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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朴素之文

《尚书》

《尚书》名义,孔颖达依汉儒旧义,以为是上古之书的意思,即所谓“尚者,上也,言此上代以来之书,故曰尚书”(《尚书正义》)。不过“尚书”之名始见于伏生的《尚书大传》,先秦典籍凡引《尚书》,只称《书》,而不云“尚书”,则它至少是到了西汉方始通行。

《书》原有百篇,经历始皇焚书之祸,曾一度湮灭,汉初解除禁令,搜集得二十九篇,遂用当时通用的隶书写定,称作《今文尚书》。汉武帝时,孔子故宅的坏壁中发现了用古文字写录的《尚书》,与今文者相比照,不同在于多出十六篇,因把它称作《古文尚书》。这十六篇后来亡佚,晋人乃伪作《古文尚书》二十五篇,复从《今文尚书》中析出五篇,得五十八篇之数。此五十八篇本自是流传千余年,至宋人方始怀疑,明代郝敬和梅鷟即已认为是伪书,经清人阎若璩悉心考订,揭明其中作伪之迹,遂成定谳。如此,《尚书》中确实可信为上古文献者,实为汉初搜集到的二十九篇。当然晋人之作伪,并非全无根据,就史的意义而论,其中也保存了若干真实的材料;但就文的一面说来,这一部分文字风格显然与《今文尚书》二十九篇大不相同,那么讨论上古文章,自当以二十九篇中的文字为限。

《汉书·艺文志》叙“春秋”曰:“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 若然,则《尚书》可以算作记言之文。不过《书》中的篇章并不全是记言,如《禹贡》,通篇记述九州山川贡献,全没有记言的文字。又如《尧典》《金縢》《顾命》等,虽记言,却兼记事,乃至以记事为主,因此所谓“言为《尚书》”,当是相对于《春秋》之记事的一个大略的划分。

《书》中所记之言,其文体略有《誓》与《诰》与《命》的分别。约束于军中者,曰《誓》,如《甘誓》《汤誓》《牧誓》。又申儆于国人及臣下者亦为誓,如《秦誓》。《誓》,便是当时的讲辞。告于臣下及国人者曰《诰》,如《康诰》《洛诰》。即不以“诰”名篇的,如《梓材》《多方》,依其内容,亦当为《诰》之属。《命》则是任命之令辞,如《文侯之命》。《书》之记言,与记事之文相同,使用的也是通行于当时的书面语。而当时的口语与文语是分开的,《汉书·艺文志》说:“《书》者,古之号令。号令于众,其言不立具,则听受施行者弗晓。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也。”所谓“立具”,即叱嗟立办,发之为言,当为口语,至用文字记录下来,则为文言,即用文雅之辞来替代口语之常言。

夏、商之文,《书》中所存已很零落,《虞夏书》中的《尧典》《皋陶谟》《禹贡》,经由后人整理加工的痕迹又尤其明显,当是出自东周人的追记。《周书》十七篇,以大致先后同时的《诗》与金文相比勘,即可见它们属辞相当,且有桴鼓相应之致,它的面貌自然是较近原始。商代文字,《书》之外,有甲骨、金文,但都少有长篇之作。《诗》中的《商颂》,则不出自商人之手。讨论商代之文,可以作为参照和依据的,真是少而又少。《书》中的五篇,若果然全部出诸商人手笔,那么有一点很可注意,即把周人之作用来与它相比较,则思想、观念与行文,二者几乎很少差别。我们没有实在的证据来断定周人对前朝文献作了怎样的改造,但至少可以说,它的保存下来,是特别经过了周人的认同和选择。

章学诚曰“六经皆史也”(《文史通义·易教上》),这里的史,当有广、狭二义,即不仅为史料,且更在于史的观念、史的意味。由此生长出来的《书》与金文,还应包括《诗》中《颂》及《雅》的大部,便不能不时时挟带史的风云,它并且以植根于清醒的内省意识和批判精神,而特有着诚挚与深厚的品质,所谓“修辞立其诚”,此类文字最足以当之。

《商书》之《高宗肜日》:

高宗肜日,越有呴雉。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 乃训于王曰:“惟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中绝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孚命,正厥德。 乃曰‘:其如台?’呜呼!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无丰于昵。”

图4 鸟耳扁足圆鼎
江西新干大洋洲商代墓葬出土。此墓葬所出青铜礼器,风格与殷墟遗存颇多相似,似乎受到中原文化的强烈影响。上古时代,鸟是祭祀中交通天人的媒使,人们想象着它可以在天人之间传递各种消息,鸟的形象即多用于礼器装饰。此鼎却是一对高冠努目的鸟儿各贴伏于立耳上端,则又分外别致。《高宗 日》中鼎耳鸣雉的情节,与它或有着某种观念上的共同来源。

又《西伯戡黎》: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龟,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绝。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 今王其如台?”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

图5 金文中的“文”(右)与“寧”(左)
《大诰》之“宁王”“宁武”“宁人”,原均当作“文”,皆指文王。二字字体相近,故有旧时隶定之误。

高宗,商王武丁也,商代第二十三位君主。祭之明日又祭,曰肜。《史记·殷本纪》:“帝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飞雉登鼎耳而呴,武丁惧,祖己曰云云。”但据甲骨文字,肜日之上,并为所祭祖先之名,那么此篇实当为祖庚祭高宗亦即武丁,而非高宗祭成汤。又祭之日,有野鸡飞至鼎耳而鸣,在古人看来,是上天示异,大臣乃因事进谏。近人吴闿生云“此及《西伯戡黎》,文体皆以简劲胜。此篇著语尤少,祖己训辞才五十余字,而委曲咸尽,盘折警悚,后世千言万语所不能到”(《定本尚书大义》),是也。

《西伯戡黎》作于殷祚将尽之际。黎为近在王畿的诸侯国,文王灭黎,殷商覆亡之祸已悬眉睫。祖伊奔告于纣,一字不及西伯戡黎,却只道天意和民心,文极简,意极密,而字字沉痛。纣的不能够觉悟,只用了“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一句发露,而当时情状如见。后来他的“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史记·殷本纪》),却是很有几分悲壮,也正好可以算作“我生不有命在天”的一个自我收场。

周人最看重的,一是殷亡的教训,一是自己创业开国的艰难。《召诰》云:“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与《高宗肜日》中祖己的训辞几乎如出一口。而《周书》中的《诰》之属,分量最重,又多作于周初。以敬天、修德、勤民的观念灌注于质实的文字,自然使它有厚重之致,不过《周书》之《诰》的佳胜处却更在于能够把厚重之文做得委曲周至,并且点染有情。所谓“周《诰》殷《盘》,佶屈聱牙”(韩愈《进学解》),不过形容它文字古奥,而文章的意思却并不晦涩。只要不是心浮气躁,便不难与它接通神思。比如最有名的一篇《大诰》:

王若曰:猷,大诰尔多邦,越尔御事。弗吊天降割于我家,不少延。洪惟我幼冲人,嗣无疆大历服。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 已,予惟小子,若涉渊水,予惟往求朕攸济。敷贲敷前人受命,兹不忘大功。予不敢闭于天降威,用宁王遗我大宝龟,绍天明。 即命曰: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越兹蠢。殷小腆,诞敢纪其叙。 天降威,知我国有疵,民不康,曰:予复反鄙我周邦。 今蠢今翼,日民献有十夫予翼,以于敉宁武图功。 我有大事,休,朕卜并吉。

肆予告我友邦君,越尹氏、庶士、御事,曰:予得吉卜,予惟以尔庶邦于伐殷逋播臣。 尔庶邦君,越庶士、御事,罔不反曰:艰大,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越予小子考,翼不可征,王害不违卜?

肆予冲人永思艰,曰:呜呼!允蠢鳏寡,哀哉!予造天役,遗大投艰于朕身。越予冲人,不卬自恤。 义尔邦君,越尔多士、尹氏、御事,绥予曰:无毖于恤,不可不成乃宁考图功。

已,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宁王惟卜用,克绥受兹命。今天其相民,矧亦惟卜用。呜呼,天明畏,弼我丕丕基。

王曰:尔惟旧人,尔丕克远省,尔知宁王若勤哉。 毖我成功所,我不敢不极卒宁王图事。肆予大化诱我友邦君。天棐忱辞 ,其考我民,予曷其不于前宁人图功攸终。天亦惟用勤毖我民,若有疾,予曷敢不于前宁人攸受休毕。

王曰:若昔,朕其逝。朕言艰日思,若考作室,既厎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厥考翼,其肯曰:予有后,弗弃基?厥父菑,厥子乃弗肯播,矧肯获?厥考翼,其肯曰:予有后,弗弃基?肆予曷敢不越卬敉宁王大命? 若兄考,乃有友伐厥子,民养其劝弗救?

王曰:呜呼!肆哉,尔庶邦君,越尔御事。爽邦由哲,亦惟十人,迪知上帝命。 越天棐忧。尔时罔敢易法,矧今天降戾于周邦。 惟大艰人诞邻胥伐于厥室,尔亦不知天命不易。

予永念曰:天惟丧殷,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 。天亦惟休于前宁人,予曷其极卜,敢弗于从率宁人有指疆土,矧今卜并吉。肆朕诞以尔东征。天命不僭,卜陈惟若兹。

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摄政。这时分封在殷商故地的管叔、蔡叔和纣之子武庚连同淮夷一起叛周,周公乃决计东征。龟卜,得吉兆。然而此际天下尚未大定,不免人情疑沮,众志逡巡,于是生出许多“违卜”的议论,即如《诰》中所举,总之是不乐出征。周公因作此篇告谕诸邦君庶士,以劝以勉。

这是周公代成王做出来的第一篇文字。它本意该是教训的,但我们读它却不感觉到严重的教训意味,是它处处以情动人也。起首一节便很是委婉。《诗》曰:“闵予小子,遭家不造。”“於乎哀哉,朕未有艾。将予就之,继犹判涣。”都是身处忧患之际的成王口吻,可以用来和它相比照。“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仍是委婉,但这里却是铺垫,是留下一个与下文绾结的线索。“若涉渊水”,极见畏惧之心;“予惟往求朕攸济”,则又极见坚决之志。以下把如何问卜、如何得到吉兆细作交代,前面的层层铺垫,至此方扣合得密密实实。此后的一番说话,有对方的正反之议,有自家的对答与驳难,或实有,或悬拟,夹叙其中,依然是曲折生情。“尔惟旧人”云云,沉著切实。末两节则频频用着比喻,一一是人情之常,故尤其指点亲切也,又一气贯下,全是问势,宛若商略,最有深婉之致,然而婉曲处却句句迫切,句句激励,句句坚重。结末揭出信念所在,这信念不是凭空的高唱,却是一而再、再而三酝酿了那么久,通篇的委婉所以能够就此挽成百折不回的绝大之力量。《大诰》以文思缜密及文气的曲折低昂有韵致而成为告谕文章的典范,后世因此不乏仿作,西汉有王莽,北周有苏绰。王莽之意本在于学它的“周公辅成王”,苏绰却是奉命仿《大诰》而为文章体式,以抗衡当时的浮华之文风,然而两篇仿作既输原作之气,更乏原作之情,岂得立于文章之林。

《周书》中别有特色的,尚有《秦誓》:

公曰:嗟,我士,听无哗,予誓告汝群言之首。 古人有言:“民讫自若,是多盘。”责人斯无难,惟受责俾如流,是惟艰哉。 我心之忧,日月逾迈,若弗云来。

惟古之谋人,则曰来就予忌。惟今之谋人,姑将以为亲。虽则云然,尚猷询兹黄发,则罔所愆。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仡仡勇夫,射御不违,我尚不欲。惟截截善谝言,俾君子易辞,我皇多有之。

昧昧我思之,如有一介臣,断断猗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 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亦职有利哉。人之有技,冒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

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

与《秦誓》相关的,是一个很有名的故事。鲁僖公三十三年,秦穆公遣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率军远道袭郑。出征前,老臣蹇叔竭力劝阻,穆公拒不听谏。军行途中,秦军获知郑已有备,只好灭滑而返。在殽遭到晋军伏击,全军覆没。三帅被俘,后得放还。于是“秦伯素服郊次,乡师而哭曰:‘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事见《左传·僖公三十三年》。《秦誓》即其悔过之作。

图6 秦公镈
陕西宝鸡市太公庙村出土。同出三件,各有首尾完整之铭,今藏宝鸡市博物馆。铭文通篇是秦公的自述,多认为此公为秦武公。铭曰“我先祖受天命,赏宅受国,烈烈昭文公、静公、宪公,不坠于上”,今则我“克明又(厥)心,戾和胤士,咸蓄左右。蔼蔼允义,冀受明德”,以期“溥有四方”,可知穆公《秦誓》与它自有精神之继承。

《秦誓》之好,在于其情与文的恳挚。“昧昧我思之”一节,由正反两面作铺陈,极言容人之善,尽出自想象,而尤觉情辞倍切。“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正好可以用《论语·子路》中的一则为之作解:“‘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可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乐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吴闿生云,《秦誓》“神韵渊邈、气体超迈处,与周召诸作同风,非后世所能几及”。近人李景星云:“《书》终《秦誓》,志代周也。谶纬术数,圣人不言,而至诚之道可以前知。是时周室初弱,诸侯未强,天下大势已有所趋,加以秦穆悔过,痛哭陈辞,以一国之尊,屈万众之下,其坚忍刻挚笼罩一世之概,已骎骎乎不可遏止。圣人知之,故登此以殿四代,既寓兴亡之感,亦以为古今运会于是乎变,而上世之隆轨不再睹矣。”(《屺瞻草堂经说三种·书经管窥》)编定《尚书》的人,的确很有见识,虽然未必要送他一个“圣人”的称号。秦之入主中原与周的取代殷商多有相似之处,《秦誓》至诚的内省精神也正仿佛周、召之作的再现,又不仅神韵气体之同风也,它所以是《书》的一个恰好的收束,尽管我们现在看到的《秦誓》是《书》的最后一篇,多半是巧合。

图7 秦公簋
秦景公时器,甘肃天水出土,今藏中国国家博物馆。簋器、盖对铭,共一百零五字,其意与早于它的秦公镈铭大致相同。而铭文用单字模印,却是古代青铜器中的仅见之例。

图8 虢季子白盘
西周宣王时器,传陕西宝鸡虢川司(今宝鸡市附近)出土,今藏中国国家博物馆。器内底铭文八行一百一十字,略云:“丕显子白,壮武于戎工,经维四方。 狁,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执讯五十,是以先行。”王于是嘉奖于周庙之宣榭,赐虢季子白以乘马、弓、矢与钺。盘的铭文方正规矩而又流畅自然,代表了一种与前不同的新字体,这种字体为后来的秦所继承,而发展为小篆。

图9 虢季子白盘铭文

关于《尚书》的著述,今存最古者为《尚书大传》。此书旧题汉伏胜撰,不过它很可能是伏胜之遗说,而由其弟子记录整理而成(郑玄《尚书大传序》云,其徒张生、欧阳生等共撰《尚书大传》)。宋儒注《书》较有成绩者为蔡沈,其《书集传》博观约取,通达而不枝蔓。清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皮锡瑞《今文尚书考证》则均以征引宏富、考订严谨见长。又晚出之《孔传》,即清代以来声名狼藉的所谓《尚书》“伪《孔传》”,作伪者大抵为魏晋间人,其采获汉儒各家胜说,又保存不少旧闻,足资采择,其注《书》之义实未可废也。 DIXf7OiCRQYn5qqacOK6M5NF6Lxm2UT7DMwKvfbTfLvH8lqTWNjU1YiS/cjo3v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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