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铸在商周青铜器上面的文字,是所谓“钟鼎文”,亦即“金文”。目前所见商代的有铭铜器,文字一般很少,且以氏族徽号为多,铭文最长的四祀 其卣,也不过四十余字。至西周,金文才逐渐演为巨制,长者乃至与《尚书》中的长篇不相上下,铭文在百字左右的已不可胜数。不少铭文大抵有着相似的格式,然而其盛期,亦即西周中晚期,却多有越出一般格式而极尽错综变化之作。若以文体别,则大致可以分为两类,其一近《书》,如康王时期的大盂鼎,如宣王时期的毛公鼎。毛公鼎铭虽为诰命之文,而述祖德,言家难,有自励,有申戒,言之娓娓,情辞恳挚,最有深醇之思,可推为金文中的第一。其一则近于《诗》的《雅》和《颂》,即通篇押大致的韵,文字典丽精粹,最著名的,便是虢季子白盘,不过它虽有韵,却不是以韵见铿锵,而是以文字的劲峭表现出叙事的节奏。此外则多见于东周的钟铭之属,如出土于河南淅川下寺春秋楚墓中的王孙诰编钟:
惟正月初吉丁亥,王孙诰择其吉金,自作龢钟,中翰且扬,元鸣孔皇,有严穆穆,敬事楚王。余不畏不差,惠于政德,淑于威仪,圅恭 屖,畏忌趩趩,肃哲臧武,闻于四国,恭厥盟祀,永受其福,武于戎功,诲猷丕饬。阑阑龢钟,用燕以喜,以乐楚王、诸侯、嘉宾及我父兄、诸士。遑遑 ,万年无期,永保鼓之。
图10 王孙诰编钟
出自河南淅川下寺春秋楚墓。
这是钟铭中最常见的形式,其体近《诗》,字句、文义也多与《诗》相通,不过已经很有些程式化。与《书》相同,金文使用的也是通行于当时的书面语,它基本不受地区的影响。其语言和精神与《诗》《书》的趋同,即便在与中原文化异趣的楚地,也没有太多的例外。
金文的主要功用是记述铸作铜器的由来,即值得纪念的邦国与家族的大事,并祈望它随着以诸般工艺与巧技制成的青铜器而传之永久,此中自然颇有推敲文字的用心,其内容也多有垂诫后世的意味。《诗》《书》中常有的内省精神,金文中多见,不过它自警自励的意思,却并不完全是程式化的,而常常能够把铭文与所作之器切合得妥帖。如战国晚期的一件鸟书箴铭带钩:
物可折中,册复毋反。无怍无悔,不汲于利。民生有敬,不择贵贱。宜曲则曲,宜直则直。
文作鸟书,原著录于宋人的金石学著作中,不过未曾全部解读。近年则有学者把它逐字释读出来,却是采用借喻手法而作成的一则箴言。 钩可以系带,因用来比喻折中之德;钩有钩取的意思,故戒人不可贪利;而它又有钩曲之义,于是戒人不可曲阿逢迎。又钩尾一字为“允”,也与折中的意思密相扣合。又如传洛阳金村出土的一件战国玉璜,铭作“上变下动,相合和同” ,与带钩之铭亦同一机杼。这一类刻铸在用器之上的铭文,先秦乃至两汉文献中其实收录了不少,清沈德潜作《古诗源》即曾勾稽其要,“诸铭中,有切者,有不必切者,无非借器自儆”(《古诗源》之“盥盘铭”按语),是也。而“借器自儆”,便使这一类铭文总含有庄重的意思,从这样一种勤勉谨重的向善之心中,也正可窥见对文字的信赖和倚重。金玉之铭以它天生具有的不朽的品质,使得每一位作者都不能不努力于成就它的不朽。
图11 战国有铭玉璜
璜是组玉佩的核心部件。组玉佩中的璜,不止一枚,行路,它便随步履而动,而成和谐之玉音,铭因借得此意,用来拟喻人事。
石刻文字,最有名的当推秦石鼓文。它的制作年代,有秦襄公、秦文公、秦穆公、秦献公诸说,迄无定论。大致可以认为,是春秋中晚期的作品。乃十首四言诗,记述秦君的田猎事迹,其风格与同类的《诗》很是相近。“吾车既工,吾马既同。吾车既好,吾马既 ”,此句即由《小雅·车攻》中脱化而来。不过石上文字多已残损得很厉害。又有一通称作岣嵝碑的石刻,与前面提到的带钩相同,亦为鸟虫书之属,为宋人发现于湖南衡山,并认为它是夏禹之遗存。以其不能识读,而后人多疑为伪作,常置之不论。不过近人柯昌泗作《〈语石〉异同评》已对岣嵝碑有所留心,他说:“观其文字,虽转摹失真,实有所本。周末金文,有为鸟虫书所从出者,即与此相近。”“今以诸器款识考之,多属南方楚、越等国。近年寿州大出楚器,鸟虫书者尤多,以时地互证,此碑即楚时之刻石也。” 经今人解读,知道它是越王朱句作于公元前456年的一篇登高祭山之辞 ,“南峰渊百,曲则丘田,烟草谧宁”,其中不乏精采之句,一南一北,正堪与石鼓文遥相媲美矣。
图12 石鼓文局部
石鼓发现于唐代,“石鼓文”之名,则始自唐张怀瓘《书断》,唐人颇有吟诵《石鼓文》之作,如杜甫、韦应物、韩愈。石鼓原石历经千年,辗转不止万里,幸得保全。今藏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