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些声音跟疼痛一样,有时也会消失淡去,接下来就只剩下一片昏沉。他记得有一大片墨黑,但那是在他陷入昏沉之前的事。这表示他的情况在好转吗?就像《圣经》里说的“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即使光的明暗不一)。神看光是好的”等等之类的吗?那些声音是夹在黑暗中的吗?答案他一概不知,但是问这些问题有意义吗?他还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件事,他的疼痛被压在声音底下,夹在意识层与潜意识之间。
感觉上有好长一段时间,外边的世界就只剩下那些声音了(实际上时间确实拉得很长,因为他只能感觉到疼痛与昏沉这两件事而已)。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置身何处,也全然不在乎。他好想死,可是混沌的痛楚却如夏日暴风般占据他所有的心思,他连自己想死都不知道。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他渐渐意识到自己也有不痛的时候,而且痛与不痛,会周而复始地循环。打从他渐次挣脱全然的黑暗,进入昏沉以后,最先想到的竟是一件与目前处境完全不相干的事——他想到里维尔海滩那根突起的残桩。小时候爸妈常带他去里维尔海滩,他总是坚持要爸妈把毯子铺在能让他看见桩子的地方。那残桩像怪兽的獠牙,半掩在沙中。他喜欢静静坐着,看海水慢慢涌上来,将残桩淹没。几小时后,三明治和土豆沙拉都吃光了,爸爸保温瓶里的饮料也喝得一滴不剩,妈妈表示该收拾东西回家时,残蚀的桩头就会又开始浮露出来——一开始只是在涌浪之间乍隐乍现,然后便越露越多。等垃圾被他们统统塞进写着“维护海滩清洁”的大圆桶,保罗的海滩玩具都收拾完毕,
( 保罗是我的名字,我叫保罗,今晚妈妈会在我晒伤的皮肤上涂强生婴儿油 ,他头昏脑涨地想)
而且毯子也都折好时,桩子就差不多又整根露出来了,泡沫般的碎浪围绕着发黑黏滑的桩子。爸爸努力地跟他解释说,桩子的隐露是潮汐造成的,但他总认定是桩子本身的关系。潮水来了又去,残桩依旧在,只是有时看不见罢了。没有残桩,就没有潮汐。
这回忆在他脑中萦绕不去,像一只缓缓飞动的苍蝇,而且越来越清晰。他摸索着其中的含意,却一再被那些声音打断。
呼噜呼呼
一 —— 切 ——都——是—— 红的
嘟噜呼呼
有时声音会停住,有时却是他自己停摆了。
他对这个当下,这个处于昏沉之外的当下,第一个清楚的意识是他突然没办法吸气了。无所谓,其实也蛮好的,小事一桩;他挺能忍痛的,可是忍耐也得有个限度吧,如果他能死掉,不痛了,应该会挺开心的。
接着有张嘴盖到他嘴上,那对唇虽然又涩又硬,但绝对是女人的。女人用嘴对他灌气,气冲入他喉咙,灌进他肺里,接着女人的嘴唇往后移开,保罗第一次闻到她的味道。他在那股强灌到自己体内的气息中闻到对方的气味,那是一股混杂着香草饼、巧克力冰淇淋、鸡汁酱及花生奶油糖的恶臭。保罗有种被强暴的感觉。
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尖叫:“吸气,快呀!吸气,保罗!”
女人的嘴再度罩上来,臭气一股脑灌了进来,那恶气像尾随在地铁后、卷起一堆垃圾纸屑的冷风。接着,嘴唇又往后移开了。保罗心想, 我的妈呀,千万别再让恶臭钻进我鼻子里啦 ,可是他控制不了, 天哪,好臭,真要命 。
“吸气,妈的!”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尖厉地喊道。保罗心想, 我会努力吸气,求你别再灌气,别再碰我了 。他努力想吸气,可是还没开始动作,对方的嘴唇又压了上来,那唇干涩死硬,简直跟盐渍的生肉一样。她用她的恶臭再次彻底地强暴了保罗。
这一回女人把嘴唇移开后,保罗抵死不让她再灌气进来了。他用力将气堵回去,然后自己吸进一大口气,再吐出来,等待着胸腔跟以前一样,不用帮忙,便能自行鼓胀。保罗发现胸口没动静时,又奋力吸了一大口气。等到终于恢复呼吸后,保罗迅速喘着气,拼命想将女人的气味从身上驱走。
平凡的空气啊,竟可以如此香甜。
保罗又陷入昏迷中了。他在昏沉前,听见女人喃喃地说:“好险!好险!”
还不够惊险哪, 保罗心想,然后便睡着了。
他梦见那根残桩,梦中的残桩真实得伸手可及,可以用手触摸它墨绿色的裂缝。
当保罗又回到先前半昏半醒的状态时,总算把残桩跟眼前的处境串联起来了——那好像是很自然的事。原来他身上的痛楚并不是时有时无,他的梦就是在告诉他这件事。他的痛只是看起来去而复返而已,其实跟忽隐忽现的残桩一样,一直都在。当他陷入昏沉的云团而不再疼痛时,他默默称谢,但是他不会再受骗了——因为痛楚仍在,只是在伺机而动罢了。而且实际上,残桩不止一根,而是两根;令他痛苦不堪的,正是那两根残桩。保罗在发现碎裂的残桩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双腿之前,心里其实已经有底了。
不过他又昏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有办法张开那干得黏住的双唇,声音嘶哑地问坐在他床边、手里拿着书的女子:“我在哪里?”那本书的作者是保罗·谢尔登,他认出自己的名字,但并不讶异。
“科罗拉多州的塞温德。”听到保罗终于能发问了,女人答道,“我叫安妮·威尔克斯,我是——”
“我知道,”他说,“你是我的头号书迷。”
“没错,”她说着微微一笑,“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