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部《唐代诗人丛考》,最近被列入“中华学术精品丛书”而再次重印,我感到衷心愉悦。近日另使我感到欣慰的,恰好还有三件事:一是大百科全书出版社通知我,《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于上一世纪80年代出版,现已时隔20年,经研究,计划出新版,以体现新的学术水平;而这次新版现当代的学术著作,拟将我的《唐代诗人丛考》和《唐代科举与文学》收入,作为单列条目。同时列为专条的,还有任二北先生的《唐声诗》、《唐戏弄》,程千帆先生的《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共五种。二是今年7月底8月初,《文学遗产》编辑部与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合作,共同举办古典文学学术论坛,我作为《文学遗产》的编委,应邀参加。在兰州开会与至甘南考察期间,一位文学院研究生丁宏武受赵逵夫教授委托,一直陪伴、照顾着我。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拿来一本多处破损的旧书,即我的这本《唐代诗人丛考》,是1980年1月的初版书。他说这是几年前在一个旧书摊上买来的,一直保存着,这次正好见到我,拿来给我看看,并让我写几句话。我的这部书,1980年1月出版后,已重印过几次,至1996年2月再印时,印数已达32200册,为数确已不少,但初版书已难于找到,我自己手头也没有,这次恰从兰州的这位青年学者手中看到。三是8月中旬,忽然收到湖北省十堰市五堰北街5号一位与我同姓的傅天斌同志寄来的书,也是初版《唐代诗人丛考》,虽已很旧,却较完整,封面盖有某单位资料室的印章,大约也是从旧书摊上收购来的。从五堰北街5号的地址来看,正是当地新华书店所办《书友》报刊的所在地,这位傅天斌同志当是《书友》的工作人员,他寄来也叫我写几个字。
以上都是近两个月内的事。使我甚有感触的是,我二十几岁时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当助教,就受到政治冲击,戴上右派帽子,幸亏后来长期在中华书局工作,免受欺侮。当时总经理兼总编辑金灿然同志当面给我说:“你就在工作中好好改造吧,安心看稿。”这样,我在编辑工作中学到了那时大学环境中也学不到的许多实在学问,这也得力于中华书局在学术界的特殊处境。但后来却又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欺凌,以及因所谓世态炎凉而致的落井下石的遭遇。但我这个人毕竟是个书生,从50年代起,不管环境如何,总是抓时间读书作文。我的两部资料书,即近70万字的《黄庭坚和江西诗派研究资料汇编》,近20万字的《杨万里范成大研究资料汇编》,就是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戴着帽子时,于夜间、假期,从图书馆借出成堆的古书中辑出而成的。这部《唐代诗人丛考》,1978年成稿(自序即作于1978年11月),而其中几乎一半是写于“文革”后期。1973年4月我从湖北咸宁“五七”干校调回,参与“二十四史”点校工作,任山东大学王仲荦先生校点的《宋书》的责任编辑。那时虽已是“文革”后期,但政治运动仍很频繁,且当时还没有个人著作出版的希望,但我不管这一切,日夜躲在书室中,读书写文。“文革”刚结束,我就将已写就的《刘长卿事迹考辨》一文寄交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印的《中华文史论丛》,后于1978年10月的第8辑上刊出。我后来听说,那时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工作的老编辑、唐代文学研究前辈朱金城先生,审阅我这篇文稿,颇为欣赏,即很快采用。今年由傅杰同志主编,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史考据文录》,收录清末民初至90年代约百位学者每人一文,我的这篇关于刘长卿的文章也为选入。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即“文革”中,有些人干劲很足,日夜投入,实在是浪费时间,运动一过,自己也就不免两手空空。我在那时所做的积累,以及后来的一些成果,确是对我一直主张的“时还读我书”的一种回报。
我觉得,我们这样的读书人或学者,不必有什么需求,更不必有什么做官、致富的奢望。如果有什么需求,那就应该是,自己所做的,要在时间历程上站得住,在学术行程中得到认可。我于1990年6月在《唐诗论学丛稿》的后记中曾说:“近十年来,我有两个收获,一是写了几本书,二是结识了不少学术上的朋友;在某种意义上说,第二个收获比第一个更宝贵,更值得忆念。”前面提到的兰州西北师大的丁宏武,湖北十堰的傅文斌,更使我有这样的收获感。我曾几次说过,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些实事,使这些实事犹如扶梯,让有志于学者循此而上,达到更高一层,这就是我最大的欣慰。
应该说,此书主要成于上一世纪70年代中期,在此后二十几年中,学界友人对我所考述的,多有所辨正。如蒋寅同志对刘长卿、戴叔伦所作的新考,赵昌平同志对顾况等所作的新证,都是超越于我的。后来居上,这也是我的欣慰之一。
这里要交代的是,原版书后曾专有一篇《后记》,写于1979年7月。在这之前我一边读书有得,拟作新的补充,一边又求教于前辈学者,如《崔颢考》中提及崔颢诗“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曾写信给钱锺书先生询问诗意,钱先生特地写一长信,引用不少典故,甚至还提及《儿女英雄传》,其治学之精博,我很受启发,就写入《后记》(可惜钱先生此信,我并未珍藏,今已不存)。又如我的《韦应物系年考证》在《文史》第5辑刊出(1978年),南京师范大学孙望先生特地给我寄来《千唐志》中韦应物所作墓志一篇,这是他书所未见的。这些,本可在各有关文中补入,但因当时全书都已排定,版面不能变动,只得将所得材料写于书后。这次中华书局重印,乃重排,为使读者阅读方便,就将《后记》分散列于有关各篇之后。又,《卢纶考》一文,对于卢纶的生年与进士登第年,后觉得所考有不妥之处,正好有一位中学教师寄赠我在陕西蓝田发现的一篇卢绶墓志,我曾作有专文,对《卢纶考》有所订正,这次也就约略写一后记,附于文末。
另,我于1986年9月应中华书局总编室所编的《书品》之约,撰有《〈唐代诗人丛考〉余论》一文,介绍我写这部书的前后情况及我对唐代文学研究的一些看法(刊于《书品》1986年第4期)。今改题为《〈唐代诗人丛考〉摭谈》,列于书后,也谨请学界与对此书有兴趣的读者参阅、指正。
傅璇琮
2002年8月下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