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后是疼痛与昏胀;当安妮告诉他事情原委时,保罗渐渐想起坠入黑暗前的事了。他一醒来,便跟所有从昏迷中苏醒的人一样,问安妮现在是何时、在何地,安妮说这儿是科罗拉多州的塞温德小镇,还说保罗的八本小说她至少都看过两遍,而她最爱的“苦儿系列”则读过四五回,也许六回了。她说真希望保罗能写得快一点儿,她虽然检查过他皮夹里的身份证,但还是几乎无法相信,她的患者竟然真的就是大名鼎鼎的保罗·谢尔登。
“对了,我的皮夹呢?”他问。
“我已经帮你收好了。”她说,原有的笑容突然一敛,化为满脸的戒备。保罗很不喜欢这样——就像是在繁花遍布的夏日草原上,发现一道沟隙一样。“你以为我会偷你皮夹里的东西吗?”
“不是,当然不是,只是——” 只是我剩下的那半条命都在皮夹里啊,他心想,我在这房外的半条命,远离疼痛的半条命,远离时间、一如孩童口中拉展的粉色泡泡糖一样没完没了的那半条命啊。因为在服药前的一小时,在药送达之前,时间真的是漫无止境。
“只是什么,先生?”她执意问道,保罗觉察到安妮的脸越拉越长。刚才那道沟隙逐渐撑开了,她眉毛下仿佛发生了地震。保罗可以听见风在外头呼号,他突然想到安妮一把将他抓起,像扛粗麻袋似的将他扛到外头,然后丢弃在雪堆里的情景。他会冻死,可是在死掉之前,会因腿痛而哀号不止。
“只是我老爸一向要我看紧自己的皮夹。”保罗很诧异自己可以说谎说得这么溜。他老爸能不看他就绝不多瞄一眼,而且就保罗记忆所及,老爸这辈子只给过他一次建议。十四岁生日那天,老爸拿了一个锡箔纸包的红魔牌保险套给他。“把这玩意儿放到你的皮夹里,”罗杰·谢尔登说,“万一你在露天电影院里发情,记得在开始冲动和太冲动间的空当里,把这玩意儿套上去。这个世界已经有太多私生子啦,老子可不想看到你十六岁就当爸爸。”
保罗接着说:“大概是他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我看紧皮夹吧,这话已经烙在我心里了。如果我有冒犯你的地方,请多见谅。”
安妮放松下来,微微一笑,沟隙填上了,夏日的花朵再次愉快地点着头。他很想推推那朵微笑,却只触到一片黑暗。“我不会生气的,皮夹放在很安全的地方,等一等——我有东西要给你。”
安妮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来,汤上漂浮着蔬菜。保罗无法多喝,但已经比预期喝得多了。安妮似乎颇为开心,保罗喝汤时,她把发生的事告诉他,保罗边听边回想。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到双腿伤残的下场也许不算坏事吧,但是那知道的过程实在令人心惊——仿佛他是故事或剧本里的人物一样,而且角色的遭遇不是平铺直叙地说出来,而是像小说一样充满了悬疑。
安妮开着她的四驱车到塞温德买饲料和一些杂物……顺便去威尔逊药店看看书——那差不多是两周前的星期三了。通常平装版新书会在周二送到。
“我当时正在想你呢。”她说着把汤舀进他嘴里,然后熟练地抓着餐巾一角帮他把汤汁拭净,“好巧啊,对不对?我以为《苦儿的孩子》平装版已经上架了,可惜没有。”
安妮说,当时暴风雪快来了,可是当天一直到中午,气象预告都还斩钉截铁地说暴风雪会往南折向新墨西哥和桑格雷德克里斯托。
“是啊,”保罗回忆道,“他们说暴风雪会转向,所以我才会去那里。”他试着移动双腿,结果换来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呻吟。
“别乱动,”安妮说,“保罗,你的腿要是痛起来,可是止不住的……我两小时内不能再给你药了,我已经喂你吃了太多药。”
为什么我没有在医院里?保罗很想问,可是又不确定现在是否可以问,所以还是决定暂时别问。
“我去饲料店时,托尼·罗伯茨叫我最好在暴风雪抵达前赶回家,我说——”
“我们离塞温德多远?”他问。
“蛮远的。”她含糊其辞地说,眼光飘向窗口,两人一阵沉默,气氛诡谲。接着保罗被眼前的景象吓着了,他看到安妮脸上一片空茫;黑黝黝的沟隙横在高山的草原上,那里寸草不长,深不见底。从她的表情看来,女人仿佛忘掉了自己,她不仅忘了自己正在描述一件事,连记忆本身似乎也都忘了。保罗曾经参观过精神病院——那是多年前,他为苦儿系列的《苦儿》找资料去了一次。《苦儿》是构成他过去八年来主要收入来源的四部曲中的第一部——保罗看过这种表情……或者更确切地说,看过这种“面无表情”。这种表情有个专有名词,叫紧张症,但令保罗畏惧的东西却无以名状:在那个瞬间,保罗以为安妮的心智跟她的肉体一样,变得坚硬如石、百箭不穿,且毫无通融余地了。
之后,安妮的脸又慢慢转亮,心思似乎又流回来了。保罗发现“流”这个字并不恰当,安妮其实更像池子或潮汐造成的滩地一样,慢慢地注入水;她是在暖身。是的……她在 暖身,像烤面包机或电热毯等小家电在慢慢加热一样。
“我跟托尼说,‘暴风雪会往南移。’”一开始安妮说得极慢,慢得近乎羸弱,然后渐渐以正常语调说话,并洋溢着一般对谈的轻快。不过现在保罗已经戒心大起,觉得她说的每件事都有点儿怪,有点儿不寻常。听安妮说话,很像在听一首走调的歌。
“可是他说‘暴风雪改变心意了’。
“‘惨了!’我说,‘我看最好上车回家。’
“‘可以的话,你最好留在镇上,威尔克斯小姐。’他说,‘收音机广播说,风雪会很大,而且大家都没准备。’
“‘可是我非回去不可——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帮忙喂牲口。离我最近的是雷德蒙,可是他们离这里好几英里 ,何况那家人不喜欢我。’”
说到最后,安妮机警地瞄了保罗一眼,看他没反应,她突然用汤匙敲起碗缘。
“吃完了吗?”
“是的,我饱了,谢谢,很好喝。你养了很多牲口吗?”
保罗在心中盘算, 如果养了很多牲口,她就非得请人帮忙不可,至少得雇个人吧。 “帮忙”在这里是个有行为主体的词,而且保罗发现安妮没有戴婚戒。
“不多。”她说,“六只蛋鸡,两头牛,还有苦儿。”
保罗眨眨眼。
她放声大笑:“你大概觉得我这人很差劲吧,用你笔下的勇敢美女给母猪命名。可是她真的叫苦儿呀,我绝对没有冒犯的意思。”她想了一会儿又说,“苦儿很友善。”她皱起鼻子,一时间竟仿佛变成母猪,甚至连下巴都有几茎粗毛。她学猪叫道:“呼噜噜!呼噜噜!呵呵——噜噜噜!”
保罗睁大眼睛望着她。
安妮没理会,她的心思又飘走了,双眼无神地陷入沉思。床头灯在她瞳仁里闪了两下,除此之外,安妮的眼中不见任何反光。
最后她终于开口,幽幽说道:“我开了约五英里路后,天开始下雪了。雪来得很急——这边只要一下雪,就会下得很大。我打开车灯慢慢行驶,然后我看到你的车翻倒在路边。”她责备地看着他说:“你竟然没开车灯。”
“事情出乎我意料。”他说,想起那瞬间的惊愕,却忘了当时他喝得烂醉。
“我停下车,”她说,“如果当时是上坡路的话,也许我就不会停了,我知道这样有违基督徒精神,可是地上的雪已经积了三英寸 厚,即使是四驱车,只要失去推进力,还是很难再往前跑。我如果告诉自己‘唉呀,车上的人说不定已经下来搭便车走了’之类的,倒还省事些。可是车子停在从雷德蒙家过去的第三个大坡上,而且倒卧好一阵子了,所以我便把车停下来。我一下车就听见呻吟声了。呻吟的人就是你呀,保罗。”
她投给保罗诡谲而充满母爱的微笑。
保罗·谢尔登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意识到: 我惨了,这个女人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