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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审言考

杜审言的生年虽未能确知,但当生于公元648年之前(详下文)。他比起卢照邻、骆宾王来,生年稍晚,但比王勃和杨炯要早。但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在初唐时期的诗歌发展史上,他是排在初唐四杰之后的。这除了初唐四杰成名较早的原因之外,还因为杜审言在唐代律诗创作上,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因而与沈佺期、宋之问那样在律诗写作上作出努力的诗人排列在一起,而王、杨、卢、骆,则一般认为是处于古体向近体过渡的阶段。

关于杜审言在律诗(主要是指五言律)创作中的地位,明朝胡应麟有一个概括的但却是极高的评价,他在《诗薮》一书的内篇卷四中,把杜审言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即“独有宦游人”首)推为初唐五律第一:“初唐五言律,‘独有宦游人’第一。”然后又说:“初唐无七言律,五言亦未超然,二体之妙,杜审言实为首倡。五言则‘行止皆无地’(按,即《秋夜宴临津郑明府宅》——引者,下同),‘独有宦游人’,排律则‘六位乾坤动’(即《和李大夫嗣真奉使存抚河东》),‘北地寒应苦’(即《赠苏味道》),七言则‘季冬除夜’(即《守岁侍宴应制》),‘毗陵震泽’(即《大酺》),皆极高华雄整。少陵继起,百代模楷,有自来矣。”

实际上,在杜审言身前,陈子昂就高度评价了杜审言的诗篇,他在《送吉州杜司户审言序》(《陈子昂集》卷七)一文中说:“徐、陈、应、刘,不得劘其垒;何、王、沈、谢,适足靡其旗。”徐幹、陈琳、应玚、刘桢,是建安时的著名诗人,何逊、王融、沈约、谢朓也是六朝的优秀作家,陈子昂认为他们都不足以与杜审言相匹敌。陈子昂这篇序文作于圣历元年(698)(详下文),就在前一年,即神功元年(697),陈子昂曾从建安王武攸宜征讨契丹,登蓟州北楼,唱出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样慷慨高迈的诗歌(参见《通鉴》卷二〇六神功元年,《新唐书》卷一〇七《陈子昂传》,以及《陈子昂集》附录的卢藏用《陈氏别传》,赵儋《陈氏旌德碑》)。陈子昂对诗歌的看法,标准是很高的,但却如此推崇杜审言在诗歌史上的地位。他的这一评价当然不一定允当,但也说明当时人对杜审言诗评价之高

杜甫是杜审言的孙子,他曾说:“吾祖诗冠古。”(《钱注杜诗》卷四《赠蜀僧闾丘师兄》)这可能是出于尊亲之见,但在《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邕》(《钱注杜诗》卷七)一诗中,叙述天宝初年间,杜甫与李邕在山东宴游,曾听见李邕对唐代一些前辈诗人的评论,说:“伊昔临淄亭,酒酣托末契。……例及吾家诗,旷怀扫氛翳。慷慨嗣真作,咨嗟玉山桂。钟律俨高悬,鲲鲸喷迢递。”关于这几句,杨伦《杜诗镜铨》卷十四曾解释说:“赵注:钟律,比声之和雅;鲲鲸,比势之雄壮。言北海叹伏审言之诗如此。”李邕也是眼高一世、少所许可的人,但他对杜审言的律诗却表现了如此倾倒之情,这应当说不是杜甫私其所亲而故为其词的。

到了宋朝,就有不少人把杜甫与杜审言联系起来,认为杜甫的诗作得法于其祖父。陈师道《后山诗话》说:“黄鲁直云: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其实,稍前于黄、陈的王得臣,在其所著《麈史》一书中,也已对杜审言和杜甫的某些诗句作了比较:“杜审言,子美祖父也,则天时以诗擅名,与宋之问倡和,有‘雾绾青条弱,风牵紫蔓长’,又‘寄语洛城风与月,明年春色倍还人’,子美‘林花著雨胭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又云‘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虽不袭取其意,而语脉盖有家风矣。”(卷中)这种句法的比较,在南宋名诗人杨万里的《杜必简诗集序》中更作了进一步的发挥,其中说:

今观必简之诗,若“牵风紫蔓长”,即“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句也;若“鹤子曳童衣”,即“儒衣山鸟怪”之句也;若“云阴送晚雷”,即“雷声忽送千峰雨”之句也;若“风光新柳报,宴赏落花催”,即“星霜玄鸟变,身世白驹催”之句也。予不知祖孙之相似,其有意乎,抑亦偶然乎?至如“往来花不发,新旧雪仍残”,如“日气抱残虹”,如“愁思看春不当春,明年春色倍还人”,如“飞花搅独愁”,皆佳句也,三世之后,莫之与京也宜哉。(《诚斋集》卷八十二)

正因如此,所以南宋著名藏书家和目录学家陈振孙说:“唐初沈、宋以来,律诗始盛行,然未以平侧失眼为忌;审言诗虽不多,句律极严,无一失粘者,甫之家传有自来矣。”(《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九诗集类上)

根据宋之问《祭杜学士审言文》(《全唐文》卷二四一),杜审言卒于唐中宗景龙二年(708)(详见下文考)。又据《旧唐书》卷一九〇上《文苑上·杜审言传》:“年六十余,卒。”由此上推六十年,为648年,即太宗贞观二十二年。《旧唐书》本传只说是杜审言六十余岁卒,没有记载确切的年岁,因此他的生年也无法确定,但决不会晚于648年,只能在648年之前。大约在648年前的几年之内。闻一多先生的《唐诗大系》定其生年为646年,大致不差,后来不少文学史著作或唐诗选本即根据闻说。但据现存文献材料,只能说杜审言生于648年之前数年内,至于具体在何年,应当说还不能确定。

杜审言为杜易简的从祖弟。《旧唐书》卷一九〇上《文苑上·杜易简传》说:“杜易简,襄州襄阳人,周硖州刺史叔毗曾孙也。”据《北史》卷八十五《节义·杜叔毗传》:“杜叔毗字子弼,其先京兆杜陵人也,徙居襄阳。”杜甫诗中称自己为杜陵野老。京兆杜陵系指其族望而言,所谓襄州襄阳人,当是指杜叔毗的上代后来徙居襄阳,因此杜叔毗以后的一枝就称为襄阳人。又据出土的《杜并墓志》(详见下文),说:“京兆杜陵人也,汉御史大夫周、晋当阳侯预之后,世世冠族,到于今而称之,曾祖鱼石,隋怀州司功,获嘉县令;祖依艺,唐雍州司法,洛州巩县令。”杜并为杜审言之子,此处所述其先世辈分,是从杜并一代算起的,从杜审言来说,则应当说,其祖鱼石,曾在隋朝任过官职,其父依艺,则仕唐为雍州司法,终于洛州巩县令,即定居于巩县,因此杜甫也可说是巩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注的《唐诗选》,在介绍杜审言时说“原籍襄阳,从祖父起迁居巩县”,就把辈分弄错了,就是说,把杜并的祖父,误当成杜审言的祖父。

杜易简的年岁当要比杜审言大好多 ,他是王勃父亲王福畤的朋友,在王勃还是六七岁孩童而表现出优异的文才时,曾称赞过王勃,事见《旧唐书》卷一九〇上《文苑上·王勃传》:“勃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兄勔、勮才藻相类。父友杜易简常称之曰:‘此王氏三珠树也。’”杜易简于咸亨(670—674)中为考功员外郎,后来因附和裴行俭,奏劾李敬玄罪状,被唐高宗目为朋党,贬为开州司马而卒。杜易简也以诗文名世。从现有材料来看,杜审言似与他没有密切来往。

《旧唐书》本传载“审言进士举,初为隰城尉”。《新唐书》卷二〇一《文艺上·杜审言传》也说:“擢进士,为隰城尉。”都未明载何年中进士。元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一杜审言小传则谓:“咸亨元年宋守节榜进士。”按王定保《唐摭言》卷一《述进士》上篇云:“永徽已前,俊、秀二科犹与进士并列;咸亨之后,凡由文学一举于有司者,竞集于进士矣。由是赵傪等尝删去俊、秀,故目之曰《进士登科记》。”从这一记载可看出,第一,唐代进士科在这以前就已享有盛名,到咸亨以后,文学之士则差不多都集中于进士科,杜审言是咸亨元年(670)进士登第的,可见当时的风气。第二,在这之后,有人专门汇集进士登第的姓名,辑成《登科记》一类的书,这种书至宋元时当尚有留存,现在所见如计有功《唐诗纪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辛文房《唐才子传》等,记有唐人登第年岁者,当是根据这些留传的《登科记》一类的书的记载(《直斋书录解题》卷七著录《唐登科记》十五卷,宋洪适编,同卷还著录《五代登科记》一卷)。

新旧《唐书》本传都说杜审言于登进士第后任隰城尉,则其时间当在670年后的几年中。据《新唐书》卷三十九《地理志》三,河东道汾州西河郡所属有西河县,云:“本隰城,肃宗上元元年更名。”则西河原名隰城,肃宗上元元年(760)才改名西河,在今山西晋中汾阳县。按杜审言有《经行岚州》诗(《全唐诗》卷六十二):“北地春光晚,边城气候寒。往来花不发,新旧雪仍残。水作琴中听,山疑画里看。自惊常远役,艰险促征鞍。”据《新唐书·地理志》岚州也属于河东道,其地与汾州相邻接。这首诗当为杜审言任隰城尉时因公事(所谓“牵远役”)经岚州所作。这是杜审言早年所作的一首五言律,其中“往来花不发,新旧雪仍残”,为杨万里称为“佳句”,整首诗也写得相当秀整,表现出杜审言年轻时在律诗的写作方面已有相当工力了。

在这几年中,沈佺期、宋之问也步入了诗坛。他们二人都于高宗上元二年(675)登进士第(见《唐才子传》卷一)。《旧唐书》卷一九〇中《文苑中·宋之问传》:“之问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诗,当时无能出其右者。”沈、宋的生年都无可确考,从登第年比杜审言晚五年看来,大约他们的岁数比杜审言要轻一些。

再过几年,杜审言又有《赠苏味道》诗(《全唐诗》卷同上。按,杜审言诗皆见于《全唐诗》卷六十二,为避免重复,下引审言诗,皆不注出处):

北地寒应苦,南庭戍未归。边声乱羌笛,朔气卷戎衣。雨雪关山暗,风霜草木稀。胡兵战欲尽,虏骑猎犹肥。雁塞何时入,龙城几度围。据鞍雄剑动,插笔羽书飞。舆驾还京邑,朋游满帝畿。方期来献凯,歌舞共春辉。

据《旧唐书》卷九十四《苏味道传》:“弱冠本州举进士,累转咸阳尉。吏部侍郎裴行俭先知其贵,甚加礼遇。及征突厥阿史那都支,引为管记。”这里没有标明年份,而据《通鉴》卷二〇二,则此事乃在高宗调露元年(679),云:“初,西突厥十姓可汗阿史那都支及其别帅李遮匐与吐蕃连和,侵逼安西。”裴行俭于是年秋设计策破之,“于是囚都支、遮匐以归,遣波斯王自还其国,留王方翼于安西,使筑碎叶城。”苏味道随军出征凡二次,一为武后延载元年(694)任凤阁侍郎时从薛怀义讨突厥,但“未行,虏退而止”(《通鉴》卷二〇五);一为本年秋天,与杜诗“北地寒应苦”,“朔气卷戎衣”,“雨雪关山暗,风霜草木稀”,所写时节正相合,可见诗是这一年写的。本年,高宗居东都,杜审言送苏味道随从裴行俭出征及作此诗当也在洛阳。这时距杜审言进士登第已有十年,年约三十余岁,当已离隰城尉职。这是用五言排律写的边塞从军诗,是一首完全成熟的律诗,笔力雄健,意境开阔,虽写边地之苦,但并未使人有萧瑟之感,即使放在盛唐也是上乘之作。

杜审言有《大酺》诗,题下注“永昌元年”。诗为:“圣后乘乾日,皇明御历辰。紫宫初启坐,苍璧正临春。雷雨垂膏泽,金钱赠下人。诏酺欢赏遍,交泰睹维新。”按《旧唐书》卷六《则天皇后纪》:“永昌元年春正月,神皇亲享明堂,大赦天下,改元,大酺七日。”《通鉴》卷二〇四,武则天永昌元年(689),“春正月乙卯朔,大飨万象神宫,太后服衮冕,搢大圭,执镇圭为初献,皇帝为亚献,太子为终献。……太后御则天门,赦天下,改元。丁巳,太后御明堂,受朝贺。”这时唐高宗早已死去,武则天已镇压了徐敬业等起兵,为了从实际掌握政权到企图在名义上以武周代替李唐,武则天于永昌元年正月举行了这样“大飨万象神宫”的仪式。杜审言这首诗的诗题、诗题下注,以及诗的内容,都与当时情事相合,因此这首诗在永昌元年作是没有问题的。

他又有七律《大酺》诗:“毗陵震泽九州通,士女欢娱万国同。伐鼓撞钟惊海上,新妆袨服照江东。梅花落处疑残雪,柳叶开时任好风。火德云官逢道泰,天长地久属年丰。”此诗所写时节与上引的五律《大酺》诗同,五六两句正是写春初情景。可以注意的是首句提及“毗陵震泽”,三四句又说“惊海上”、“照江东”,毗陵即常州晋陵郡,据《新唐书》卷四十一《地理志》五,说是“本毗陵郡,天宝元年更名”。由此可见,永昌元年春初,杜审言是在江南东道的毗陵郡。

让我们再作进一步的探讨。杜审言又有《重九日宴江阴》诗,中有“高兴要长寿,卑栖隔近臣”之句,可见曾在江阴任职。他的著名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诗说:“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忽闻歌古调,归思欲霑巾。”按据《新唐书·地理志》,晋陵、江阴都是毗陵郡的属县。与前面引述过的两首《大酺》诗联系起来,就可以完全有理由推断,在永昌元年间,杜审言当曾在江阴县任县丞、县尉一类的官职,他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诗,正是在江阴任职时,与同郡僚友任晋陵丞的陆某唱和之作,时间当在永昌元年前后。

《旧唐书》本传说杜审言“初为隰城尉”,后又说“累转洛阳丞”。《新唐书》本传所载同,都没有说他在江阴任职。他任洛阳丞在公元698年前数年间(详下文),则永昌元年(689)曾在江阴任职是完全有可能的。《旧唐书》说“累转洛阳丞”,也就是表明在隰城尉与洛阳丞之间曾任过其他官职。现在考出永昌元年前后他在江阴任过县尉、县丞一类的官职,不仅可以补史之阙文,而且考证了《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诗的大致时间与地点,这也是一个小小的收获。

新旧《唐书》本传未载杜审言任洛阳丞的时间。杜审言有《送崔融》诗:“君王行出将,书记远从征。祖帐连河阙,军麾动洛城。旌旃朝朔气,笳吹夜边声。坐觉烟尘扫,秋风古北平。”这是送崔融从军出征的诗。按陈子昂有《送著作佐郎崔融等从梁王东征》诗(《陈子昂集》卷二),诗前小序有云:“岁七月,军出国门。……时比部郎中唐奉一、考功员外郎李迴秀、著作佐郎崔融,并参帷幕之宾,掌书记之任。燕南怅别,洛北思欢,顿旌节而少留,倾朝廷而出饯。”其诗云:“金天方肃杀,白露始专征。王师非乐战,之子慎佳兵。海气侵南部,边风扫北平。莫卖卢龙塞,归邀麟阁名。”陈子昂与杜审言诗,时节、内容皆合,当是同时所作。据《通鉴》卷二〇五,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夏五月壬子,营州契丹松漠都督李尽忠、归诚州刺史孙万荣举兵反,攻陷营州,杀都督赵文翙”。“秋七月辛亥,以春官尚书梁王武三思为榆关道安抚大使,姚璹副之,以备契丹。”杜审言诗首句“君王行出将”的君王,即指梁王武三思。陈子昂诗序中又有“得朱邸之天人,乃黄阁之元老”,也指武三思。崔融这次是随从武三思,从洛阳至蓟北,出军征讨。崔融有《留别杜审言并呈洛中旧游》诗(《全唐诗》卷六十八),也为同时所作。

据下文所考,杜审言于698年由洛阳丞贬吉州司户参军,据这里所考,他于696年秋在洛阳有送崔融出征诗,则696年当已为洛阳丞。永昌元年(689)前后他在江阴任职,尔后当由江阴入为洛阳丞。

《新唐书》本传说杜审言“少与李峤、崔融、苏味道为文章四友,世号‘崔、李、苏、杜’”。崔融与陈子昂也有较好的友谊,有几首彼此酬赠的诗。崔融的诗今存二十余首,其中有几首边塞诗是写得相当出色的。他有几次从军的经历,因此所写较为真切,而且较有气势,如《关山月》诗:“月生西海上,气逐边风壮。万里度关山,苍茫非一状。汉兵开郡国,胡马窥亭障。夜夜闻悲笳,征人起南望。”这样的诗,是能使人联想起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来的。但现在一些文学史著作及唐诗选本对崔融诗却重视不够,甚至没有一字论及,因此这里特地提及,希望引起文学史家的注意。

过了两年,杜审言就由洛阳丞贬为吉州司户参军。在吉州又发生与司马周季重、员外司户郭若讷不和事,而导致其子杜并刺杀季重,杜并也因而被杀的惨剧。此事新旧《唐书》本传皆载,而最早则见于刘肃的《大唐新语》,其书卷五“孝行”门载:

自洛阳县丞贬吉州司户,又与郡寮不叶。司马周季重与员外司户郭若讷共构之,审言系狱,将因事杀之。审言子并年十三,伺季重等酬讌,密怀刃以刺季重。季重中刃而死,并亦见害。季重临死,叹曰:“吾不知杜审言有孝子,郭若讷误我至此!”审言由是免官归东都,自为祭文以祭并。士友咸哀并孝烈,苏颋为墓志,刘允济为祭文。则天召见审言,甚加叹异,累迁膳部员外。

刘肃为中唐时人。此事除见于新旧《唐书》外,又见于《太平广记》卷二六五引《谭宾录》,《唐诗纪事》卷六,以及《唐才子传》卷一等,都出于刘肃的《大唐新语》。

但刘肃并没有记载杜审言被贬的时间,因此要考出杜审言被贬吉州的时间,还得查考其他的书。

今按陈子昂有《送吉州杜审言司户序》(《陈子昂集》卷七),其中除了赞誉之词如“杜司户炳灵翰林,研几策府,有重名于天下,而独秀于朝端……秉不羁之操,物莫同尘,合绝唱之音,人皆寡和”等以外,还说“群公爱祢衡之俊,留在京师,天子以桓谭之非,谪居外郡”。桓谭曾屡次上书言事,触犯后汉光武帝刘秀,后终因言谶纬事,被贬出为六安郡丞(见《后汉书》卷二十八上《桓谭传》)。陈子昂这里用桓谭的典故,透露出杜审言此次之贬也可能因言事不当,有触犯诸武之处

序中又说:“苍龙阉茂,扁舟入吴。告别千秋之亭,回棹五湖之曲。朝廷相送,驻旌盖于城隅;之子孤游,淼风帆于天际。”“苍龙阉茂”,谓在戌年。武后圣历元年(698),即为戊戌年。这是698年被贬之一例证。

又出土的《大周故京兆男子杜并墓志铭并序》(见《芒洛冢墓遗文》续补,罗振玉《雪堂金石丛书》本),中称“圣历中,杜君公事左迁为吉州司户”。圣历共三年(698—700),戌年只有在圣历元年(698)。墓志称杜并刺杀周季重 在圣历二年七月:“以圣历二年七月十二日,终于吉州之厅馆,春秋一十有六。”这里说杜并死时年十六,而各书皆记为年十三,当以墓志为正。由此可见杜审言之贬吉州在圣历元年,第二年七月乃发生杜并行刺事。

据《大唐新语》说,苏颋曾为杜并作墓志,但现存苏颋文并无杜并墓志。这一在洛阳出土的墓志未载撰人姓名,不知是否即为苏颋所作。但无论如何,它提供了研究杜审言行迹的重要线索。如墓志中又说:“今以长安二年四月十二日瘗于建春门东五里。杜君流目四野,抚膺长号,情惟所钟,物为之感。”长安二年为公元702年。可见702年杜审言已在洛阳,他由吉州北返,当还在这之前,其时间当在圣历三年(700)、长安元年(701)间。据《大唐新语》所载,武则天曾召见他,并为杜并事“甚加叹异”,后授以膳部员外郎之职。《旧唐书》本传记载稍详,云:“后则天召见审言,将加擢用,问曰:‘卿欢喜否?’审言蹈舞谢恩,因令作《欢喜诗》,甚见嘉赏,拜著作佐郎,俄迁膳部员外郎。”从这以后,杜审言就由地方的基层官员擢升至武氏朝廷,并与武则天宠幸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交游,受到他们的信用。

《旧唐书》本传载杜审言“神龙初,坐与张易之兄弟交往,配流岭外”。《新唐书》本传则云“流峰州”。据《新唐书》卷四十三上《地理志》七上,峰州承化郡属安南都护府。关于此事,《旧唐书》卷七十八《张行成传附张易之张昌宗传》记载稍详,云:“神龙元年正月,则天病甚。是月二十日,宰臣崔玄暐、张柬之等起羽林兵迎太子至玄武门,斩关而入,诛易之、昌宗于迎仙院,并枭首于天津桥南。则天逊居上阳宫。……朝官房融、崔神庆、崔融、李峤、宋之问、杜审言、沈佺期、阎朝隐等皆坐二张窜逐,凡数十人。”神龙元年为公元705年。张柬之等起兵,是乘武则天病危时发动的一次宫廷政变,使武则天避位,唐中宗复位,张易之兄弟被杀,武氏势力受到一次打击,同时,像宋之问、沈佺期、杜审言等依附于张易之的文士也即大批被贬出。从杜审言的一生来看,他的诗歌创作大致可分两个阶段,贬吉州以前是一个阶段,这时他大部分任地方低级官吏,虽没有写出具有社会现实意义的作品,但那一时期的诗篇,无论写边塞,写游宦,还是有特色的;从吉州还朝依附张易之兄弟以后,是后一阶段,这时官位迁升了,但从现有作品来看,却没有创作出值得肯定的诗作,可见作为一个诗人,他的文学创作,也是与其政治活动有密切关联的。

这些被贬流放岭外的诗人,在途中作了一些彼此唱酬的诗,如沈佺期有《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全唐诗》卷九十六),但杜审言的原作今已不见。宋之问有《至端州驿见杜五审言沈三佺期阎五朝隐王二无竞题壁慨然成咏》(《宋之问集》卷上),诗末说:“处处山川同瘴疠,自怜能得几人归。”表示归期渺茫之感。但想不到时隔不久,他们又都陆续回朝了。

原来张柬之等起兵,主要是诛杀了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放逐了一批文人,而对于武三思这样的权贵人物并未触动,更主要的是对于武氏为代表的新贵豪族势力没有给以沉重的打击。中宗复位,皇后韦氏一家的另一批新贵豪族又起,她(他)们又与武三思等相勾结,终于排除并杀害了张柬之等人。因此中宗在位时期(705—710),仍是继承武则天统治时期的腐朽一面,朝政紊乱不堪,文学上也没有什么起色。

被流放的文士之中,李峤首先于神龙二年(706)正月入相,《旧唐书》卷七《中宗纪》,神龙二年正月“戊戌,吏部尚书李峤同中书门下三品”。沈佺期大约也于同年入为起居郎,《旧唐书》卷一九〇中《文苑中·沈佺期传》:“神龙中授起居郎。”沈佺期有《喜赦》诗,《全唐诗》卷九十六:“去岁投荒客,今春肆眚归。律通幽谷暖,盆举太阳辉。”宋之问也于神龙二年春逃归,并因告密之功,擢为鸿胪主簿(参见新旧《唐书》本传及《通鉴》卷二〇八神龙二年三月条)。崔融则在神龙二年因修武则天实录成而封为清河县子;又因作武则天哀册文,用思精苦,于同年发病而死(见新旧《唐书》崔融本传)。杜审言何时召还,史未明载,但《旧唐书》本传说是“寻召授国子监主簿”,大约也是神龙二年(即706)的事

新旧《唐书》本传都说杜审言的最后官职是修文馆直学士,但未言时间。按《唐会要》卷六十四“宏文馆”条:“武德四年正月,于门下省置修文馆,至九年三月改为宏文馆。……神龙元年十月十九日改为昭文馆,避孝敬讳故也。二年,又改为修文馆。至景龙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修文馆增置大学士四员,学士八员,直学士十二员,征攻文之士以充之。二十三日,敕中书令李峤、兵部尚书宗楚客并为大学士。二十五日,敕秘书监刘宪、中书侍郎崔湜、吏部侍郎岑羲、太常卿郑愔、给事中李适、中书舍人卢藏用、李乂、太子中舍刘子玄并为学士。五月五日,敕吏部侍郎薛稷、考功员外郎马怀素、户部员外郎宋之问、起居舍人武平一、国子主簿杜审言并为直学士。”由此可见,杜审言之为修文馆直学士,是在中宗景龙二年(708)五月。

新旧《唐书》都没有记载杜审言卒于何年。考宋之问有《祭杜学士审言文》(《全唐文》卷二四一),首云:“维大唐景龙二年,岁次戊申,月日,考功员外郎宋之问谨以清酌之奠,敬祭于故修文馆学士杜君之灵。”后又有“孟冬十日兮共归君,君有灵兮闻不闻”之句。由此可见,杜审言即卒于景龙二年(708),他于这年的五月为修文馆直学士,孟冬卒。年六十余(据《旧唐书》本传)。

《新唐书》本传曾载:“初,审言病甚,宋之问、武平一等省候何如,答曰:‘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云。”这是很著名的一条轶闻,但其真实性是大可怀疑的。最主要的证据就是宋之问的这篇祭文,祭文称赞了杜审言的文才,说是“惟灵昭昭,度越诸子”。诸子指祭文所举的王、杨、卢、骆所谓初唐四杰。祭文还对杜审言的文才作了形象的描绘:“言必得俊,意常通理。其含润也,若和风欲曙,摇露气于春林;其秉艳也,似凉雨半晴,悬日光于秋水。”然后叙述杜审言病笃时情况:“君之将亡,其言也善。余向十旬,日或再展,君感斯意,赠言宛转,识金石之契密,悔文章之交浅。命子诫妻,既恳且辨。”这应当说是有关杜、宋交情的第一手材料,就是说,直到临终时,杜还十分感激宋之问的情意,以至“命子诫妻,既恳且辨”。武平一也是如此,《唐诗纪事》卷六载“审言卒,李峤已下请加命,时武平一为志”云云。武平一的表中对杜审言也十分推崇。这其间看不出《新唐书》本传所载那样傲慢的情状

关于杜审言,从《大唐新语》开始,就说他“恃才謇傲”(卷五“孝行”)。新旧《唐书》本传更作了进一步的具体叙述,实际上所举事例,大多经不起推敲。除了临终时对宋之问等所说的一事以外,《旧唐书》还载:

乾封中,苏味道为天官侍郎,审言预选,试判讫,谓人曰:“苏味道必死。”人问其故,审言曰:“见吾判,即自当羞死矣!”

实际情况如何呢?实际是乾封二年(667),苏味道才举进士第,后调为咸阳尉(参据新旧《唐书·苏味道传》),怎么可能他在乾封中就已为天官侍郎呢?《新唐书》本传可能看到了这一矛盾,因此没有“乾封中”三字,只说“苏味道为天官侍郎,审言集判”云云。但这仍有问题。苏味道于天册万岁元年(695)正月贬集州刺史,旋即召为天官侍郎(按,天官侍郎即吏部侍郎),圣历元年(698)九月又由天官侍郎迁为凤阁侍郎、同平章事(参见新旧《唐书·则天后纪》及苏味道本传,又《通鉴》卷二〇六)。这正是杜审言任洛阳丞的时期,都在洛阳,地点是相合的。但以一个县丞的职位,是不能参预吏部铨试的试判的。因此《新唐书》所载也不能成立。关于此事,最早见于《太平广记》卷二六五所引《谭宾录》,《谭宾录》为五代人所作小说,是不足为据的,其中也记载了杜审言夸诞的话,说是:“吾之文章合得屈、宋作衙官,书迹合得王羲之北面。”这也见于新旧《唐书》,恐也是小说家言。

《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杜审言集》十卷。当是北宋初年流传之本,但不知这十卷本究竟包括多少篇诗文。《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九诗集类上著录《杜必简集》,仅一卷,而且是有诗无文的。杨万里《杜必简诗集序》(《诚斋集》卷八十二),记述当时吉州户曹赵彦法辑集杜审言的诗,“旁搜远摭,得其诗四十二首”。这一数字与《全唐诗》所载的相近,当是从南宋初年以来,杜审言诗的数量,基本上就是今天从《全唐诗》中所见到的那样了。据赵执信《题杜审言集》一文(《饴山文集》卷十二),说:“右杜员外诗集一卷,虽非宋元旧本,犹是明代刻手之善者,校勘亦颇精细。”可见明刻即已作一卷,与《直斋书录解题》著录的相同。由此可以推想,《新唐书》虽著录为十卷,恐怕实际数量是不会太多的。

[附记]

杜并的墓志,除载于《芒洛冢墓遗文续补》的以外,尚载于顾燮光的《梦碧簃石言》卷二,顾氏有云:“近年偃师县出唐杜并志石一方,事既孝烈可传,文则雅饬可诵,书亦端正足法,在唐志中洵为佳构。范鼎卿道尹从新旧《唐书》中考知并为审言之子,即少陵之叔父,文则苏许公所作,宜其修洁如此也。”在移录杜并墓志文之后,即附载范鼎卿的跋语,今节录于下,供参考:

右杜并墓志。并为杜审言之子,其手刃周季重之事,并见新旧《唐书》审言传中,……与此志所叙事实悉合,是志文虽不著撰人名字,其为许公大手笔无疑也。惟杜并之年,史云十三,志云十六,自应以志为正,可据以订史之误。《元和姓纂》襄阳杜氏,当阳侯元凯少子耽,晋凉州刺史,生顾,西海太守,生逊,过江随元帝南迁,居襄阳。逊生乾光。乾光生叔毗,周峡州刺史,生廉卿、凭石、安石、鱼石、黄石。鱼石生依艺,巩县令,生审言,膳部员外。审言生闲,武功尉、奉天令。闲生甫,检校工部员外。甫生宗武,宗武生嗣业。今志云曾祖鱼石,隋怀州司功、获嘉县令;祖依艺,唐雍州司法、洛州巩县令;父(下空两格,以审言尚在,故阙而不名),洛州洛阳县丞。鱼石官位赖此志以著之,并足补《姓纂》之阙矣。并为审言之子,闲之弟,亦即少陵之叔父。史称杜审言,襄州襄阳人,杜甫本襄阳人,后徙河南巩县。惟《北周书》称杜叔毗其先京兆杜陵人,徙居襄阳,今志云京兆杜陵人者,盖举其郡望言之耳。并以十余龄童子,卒能于广筵盛集中手刃父仇,纯孝奇烈,足以不朽。考《杜叔毗传》,叔毗因兄君赐为曹策所害,白日手刃策于京城,断手刳腹,解其支体,然后面缚请戮。并为叔毗之玄孙,何其克肖祖德也。此考少陵家世者所亟宜表著之者矣。

我在《杜审言考》文中曾说:“杜甫诗中称自己为杜陵野老。京兆杜陵系指其族望而言,所谓襄州襄阳人,当是指叔毗的上代后来徙居襄阳,因此杜叔毗以后的一支就称为襄阳人。”现在参照范鼎卿所引《元和姓纂》的文来看,上述这几句话是不准确的。《姓纂》卷六于襄阳杜氏一支,开头就说:“当阳侯元凯少子耽,晋凉州刺史,生顾,西海太守,生逊,过江,随元帝南迁,居襄阳。”就是说,自西晋末、东晋初杜逊随元帝南迁,即居住襄阳,而杜叔毗则远在杜逊之后,因此《杜审言考》中说“杜叔毗以后的一支就称为襄阳人”,是不确的。又,范鼎卿跋语引《姓纂》文,称杜叔毗官峡州刺史,误,据岑仲勉《元和姓纂四校记》所考,峡当作硖。《姓纂》未著鱼石官位,出土的杜并墓志称鱼石为隋怀州司功、获嘉县令,范鼎卿因而说“鱼石官位赖此志以著之,并足补《姓纂》之阙”,其实杜甫为其姑母杜氏所作墓志中就已写过,云:“曾祖某,隋河内郡司功、获嘉县令”(见《钱注杜诗》卷二十《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可以互参。

关于杜甫诗中承袭杜审言之处,我在前文中引王得臣的《麈史》与杨万里的《杜必简诗集序》,今按南宋的《芥隐笔记》中也说到:“杜审言‘绾雾青条弱,牵风紫蔓长’,又云‘寄语洛城风月主,明年春色倍还人’,子美有‘林花著雨燕脂润,水荇牵风翠带长’,又‘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皆祖述其意。”(《子美诗有祖述》条)可见这是南宋诗文评中带有普遍性的看法。 5Cw9heZP70nfvFbmhW5//Rqg73i6f9mhTnCnCezgjGryOCwR7uxjbZAj3DDo3X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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