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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公羊传》《穀梁传》《国语》

为《春秋》作传,流传于世的并有《公羊传》和《穀梁传》。二《传》早期只是口耳相传,西汉方写成定本,而仍然保存着问答体。由此师徒授受的若干原始面貌中,颇可见得一点古拙之气,然而行文却未免过冗。以经学论,可以说左氏详于记事,公羊、穀梁详于阐发义理。若衡以文,则二者虽然也间有记事和记言,却不仅与《左传》不可同日而语,并且在文学史中也很难占得一席。前面所举,已可见一斑,不妨再举一例略作比较。

《公羊传·宣公六年》追叙赵盾谏晋灵公之事曰:

灵公为无道,使诸大夫皆内朝,然后处乎台上,引弹而弹之,已趋而辟丸,是乐而已矣。赵盾已朝而出,与诸大夫立于朝,有人荷畚自闺而出者,赵盾曰:“彼何也,夫畚曷为出乎闺?”呼之不至,曰:“子大夫也,欲视之,则就而视之。”赵盾就而视之,则赫然死人也。赵盾曰:“是何也?”曰:“膳宰也,熊蹯不熟,公怒,以斗摮而杀之,支解,将使我弃之。”赵盾曰:“嘻!”趋而入。灵公望见赵盾,愬而再拜。赵盾逡巡,北面再拜稽首,趋而出。

图28 赵盾与卫灵公
汉画像石,山东嘉祥武氏祠。《左传·宣公二年》:“晋侯饮赵盾酒,伏甲将攻之。其右提弥明知之,趋登曰:‘臣侍君宴,过三爵,非礼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画图中的榜题,右曰“灵公”,中曰“獒也”,左为“赵盾”(此拓本,中、左两榜题漫漶不清)。

《左传·宣公二年》记此事云:

晋灵公不君。厚敛以雕墙。从台上弹人,而观其辟丸也。宰夫胹熊蹯不熟,杀之,寘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赵盾、士季见其手,问其故而患之。将谏,士季曰:“谏而不入,则莫之继也。会请先,不入,则子继之。”三进,及溜。而后视之,曰:“吾知所过矣,将改之。”稽首而对曰:“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两书所根据的史料,大约没有太多的不同,然而剪裁润色却大有高下之别。晋灵公不道,《左传》例举三件事,简约明白而甚有条理。杀宰夫而置诸畚,令妇人载出,原欲掩廷臣耳目,只因畚中露出人手,方启赵盾、士会之疑。士会欲谏,一进于门,二进于庭,三进至于台阶上屋檐下。三进灵公皆佯作不省,继而士会进至面前,不得已而急急先说出一番将改过的话来,总是不欲士会开口絮聒。既曰“将改之”,士会于是稽首,于是接口而对也。

若《公羊传》所记,则持畚出于小寝之闺门,乃粪除常事,何至于生疑。赵盾趋入,本欲进谏,如何默无一言而灵公愬而再拜,赵盾亦稽首再拜。“此处无声胜有声”耶?惟觉此间缺少必要的交代。事理不明已如此,文字枝蔓,辞气板滞,更不必多论。以下记灵公遣勇士刺赵盾,逻辑严密亦逊于《左传》。其中的一个细节又好笑,曰勇士入于赵盾之门,“俯而窥其户,方食鱼飧”,因为之动容,以为身为晋国重卿而食鱼飧,是赵盾之俭也。公羊子乃齐人,齐滨海多鱼,故以食鱼飧为俭。殊不知晋都地处山西腹地,鱼如何可以为常馐,乃想当然耳。

《穀梁传》的记事风格,也可以与《左传》有一比较。

《穀梁传·昭公四年》:

秋七月,楚子、蔡侯、陈侯、许男、顿子、胡子、沈子、淮夷伐吴,执齐庆封,杀之。此入而杀,其不言入,何也?庆封封乎吴钟离。其不言伐钟离,何也?不与吴封也。庆封其以齐氏,何也?为齐讨也。灵王使人以庆封令于军中曰:“有若齐庆封弑其君者乎?”庆封曰:“子一息,我亦且一言。曰:有若楚公子围弑其兄之子而代之为君者乎?”军人粲然皆笑。庆封弑其君而不以弑君之罪罪之者,庆封不为灵王服也,不与楚讨也。《春秋》之义,用贵治贱,用贤治不肖,不以乱治乱也。

《左传·昭公四年》:

秋七月,楚子以诸侯伐吴。宋大子、郑伯先归,宋华费遂、郑大夫从。使屈申围朱方,八月甲申,克之,执齐庆封,而尽灭其族。将戮庆封。椒举曰:“臣闻无瑕者可以戮人。庆封唯逆命,是以在此,其肯从于戮乎?播于诸侯,焉用之?”王弗听。负之斧钺,以徇于诸侯,使言曰:“无或如齐庆封,弑其君,弱其孤,以盟其大夫。”庆封曰:“无或如楚共王之庶子围,弑其君——兄之子麇——而代之,以盟诸侯。”王使速杀之。

楚公子围、楚共王之庶子围,均指楚灵王。此前庆封曾助崔杼杀死齐庄公,穀梁所以说楚子“为齐讨也”。齐庄公本有秽行,此是另外的话题,且不论。楚灵王却是以弑君而立,并且所弑之君正是乃侄。他令庆封自陈罪状以示众,正好奉送一个让对方反唇相稽的话柄,穀梁曰“军人粲然皆笑”,左氏曰“王使速杀之”,各记一端,而各具其妙。穀梁摹写庆封口吻,且颇见神情。不过其旨仍在明《春秋》之义,究竟不及《左传》笔致灵活,文字繁简得当。“不以乱治乱”的意思,在《左传》,乃先由椒举说出,有余不尽,很是含蓄,陈义虽与穀梁同,却妥妥帖帖化作叙事之笔,成为叙述中的一重转折。故《左传》虽史笔中每寓道德教训,却很少生硬之感。而穀梁不论释经与记事,皆鲜有如此文心。也因此《左传》虽传经而可以卓然独立,公羊、穀梁二《传》则否也。

《国语》,《汉书·艺文志》著录为二十一卷,班氏自注云:“左丘明著。”不过最早提到《国语》作者的,是司马迁,《报任安书》云:“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如此,是《左传》《国语》同出一人之手。但从两书本身来看,却很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为《国语》作注的三国吴人韦昭说,左丘明著《左传》毕,“其明识高远,雅思未尽,故复采录前世穆王以来,下迄鲁悼,智伯之诛,邦国成败,嘉言善语,阴阳律吕,天时人事逆顺之数,以为《国语》”。后人或颠倒言之,以为《国语》原是《左传》的剪裁之余,《汉书·艺文志》著录有《新国语》五十四篇,这一部早已亡佚的《新国语》疑是《国语》原本。毕竟如何,本来很难证明,不过后说倒的确是很容易产生的一种戏剧性的阅读效果,即两书所记史事,同者,总是多以《左传》为优。总之,在没有掌握新的证据之前,《国语》的作者以及它成书的时间,都已无法确考。大致可以说,它是战国时代整理成编的一部史料集。

图29 吴王夫差矛
湖北江陵马山出土,今藏湖南省博物馆。

图30 吴王夫差鉴
吴王夫差鉴 传河南辉县出土,今藏中国国家博物馆。两器均有铭,标明为吴王夫差自作之器。

《国语》以记言为主,包括从周穆王到鲁悼公、晋智伯的历史时代。但它对于各国历史,不是自始至终有系统的记述,而只是记述其中的若干事件。如《齐语》惟存管仲政绩,《郑语》则记郑桓公为司徒及向史伯问政,《吴语》和《越语》只记述吴越争霸,而《晋语》卷帙最繁,几及全书之半。

若没有《左传》,《国语》不至于黯淡无光。然而既有比较,则精粗、高下,区别便十分明显。《国语》意在以嘉言懿行劝善,目的很是明确,表达方式也很直截,只是剪裁运化之功不备;若语言平实倘可算作它异于《左传》的简质峭劲而自成风格,则间或流于平庸乃至沓冗,相较之下,实不免大为逊色。虽然,其佳者仍颇有可观。

如《吴语》中的申胥谏夫差伐齐:

吴王夫差既许越成,乃大戒师徒,将以伐齐。申胥进谏曰:“昔天以越赐吴,而王弗受。夫天命有反 ,今越王句践恐惧而改其谋,舍其愆令,轻其征赋,施民所善,去民所恶,身自约也,裕其众庶,其民殷众,以多甲兵。越之在吴,犹人之有腹心之疾也。夫越王之不忘败吴,于其心也侙然 ,服士以伺吾间。今王非越是图,而齐、鲁以为忧。夫齐、鲁譬诸疾,疥癣也,岂能涉江淮而与我争此地哉?将必越实有吴土。

“王其曷亦鉴于人,无鉴于水 。昔楚灵王不君,其臣箴谏以不入,乃筑台于章华之上,阙为石郭,陂汉,以象帝舜 。罢弊楚国,以间陈、蔡。不修方城之内,逾诸夏而图东国 ,三岁于沮、汾以服吴、越。其民不忍饥劳之殃,三军叛王于乾谿。王亲独行,屏营仿偟于山林之中,三日乃见其涓人畴。王呼之曰:‘余不食三日矣。’畴趋而进,王枕其股以寝于地。王寐,畴枕王以墣而去之 。王觉而无见也,乃匍匐将入于棘闱 ,棘闱不纳。乃入芋尹申亥氏焉。王缢,申亥负王以归,而土埋之其室。此志也,岂遽忘于诸侯之耳乎!

“今王既变鲧、禹之功,而高高下下,以罢民于姑苏。天夺吾食,都鄙荐饥。今王将很天而伐齐 ,夫吴民离矣,体有所倾,譬如群兽然,一个负矢,将百群皆奔。王其无方收也。越人必来袭我。王虽悔之,其犹有及乎?”王弗听。

《国语》记言,多长篇大论,此则也是一例。不过它却独能以气势充沛见长,文字遒逸,句式极有奇纵变化。其中虽然间有排句,却不以排句为意,而特以句散意密振作起全篇精神。“高高下下,以罢民于姑苏”,最是洗练峭拔。姑苏,姑苏台也。韦昭注:“高高,起台榭;下下,深污池。”却又不止于此,从高高下下其实还可以间作姑苏台的形容来看,则其工之侈费也,其台之广崇也,四个字已尽其致。腹心、疥癣;鉴于人、鉴于水;一个负矢,百群皆奔,穿插其间的比喻,也颇有声色之助。一首一尾,写越,写吴,是有见于今也。中间一段楚灵王之败,写得幽微,写得凄厉,则尤有见于往,并且往昔与今日都见得实,而决无演绎概念的空泛之辞。

《国语》多正论,总是庄严郑重为主,但偶尔也有幽默俏皮之笔:

平公射 ,不死,使竖襄搏之,失。公怒,拘将杀之。叔向闻之,夕,君告之。叔向曰:“君必杀之。昔吾先君唐叔射兕于徒林,殪,以为大甲,以封于晋。今君嗣吾先君唐叔,射 不死,搏之不得,是扬吾君之耻者也。君其必速杀之,勿令远闻。”君忸怩,乃趣赦之。

——《晋语八》

董叔将娶于范氏,叔向曰:“范氏富,盍已乎。”曰:“欲为系援焉。”他日,董祁愬于范献子曰:“不吾敬也。”献子执而纺于庭之槐 。叔向过之,曰:“子盍为我请乎?”叔向曰:“求系,既系矣;求援,既援矣。欲而得之,又何请焉?”

——《晋语九》

前一则可谓“诡辞以谏”(韦昭注),《史记·滑稽列传》中的优孟、优旃故事,皆与此同一思路。后一则却可以说它是佳谑,当然其本意仍是教训。董祁即董叔所娶于范氏之妻,范献子之妹。今日悬于庭槐之系援,与当初求婚欲得系援之系援,正凑得巧,而叔向的“过之”,亦仿佛特地,不然仍是巧也。

别致则如:

季桓子穿井,获土缶,其中有羊焉。使问之仲尼曰:“吾穿井而获狗,何也?”对曰:“以丘之所闻,羊也。丘闻之,木石之怪曰夔、蝄 ,水之怪曰龙、罔象,土之怪曰 羊。”

——《鲁语下》

孔子博物,故把获羊说作获狗,用以测之,而孔子果能发其覆。此则已具后世志怪小说雏型。 kAOloSxflzYZZF4k1eptJLeRlUeACyrTIaFSSJ4KOA6N1sKZcpcCZEwMP26xWF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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