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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

他们死时互换了角色,那么问题就出现了,

也许很荒谬:生活中他们是否本就不该如此

倾尽全力,哪怕只是少做一点点呢。

——路德维希·霍尔
《耶稣升天》

谁是雷米和卡洛琳?他们是四十来岁的巴黎人,就像那些四十来岁的巴黎人写的小说里的主角。在大家习惯把“雷米和卡洛琳”放在一起讲之前,在大家聊到雷米就绝不遗漏“和卡洛琳”之前,在大家念叨卡洛琳时必提雷米之前,我就分别认识他俩。“雷米和卡洛琳”可真适合做一家有机餐厅的店名。

事实上,是我介绍他们认识的。雷米时不时给报刊的周末增刊画画,而卡洛琳是高盛集团的“金融杀手”。不过我从未搞清楚她具体的工作,因为我对这些国际金融界驰骋在“空调荒原”上的野兽的习性并不感兴趣。我和卡洛琳从小就认识,她曾是我妹妹最好的朋友,后来妹妹改主意了,我便继承了这份友谊。

那天是蠢货吉米家的一次聚会,吉米那家伙给美国杂志画作家的漫画像,还试图向左派媒体兜售非常糟糕的政治题材画。至于那次聚会,怎么说呢?就是那种巴黎人把自己当纽约人的聚会:人们彼此笑脸相迎,亲切地相互拍拍背,在极小的公寓里畅饮苏格兰威士忌,以给人一种在纽约的错觉。其实大家都感到无聊透顶,却绝不能回家睡觉。我们都害怕衰老,不愿冒险闭上眼,挤出皱纹。大伙儿都是守夜人,监守着自己的生活,即使失眠时也不放松警惕。所有人对不归家都感到稍许羞耻,因为像摆设一样杵在这里,其实是在承认自己在家也将无所事事。然后,忽然在某一刻,我说:“卡洛琳,这是雷米,他是画家。雷米,这是卡洛琳,她住在一家银行里,正等着某一天被打劫。”我还记得卡洛琳当时说了一句挺善意的话,大概意思是:“您的那些自画像一定很成功吧。”而雷米瞪着眼、看着她,活像咸海里的比目鱼,因为他从来不知道在必须说话的时候说什么,而且那时他已经醉得不轻,而她又是那么美。我留下他俩自个儿走了,我已经收获了足够的灵感。而从此以后,他俩再也没有离开过彼此。这简直是个天大的谜。某日下班后,我们几个朋友在桑提耶街马龙派教徒的餐厅里用皮塔饼蘸着东方风味酱时,对此翻来覆去地进行了无数的猜测。

北极和南极有一个共同之处:世界的中轴都穿过它们。但雷米和卡洛琳之间没有中轴,只有两极相吸。这种反常的状态反倒充当了他俩的黏合剂。索勒神甫 [1] 的《方丹戈舞》让雷米心醉神迷,而卡洛琳则会在听大卫·鲍威 [2] 时兴奋得手舞足蹈;他认为羽管键琴是魔鬼的乐器,而她则喜欢把电视频道声音调高,任凭东摇西晃的僵尸歌喉中流淌出《大头针》的旋律,震动他们在博格勒内尔街公寓的玻璃窗。这歌声还掩盖了雷米有关“在羽管键琴的弹奏中找到对电子乐恐惧不安的电子预兆……”的句末;她说世界文学注定要让读者耐心等待,直到司汤达的出现,而他却崇拜拉缪兹 ;她的外表诠释了“晶莹剔透”,而他却像是用泥土坯塑成。她母狼般的面容上镶嵌着一双碧眼,身体犹如精雕细刻的细腻陶瓷;而他则长着一张月亮般蜡黄的脸,长毛垂耳狗般的神情,全然一副在索罗涅地区某次全力搜捕猎物中一无所获的沮丧模样。

对卡洛琳而言,完美的句子就像某个意大利之夜,经干涩狂风鞭打后的穆拉诺 玻璃瓶的破裂。而雷米则喜欢结结巴巴地背诵着佩吉 [3] 那些从半句诗行的折页渗出污泥的亚历山大体诗歌。有时,他用西藏音乐作背景朗诵《织锦》里的诗句来折磨卡洛琳。他认为喜马拉雅的符咒念诵和诗人佩吉有关“血染的种族”与“富饶的犁沟”的絮絮叨叨简直就是完美搭配。他将一切理论化,而她观察。有事发生时,他会想方设法回忆这件事让他想起的一切。而她,则只会找出某种新颖的方式为生活中那些偶然事件命名。他爱引经据典。而她,除了从日报上看到的儒勒·雷纳尔 的那句“某人阐释得很好,却没能找到所要阐释的内容”外什么都没记住。他记得一切,她则努力忘记。他知道忆古思今,而她则懂得观察。他爱查找出处,而她只信服“新颖独特”。他是近视,而她痛恨高度近视的人。她活在阳光里,甚至可以在路上猛地停下脚步,朝太阳仰起脸,闭上双眼,用皮肤作祭坛,喜迎阳光的祭献。

雷米爱喝朱皮勒啤酒,卡洛琳只喜欢卢瓦尔地区的葡萄酒,她喜欢那股沙与雾的清爽细流缓缓流向太阳穴然后染红脸庞的过程。他总是细细咀嚼全熟的牛排,而她则像瘦弱的狐猴一样在中式小锅里吃食。

梦、回忆、引用……他把一切分门别类,都记在小小的黑色备忘录里。她则抛弃了这种存在主义“档案室”。“人们把生活放进标本簿里让它枯竭。”她看着雷米那些备忘录时,出其不意地说道。他记下一切,她什么都不保留。他对生活中的一切都细嚼慢咽,而她则都从旁轻轻滑过。他生来注定劳苦耕作,而她则注定在水银色的光滑平原上溜冰。

床事方面更是凸显两人的不同嗜好。卡洛琳什么都跟我讲,就像我们在布里夫拉盖亚尔德第二十七步兵团军训时一样。在床笫之间她想夺走所有,将对方洗劫一空,并称之为“床上的攻陷”。他呢,则特别喜欢缠绵柔缓的前戏。

我还记得在圣日耳曼大街赫佐利酒馆的那些晚餐,卡洛琳经常和纽约分部兼并收购处来巴黎出差的那帮美国同事一起去那儿。这些不切实际的家伙永远不会在小酒馆里点三分熟的牛排。他们只想用鳌虾触须在西班牙黄瓜冷汤里搅泡泡。另外,他们什么主菜都不吃,而是一边喝着冰镇的路易王妃香槟,一边慢吞吞地吃掉那个窄胯、满头发膏的服务生端来的黑盘子里花里胡哨的零食。雷米很讨厌那里,可卡洛琳求他跟她在那儿会合时,他只得很不情愿地离开自己的工作室。通话后半小时他到了,手里拿着电动车头盔,迈着沉重的步伐,脸色苍白,面带敌意。卡洛琳见他进来便挥了挥小麦色的手,青筋暴出的手腕叮当响,就像拉杰普特舞者的脚踝。他说他其实想点些肉和红酒,于是那些美国人从光滑的镜架上方盯着他,仿佛他点了一份炖疣猪睾丸。

雷米对时间有种执念。他从生理上忍受着时间流逝的痛苦。对他而言,黄昏代表溃败,黎明宣告了整日的牺牲。唯一暂缓的时刻是正午,当人们在树荫下歇息时。他在工作室禁止挂钟的存在,自己也从不戴机械表。他最多只能勉强接受沙漏、液晶仪器、石英表,这些在石英无声的摩擦中默默计时的仪器。

雷米在博格勒内尔街的工作室墙面上覆盖了层层叠叠、又长又厚的帆布,以展现他要在震撼场景中凝固时间的企图,至少他是这样向来访者解释的。流淌的白色痕迹在冻土上徐徐展开,就像噩梦平原上二月的清晨。这幅腐殖土色的作品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雷米就这样长时间地抽着雪茄,在丙烯冻土上不停地涂抹。

卡洛琳一心只想着旅行。飞机就是她的国度,是她带着冷气的梦。她几乎可以在航站楼度过一生。而雷米需要别人用尽毕生精力才能说服他离开巴黎。他可以接受去荷兰或苏格兰的旅行,就是那种天气非常糟糕让人直想一头钻进酒吧、让人更加坚定地想逃离的国家。卡洛琳则喜欢尽情徜徉于赭石色的炙热城市中,就像托斯卡纳或者摩洛哥的那些城市,它们被无数焦灼的小巷划上条纹,像一条条导火索最后都汇集到某个炫目的小广场上引爆。雷米希望冬眠,她则像跳蚤一样总是蹦来跳去。她找到了自己的公熊,但不会在上面寄生。时间呢?她可毫不在乎,将它远远地抛到脑后。

卡洛琳要看滚动播出的新闻频道,就是屏幕被分成了很多块同时播放各种报道的那种。一些恶心的辩论者被困在那些小格子里,同时一次阿拉伯骚乱中的死亡人数在滚动条中滑过,纳斯达克股市数据在左下角闪烁。世间万象皆化为数字。她和“不间断新闻”的记者们一致认为,对电视观众而言,如果一句话超过十二个字就是过长。她告诉雷米,她的大脑可以同时分析十二则新闻。她转动着灵活的眼珠,像个探测器。她懂得如何同时欣赏现实的方方面面。她有双立体派的眼睛。她长着苍蝇的复眼和独眼巨人的前额。她的生活就像纷繁杂乱的马赛克,而雷米则像欧几里得规整的平面几何。

雷米不画画的时候就读法兰克福学派马克思主义思想者的著作。哈特穆特·罗萨 出版了一本《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改变》。雷米给卡洛琳的办公室打电话,给她念一些片段:“时间最终被证实是有序社会的主要工具。”她一边听他讲,诺基亚黑莓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一边敲打着键盘给公司办公室执行主任写邮件,同时把一张粉色便笺纸扔到核桃木垃圾桶里,还有一只眼睛盯着彭博终端机。当雷米补充道“你投降了,亲爱的,而我是自由的,因为我只需要时不时起身画上两笔”时,她笑了,并告诉他现在另一个电话又响了。

雷米用数周时间反复思考哈特穆特·罗萨的方程式:“通常,被不同的、独特的经历填满的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当我们回忆它时却显得很漫长。相反,一段没什么经历的时间空缺仿佛过得很慢,回忆起来却显得异常短暂。”他后来总结道:只有艺术家和情人能有长时间活着的感觉,并同时忘情于另一项独特新颖的活动。

雷米殚精竭虑,对该主题乐此不疲,到处寻找有关时间的答案。他在圣奥古斯丁那里搜寻,并苦读普罗提诺。而卡洛琳对思想的态度就像猫追老鼠,她拿起某个概念,翻一翻,产生一些思考,玩乐似的戏谑一下里面的各种矛盾,一旦玩完了就扔掉……

对雷米而言,与人见面是一种侵犯,一阵电话铃响是无边宁静中的一道裂痕。卡洛琳喜欢团队合作,喜欢风险交易时市场办公室里的群情激昂。她像蜜蜂采蜜般穿梭于人群之中,跟谁都能聊上几句,但并没想要深入探讨。晚上她闭上眼,在一连串回忆彻底消失在永不回首的遗忘中之前,通过一幕幕白天的印象捕捉人来人往中的千万面孔。

他俩非常相爱,如有什么能将彼此分开,那定会令他们瞠目结舌。他们的爱情来自两处深渊的彼此吸引。他们的爱跨越一整片平原,或许更像此岸与彼岸的相互吸引,而中间流淌的是他们共同的生活。

前天晚上,他们骑摩托去巴比松,去卡洛琳父母家吃晚饭。结果,在奥尔日河畔萨维尼路追尾了一辆出了故障的卡车。

在事故中,他们给予了彼此最终的告别。

卡洛琳幸存了下来。昏迷中,监护她的医生说她还可以活四十年,但永远不会再醒过来。

雷米则当场死亡。

[1] 指西班牙作曲家安东尼奥·索勒(Antonio Soler,1729—1783),《方丹戈舞》( Fandango )是其代表作品。

[2] 大卫·鲍威(David Bowie,1947—2016),英国摇滚歌手,《大头针》( Pin Ups )是其代表作。

[3] 佩吉(Charles Péguy,1873—1914),法国诗人,著有《织锦》( Tapisseries )等诗集。 TNH9z6tTUySx7t/lBLilPRkW2EXB98XJTQ7Hln1FSTA4QOkoHj+qEv5J2Yj5tCN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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