲁国是周朝在东部地区的重要根据地,同时也是周代礼乐文明荟萃之地,这为孔子和儒家的诞生创造了良好的文化环境。
据学者研究,鲁国最初是由武王封周公于今河南鲁山附近,但由于武王不久去世,成王幼弱,周公担负起稳定西周政权的重任,没有就国。周公东征后,成王改封周公长子伯禽于少昊之虚的曲阜,《左传·定公四年》云:“因商奄之民,命以伯禽而封于少昊之墟。”从而开启了鲁国七百多年的历史,伯禽由此成为鲁国第一代国君。在周朝分封的众多诸侯国中,鲁国由于其封国的特殊性质以及所处的地理环境,完全继承了周人的文化传统。伯禽封鲁对于儒家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它标志着儒家思想得以产生的文化场域正式形成。正如《淮南子·要略》所说:“周公继文王之业,持天子之政,以股肱周室,辅翼成王。……成王既壮,能从政事,周公受封于鲁,以此移风易俗。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以教七十子,使服其衣冠,修其篇籍,故儒者之学生焉。”
伯禽受封时,周公在为政之德与为政策略方面对其进行了训诫。在《论语·微子》篇中有这样一章:“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施,读为弛,周公希望伯禽厚待自己的亲族和股肱大臣,不要太过苛刻,只有这样才能使鲁国长治久安。《韩诗外传》卷三载:
成王封伯禽于鲁。周公诫之曰:“往矣,子无以鲁国骄士。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子,吾于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吾闻德行宽裕,守之以恭者荣;土地广大,守之以俭者安;禄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贵;人众兵强,守之以畏者胜;聪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善;博闻强记,守之以浅者智。夫此六者,皆谦德也。夫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由此德也。不谦而失天下,亡其身者,桀纣是也。可不慎欤?”
周公对伯禽的这篇训诫内容丰富,可以看作是中国的第一篇家训。这里提到恭、俭、卑、畏、愚、浅等都是一种虚心、谦卑心态的表现,在处理各种政务时都时刻保持这种态度,就可获得荣、安、贵、胜、哲、智六种好的结果。周公以自己为例,虽然身居摄政,位拟天子,但也时刻保持战战兢兢的谦虚之态而勤于政务,以至于“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但即使这样,还经常被人猜忌,据《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成王年长,周公归政之后,有流言说周公的坏话,周公无奈逃到楚地。不过成王后来知道了真相,就把他迎了回来。《史记·鲁周公世家》也有周公诫伯禽的记载,但与《韩诗外传》略有差异:
周公戒伯禽曰:“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子之鲁,慎无以国骄人。”
这里重点强调了礼贤下士的重要性,不要因为自己是鲁国的君主而骄纵,否则就会失去贤人的辅助。《荀子·尧问》也有一段记载与此主旨一致:
伯禽将归于鲁,周公谓伯禽之傅曰:“汝将行,盍志而子美德乎?”对曰:“其为人宽,好自用,以慎。此三者,其美德已。”周公曰:“呜呼!以人恶为美德乎?君子好以道德,故其民归道。彼其宽也,出无辨矣,女又美之!彼其好自用也,是所以窭小也。君子力如牛,不与牛争力;走如马,不与马争走;知如士,不与士争知。彼争者,均者之气也,女又美之!彼其慎也,是其所以浅也。闻之曰:‘无越逾不见士。’见士问曰:‘无乃不察乎?’不闻,即物少至,少至则浅。彼浅者,贱人之道也,女又美之!吾语女:我,文王之为子,武王之为弟,成王之为叔父,吾于天下不贱矣。然而吾所执贽而见者十人,还贽而相见者三十人,貌执之士者百有余人,欲言而请毕事者千有余人。于是吾仅得三士焉,以正吾身,以定天下。吾所以得三士者,亡于十人与三十人中,乃在百人与千人之中。故上士吾薄为之貌,下士吾厚为之貌,人人皆以我为越逾好士然,故士至。士至而后见物,见物然后知其是非之所在。戒之哉!女以鲁国骄人几矣!夫仰禄之士犹可骄也,正身之士不可骄也。彼正身之士,舍贵而为贱,舍富而为贫,舍佚而为劳,颜色黧黑而不失其所,是以天下之纪不息,文章不废也。”
这番话可能有荀子润色的成分,如“力如牛,走如马”一句与《荀子·王制》“力不若牛,走不若马”很相似,但其基本思想仍与上引《韩诗外传》《史记》中的材料一致,即告诫伯禽要谦虚下士,尊重贤人,不要“以国骄人”。
由以上几则材料可以看出,鲁国从受封开始就非常注重国君和施政者品行和道德的培养,从而形成谦让、内敛、敦厚的文化性格。据《史记·鲁周公世家》记载,鲁公伯禽被封到曲阜之后,过了三年才向周公汇报政事处理情况,周公问为何迟迟不来报告,伯禽说:“改变当地风俗,革新当地礼仪,推行三年之丧,三年丧期过后除去丧服,这样完整的一套礼仪才算完成,所以来迟了。”而太公望被封齐地,仅过了五个月就来报告。周公问为何如此之速,太公说:“我简化了君臣之礼,顺从了当地的习俗。”后来在听到伯禽报告迟到的时候,叹气说:“鲁国在以后恐怕要受制于齐国了,为政太过复杂、烦琐,人民就很难亲近,平易近民,人民才更容易归顺。”鲁国重礼守文,齐国包容创新,二者的文化差异由此可见。
伯禽就封鲁国之时,由于其父周公在周朝的崇高地位,以及鲁国在东方的重要地理位置,承担了许多重大使命,获得了政治、文化、军事等方面的诸多特权,成了宗周在东方的代言人。鲁国初封的管辖范围极为广大,据《礼记·明堂位》记载:“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郑玄认为包括“附庸方百里者二十四”。以此推算,其管辖面积可达数十万平方千米:“略有今山东省南部小半省,兼涉苏北一隅之地,大致东到今沂水之东,南到今鲁、苏两省交界处,西到今郓城、巨野、城武、单诸县境,北到泰山及汶水之北,以泰山脉及汶水北岸地与齐为界。”(童书业《春秋史》)如此广大范围中,绝大部分是殷商故地和其他少数民族。而之所以将这块关系天下安危的重地封给伯禽,就是希望他“大启尔宇,为周室辅”(《鲁颂·閟宫》)。因此鲁国就责无旁贷地担负起维系各民族关系,并以周礼教化民众、化解纠纷的责任。为完成这一使命,鲁国被赋予很多特权,如征伐,一般的诸侯国是没有擅自征伐的权力的,而鲁国是东方的“方伯”,“监七百里内之诸侯,故得帅之以征戎夷”(《尚书·费誓》疏)。《尚书》有《费誓》之篇,讲的就是伯禽率军征伐徐夷的誓词。
由于鲁国与周朝的特殊亲近关系,“周之最亲莫如鲁,而鲁所宜翼戴者莫如周” 。使它完好地承袭了周公所开创的礼乐文明,鲁国因此也成为周代礼乐文化最集中的代表。周公去世后,成王为了褒崇周公的丰功伟绩,赐给鲁国很多器物,“凡四代之器、服、官,鲁兼用之”(《礼记·明堂位》)。《左传·定公四年》:“是使之职事于鲁,以昭周公之明德。分之土田陪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给鲁国赏赐了大量的礼器。还准许鲁国举行只有天子才能举行的礼仪,《史记·鲁周公世家》称“成王乃命鲁得郊祭文王”,郊祭即祭天,正常情况只有天子才能祭天,鲁有祭天特权,今曲阜城南尚有祭天的圜丘遗迹。《春秋·僖公八年》:“秋七月,禘于太庙。”《左传·襄公十年》:“鲁有禘乐,宾祭用之。”《论语》中孔子说“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鲁还有大雩礼,据《诗·大雅·云汉》,大雩乃祭天祈雨,只有天子才有资格施行,鲁也行大雩礼,古鲁城外现今尚存当年的舞雩坛旧址。《礼记·明堂位》载:“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是以鲁君孟春乘大路,载弧韣,旗十有二旒,日月之章,祀帝于郊,配以后稷,天子之礼也。”对鲁国始祖周公的祭祀,也像周朝祭祀其始祖文王一样,完全使用天子的一套礼乐体系。《论语》中提到“八佾舞”,就是天子乐舞的代表。
春秋时代,周代的礼乐文明开始衰落,鲁国在国力上渐趋弱势,无法与新兴强国齐、晋、楚等抗衡,但仍以礼乐文明的正宗自居,具有文化上的优越感。据《左传》记载,鲁闵公元年,齐想要趁鲁国发生庆父之难伐鲁,齐桓公问仲孙湫曰:“鲁可取乎?”仲孙湫说:“不可,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可见鲁国一直秉守周礼,起到了凝聚人心的作用。正因为如此,不少诸侯国仍然对鲁国尊敬有加,如滕、薛、郯等都屡修朝聘之礼。鲁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吴国公子季札聘中原,并在鲁国观赏奏乐歌诗,鲁国为其演奏了《诗经》中的很多篇章,以及《象箾》《南籥》《大武》《韶濩》《大夏》《韶箾》等古乐,季札盛赞鲁国的礼乐文化。鲁昭公二年(前540),韩宣子聘鲁,“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两事均发生在春秋后期,这反映出当时鲁国的礼乐保存得仍然非常完整。近人韩席筹云:“鲁为齐弱久矣,然而河济海岱间诸小国,率亲鲁而远齐,岂无因而至哉!观曹太子来,则宾之以上卿;滕、薛争长,则婉言以和之;介葛庐来,则礼之加燕好。盖鲁能秉周礼,以怀柔小国,故小国亲睦而来服也。” 鲁国是名副其实的“礼仪之邦”,也只有这样的文化氛围,才能孕育出孔子和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