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理性的动物,至少我们是这样被告知的。在我漫长的一生中,我一直在努力寻找支持这一说法的证据。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幸运到能碰到它。
伯特兰·罗素
能以最雄辩或最敏锐的方式对人类心灵的弱点吹毛求疵的人,几乎被他的同伴视为神。
巴鲁克·斯宾诺莎 [1]
智人(Homo sapiens)是指有智慧的古人类。从很多方面来看,瑞典著名生物学家卡尔·冯·林奈(Carl von Linné)给智人的命名,就是对人类最好的概括。我们已经知道了宇宙起源于何时,弄清了物质和能量的本质,破译了生命密码,发现了意识回路,并对自己的历史和多样性做了最好的纪录。
我们已经把人类的预期寿命从30岁提高到70多岁(发达国家是80多岁),将人类的赤贫人口占比从90%减少到低于9%,将战争造成的死亡率降低到原来的1/20,将饥荒造成的死亡率降低到原来的1/100。 即使是在21世纪,当古老的瘟疫再次暴发时,我们在几天内就确定了病因,在几周内就对其基因组进行了测序,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就注射了疫苗,使死亡人数跟历史上的传染病大流行相比少之又少。
理解世界并让世界为我们所用的认知手段,并不是西方文明所独有的,而是全人类的共同财富。位于非洲南部卡拉哈迪沙漠的桑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他们延续至今的觅食方式,让我们得以一窥人类在过去的大多数时间里是怎样生活的。 狩猎采集者不会向路过的动物扔长矛,也不会随便吃生长在自己周围的水果和坚果。 动物追踪科学家路易斯·利本伯格与桑人一起工作了几十年,他告诉我们为何桑人的生存要归功于科学思维。 [2] 他们通过对逻辑、批判性思维、统计推理、相关关系和因果关系以及博弈论的直观把握,根据零散的数据推断出深远的结论。
桑人的持续狩猎,利用了人类的三个最显著特征:
· 双腿,让我们能有效地奔跑;
· 无毛,让我们能在炎热的天气里散热;
· 大的脑容量,让我们拥有理性。
桑人正是运用理性,根据脚印和气味来追踪逃跑的猎物,直到它们因疲惫和中暑而倒下。 有时,桑人会沿着动物常走的路线追踪,当踪迹消失时,他们就会围绕最后的脚印扩大搜索范围,也经常通过推理来追踪猎物。
桑人中的猎人通过脚印的形状和间隔可以区分几十个物种,这得益于他们对因果关系的把握。他们通常会这样推断:这种较深的小脚印是跳羚的,它们灵活敏捷,需要良好的抓地力;而这种大脚印是扭角林羚的,它们需要大脚掌来支撑自己的体重。这些猎人可以根据脚印的结构,以及尿液与后蹄、粪便的相对位置来判断猎物的雌雄。有了这些详细的区分,就可以这样进行推理:小羚羊在雨季容易捕获,因为潮湿的沙子会迫使它们的蹄子分开、关节变硬;大羚羊在旱季容易捕获,因为它们在松软的沙地里奔跑很容易疲劳。现在是旱季,留下这些脚印的动物是大羚羊,因此,可以捕获这种动物。
桑人不只是把动物进行简单的分类,还会进行更精细的逻辑区分。他们通过分析脚印、寻找有效证据来识别一个物种中的不同个体。他们将个体的永久特征(比如种与性别)与短暂状态(比如疲劳)区分开来,后者是他们根据脚印的拖拽程度和停下来休息过等迹象推断出来的。与前现代人类没有时间观念的传言不同,桑人可以根据脚印的大小和清晰程度估计动物年龄,根据脚印的新鲜程度、唾液或粪便的湿度、太阳相对于阴凉休息地的角度以及脚印与其他动物脚印的重叠情况等来判定脚印产生的日期。如果没有这些逻辑上的细节,持续狩猎是不可能成功的。在众多留下脚印的大羚羊中,猎人无法追踪到具体哪一只,而只能追踪到他穷追不舍的那一只。
桑人也擅长批判性思维。他们知道不能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也懂得“看自己想看”的危险所在。他们不盲从权威:任何人,哪怕只是一个年轻人,也可以否决他人的猜测或提出自己的猜测,直到达成共识为止。尽管狩猎以男性为主,但女性在解读脚印或气味方面也同样见长。利本伯格在文章中写道,一位名叫纳西的年轻女性曾“让男人蒙羞”。
桑人根据证据的有效程度来调整他们对假设的相信程度,这是一个条件概率问题。例如,豪猪的爪子上有两个肉垫,而蜜獾的爪子上只有一个,不过,在坚硬的地面上,豪猪的其中一个肉垫痕迹可能识别不出来。这意味着,如果脚印是蜜獾留的,那么脚印有一个肉垫痕迹的概率会很大,但是反过来说,如果脚印上只有一个肉垫痕迹,那么这个脚印是蜜獾所留的概率却没那么大,因为这也可能是一个不完整的豪猪脚印。桑人不会弄混这些条件概率,他们知道,两个肉垫的脚印只可能是豪猪留下的。因此,如果发现了两个肉垫的脚印,这个动物是豪猪的概率就很大。
桑人还会在先验概率的基础上调整他们对假设的相信程度。如果脚印是模棱两可的,他们会认为这属于一种常见动物;只有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们才会认为脚印是稀有动物所留。 这也是贝叶斯推理的本质。
桑人的另一种关键能力,是把因果关系和相关关系区分开来。利本伯格回忆说:“一位名叫Boroh//xao的狩猎者告诉我,云雀唱歌时,会把土壤弄干,让树根成为美味的食物。后来,!Nate和/Uase告诉我,Boroh//xao错了,不是鸟把土壤弄干了,而是太阳把土壤弄干了。这只鸟只是在告诉他们,未来几个月土壤会干透,这是一年中树根最好吃的时候。”
桑人利用他们关于周围环境的因果结构知识,去理解环境是怎样的,并想象它可能是怎样的。通过在脑海中描绘各种场景,他们可以比动物早想几步,并设计出复杂的陷阱来诱捕它们。他们将一根有弹性的树枝的一端固定在地面上,并将其折弯,在另一端接上用树枝和沙土掩埋起来的套索,并设置好机关。他们在羚羊休息处的周围搭建障碍物,并在入口处设置这类陷阱,利用羚羊必然会清理栏杆这个事实把它们引向夺命之处。此外,他们会在骆驼刺树下寻找鸵鸟常走的路径,因为骆驼刺树的果实是鸵鸟的最爱。他们在路径上先放置一块鸵鸟无法吞下的大骨头,通过这块大骨头把鸵鸟吸引到一块稍小一些但仍无法吞下的骨头处,再通过它将鸵鸟引向作为陷阱诱饵的更小块的骨头。
尽管桑人的狩猎技术具有致命的效力,但他们在无情的沙漠中生存了十多万年,并没有使他们赖以生存的动物灭绝。在旱季,他们会提前考虑如果毁掉一种植物的最后一棵或杀死一种动物的最后一只将会发生什么,他们会保护濒危物种, 根据植物和动物的不同脆弱性制订保护计划。植物不能迁徙,但其数量在雨季到来时能迅速恢复;动物可以在旱季生存下来,但数量得缓慢恢复。他们通过互惠原则和集体福利制度来管理所有资源,以抵制偷猎的持续诱惑,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应该捕猎稀缺物种,因为如果自己不这样做,别人就会这样做。对于桑族猎人来说,不与空手而归的同伴分享肉食是不可想象的,把从相邻的干旱地区逃荒而来的人赶走也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他们知道记忆是长久的,风水轮流转,自己也会有落难的时候。
桑人的智慧让人类理性的谜团更难以破解。尽管我们的祖先已经具备了理性能力,可在今天,人类的谬误和愚蠢行为仍随处可见。人们赌博、买彩票,但这肯定会输;人们不情愿为退休后的生活做投资,而这种投资肯定是会赢的。3/4的美国人至少相信一种违反科学定律的现象,包括通灵治疗(55%)、超感官知觉(41%)、鬼屋(37%)和鬼魂(32%),也就是说有些人相信鬼屋闹鬼,但其实并不相信真的有鬼魂存在。 在社交媒体上,假新闻往往比真相传播得更远、更快,而且人类比机器人更有可能传播它。
人们普遍认为,人类就是不理性的物种:相对于斯波克先生(Mr. Spock) 来说,霍默·辛普森(Homer Simpson) 更不理性;相对于美国著名科学家冯·诺伊曼来说,艾尔弗雷德·E.纽曼(Alfred E. Neuman) [3] 更不理性。悲观者认为,我们祖先被自然所选择的心智,就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豹子的口中餐。那么,在我们这些狩猎采集者后代的身上,你还能期待什么呢?但是进化心理学家观察到了狩猎采集者祖先的聪明才智,他们坚持认为,人类进化的结果是占据“认知生态位”,也就是获得通过语言、社交和专有知识巧妙战胜自然的能力。 如果现代人看起来不那么理性的话,那也不要把责任推给我们的狩猎采集者祖先。
我们如何才能理解这种被人们称为“理性”的东西呢?为什么这种看似与生俱来的权利,却被如此频繁地公然蔑视?我们的出发点是要认识到,理性并不是一种像超人的X光那样的、人们要么拥有要么没有的力量。 理性是一套认知工具,可以在特定的世界实现特定的目标 。
要理解理性是什么、为什么如此稀缺、为什么如此重要,我们必须从理性本身的基本真理开始:它是智能主体在其生活的世界中实现目标所应该采用的推理方式。这些“规范”模型来自逻辑学、哲学、数学和人工智能,它们是我们对一个问题的“正确”解决方案以及如何找到这个方案的最佳理解。它们是那些想要获得理性的人渴望的目标,而每个人都应该想要获得理性。本书的主要目标是解释最广泛适用的理性规范工具,这也是第3章到第9章的主题。
我们可以把理性规范作为基准,用它来评估笨手笨脚的人是如何进行推理的,这正是心理学和其他行为科学的主题。普通人在许多方面达不到这些基准这一事实,由于丹尼尔·卡尼曼(Daniel Kahneman) 、阿莫斯·特沃斯基(Amos Tversky) 以及其他心理学家和行为经济学家的诺贝尔奖级别的研究而广为人知。 [4] 人们的判断经常偏离规范模型,当人们的判断偏离某种规范模型时,我们就有了一个难解的困惑。有时,这种偏离揭示了一种真正的非理性:问题太复杂了,以至于人类大脑无法处理;或者大脑出现了一个故障,迫使它一次又一次地给出错误答案。
但在很多情况下,人们的愚蠢行为都是事出有因的。一个问题可能会以一种具有欺骗性的形式呈现给人们,而当它以一种非常友好的面目出现时,人们就能解决它。规范模型本身可能只在特定的环境下才是正确的,而人们恰恰感觉自己不在那个环境中,所以规范模型并不适用。规范模型的设计可能是为了实现某个特定目标,但不管好与坏,人们在追求的可能是另一个目标。在接下来的章节中,我们将阐述这些特殊情况。在本书的第10章,我们将要讨论:这些各式各样的非理性行为,如何被理解为对目标的理性追求,而不是对世界的客观理解。
虽然对非理性的解释可以使人们不被指责为彻底愚蠢,但理解并不等于原谅。有时候,我们可以用更高的标准来要求人们。通过教育,人们可以学会看透表面的伪装而直抵问题深处;通过激励,人们会养成最好的思考习惯;激励可以鼓舞人们走出自己的舒适区;还可以启发人们把自己的目标定得比自我挫败(self-defeating)或集体破坏(collectively destructive)更高。这些也是本书的期望。
对判断和决策的深入研究表明,当人们处理的信息更加生动且更加重要时,他们就会更加理性。接下来,我们将通过数学、逻辑学、概率论和预测科学方面的经典案例,揭示我们在推理时常犯的一些错误,预先了解一下理性的规范标准是什么,以及人们是怎么偏离规范标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