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安妮为他端来更多汤,并告诉他说,她已经读完四十页的“原稿书”了。她觉得这本书没有他的其他作品好。
“很难看懂啊,时间跳前跳后的。”
“那叫写作技巧。”保罗说,他的疼痛稍微缓和,所以还听得进安妮的话。“只是技巧罢了,主题……主题决定形式。”他觉得安妮或许对写作技巧感兴趣,甚至喜爱。年轻时,保罗三不五时会去写作班演讲,学员都很喜欢听这一类的主题。“你要知道,这男孩非常困惑,所以——”
“是啊!他非常困惑,所以这个角色不那么吸引人,其实他也不是毫无魅力——我相信你不会创造一个没有魅力的人物——可是他挺没意思的。还有那些粗话!他每一句都要加三字经!实在——”她边想边机械式地喂食,不用多看一眼地帮保罗喂汤擦嘴,就像打字老手无需多看字键一样,于是保罗知道安妮一定当过护士。她不是医生,噢,不是的,因为医生不会知道患者何时泼洒汤汁,也无法精准无误地预测汤汁会溅到哪里。
要是天气预测员的准确度有安妮·威尔克斯的一半,我就不会他妈的遇到暴风雪然后被卡在这里了。 保罗气结地想。
“没有一点儿贵气优雅可言!”安妮突然跳起来叫道,差点儿把牛肉汤洒在保罗苍白的脸上。
“是的。”他耐着性子解释,“我懂你的意思,安妮。托尼·博纳萨洛的确没有贵气可言,他只是个想挣脱恶劣环境的穷孩子。你要知道,他说的那些话……所有贫民区的人每天都在用——”
“乱讲!”她瞪他一眼,“你以为我去城里的饲料店做什么?你以为我会说那种话?‘托尼,给我一包××猪饲料和一袋干××的牛谷,还有一些×××的药粉’吗?你以为托尼会怎么回答我?‘×你妈的没问题,安妮,我马上×××拿来’吗?”
她看着保罗,脸色有如随时要刮龙卷风的天空。保罗畏惧地躺回去。安妮手里的汤碗微微倾斜,汤汁一滴、两滴……落在被单上。
“还有,我会到街上银行跟博林杰太太说‘这里有张××支票,你最好他妈的尽快给我××五十美元’吗?你以为他们要我在丹佛出席法——”
一勺褐色的牛肉汤溅到被单上,安妮看着汤,然后看看保罗,脸色一变:“你看,都是你害我把汤弄洒了!”
“对不起。”
“对不起个头!都是你!都是你不好!”她尖声叫道,把碗往角落一掼,碗摔得粉碎,汤汁泼溅在墙上。保罗倒抽一口冷气。
安妮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了约三十秒,这期间,保罗·谢尔登的心脏似乎也跟着停止跳动了。
然后安妮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冷不丁窃笑起来。
“我脾气很暴躁。”她说。
“对不起。”他喉咙干哑地说。
“你是该道歉。”她的脸又一垮,然后定定看着墙。保罗以为她的魂又飘走了,却听到她长叹一声,将庞大的身躯从床上移开。
“你在苦儿系列里并不需要用脏字,因为那个时代的人不讲那种话,那些脏话甚至还没出现。我想,禽兽的年代大概需要用禽兽的字眼吧,还是以前的年代比较美好。你真该只写苦儿系列的,保罗。身为你的头号书迷,我说的是肺腑之言。”
她走到门边,回头望着保罗:“我会把原稿放回你的袋子里,然后把《苦儿的孩子》读完。也许稍后等我读完,我会回头再去看《快车》。”
“你如果会生气就别读,”保罗试着挤出笑容说,“我宁可不要惹你生气,你知道我全都得靠你啊!”
安妮没有报以微笑。“是的,”她说,“你是得靠我,不是吗,保罗?”
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