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最新章节_史蒂芬·平克著

道德

另一个有时被理性排除在外的领域是道德。我们总能推断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吗？我们能用数据来证实吗？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很多人相信“你不能从‘是’中得出‘应该’”。这种说法有时被归功于休谟，因为这与他的观点“理性是且仅应当是激情的奴隶”类似。他给我们留下这样的著名论断：“宁可毁坏整个世界，我也不愿意刮伤自己的一根手指，这并不违反理性。” 这并不是说休谟是冷酷无情的反社会者。反过来也一样，他接着说：“为了防止一个印第安人或者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的轻微不快，我愿意选择彻底毁灭自己，这对我来说也并不违反理性。”与其他激情一样，道德信念一定程度上取决于非理性偏好。这与我们的观察不谋而合：素食主义、亵渎神明、同性恋、婚前性行为、离婚和一夫多妻制，哪些是道德的、哪些是不道德的，在不同的文化中是不一样的。在某个特定的文化中，答案也会因历史时期的不同而不同。在过去的某一段时间，人们看到长筒袜都会感到震惊。

道德陈述确实必须与逻辑和经验的陈述区分开来。20世纪上半叶的哲学家们很重视休谟的论证，他们迫切地想知道，非逻辑或非经验事实的道德陈述可能意味着什么。有些人总结说，“ X 是邪恶的”跟“ X 违反了规则”或者“我不喜欢 X ”甚至“ X ，呸！”差不多是一个意思。斯托帕德在《跳跃者》中为此花了不少笔墨。主人公乔治告诉调查枪击案的警探，一位哲学家同行是这么认为的：不道德行为“不是罪恶的，而只是反社会的”。惊讶的警探问道：“他认为杀人也没有错吗？”乔治回答说：“嗯，这么说吧，当然……在哲学上，他并不认为这原本就是错的，不。”

就像这个惊讶到难以置信的警探一样，很多人都还没有做好将道德还原为习俗或喜好的准备。当说到“大屠杀是坏事”时，我们的理性力量能让我们将这种信念与“我不喜欢大屠杀”或“我的文化不赞成大屠杀”区分开来吗？畜养奴隶跟戴头巾、戴圆顶小帽或戴面纱一样理性吗？如果一个孩子得了重病，而我们知道有一种药可以救他的命，那么，相对于不给孩子服药，给孩子服药并不更理性吗？

面对这种无法忍受的影响，有些人希望赋予道德更高的权力。甚至连斯蒂芬·杰伊·古尔德这样的科学家都说，这就是宗教的意义所在。但柏拉图在2 400年前的《欧悌弗戎》（ Euthyphro ）中对此进行了简要的论证。是因为上帝命令做某事所以某事才是道德的呢，还是因为某事是道德的所以上帝才命令做某事呢？如果前者是对的，上帝也没有理由颁布戒律，为什么我们要把他的突发奇想当成一回事儿呢？如果上帝命令你折磨并杀死一个孩子，这样做对吗？“他绝不会这样做的！”你可能会这样反驳。但这又让我们想到了困境的另外一面。如果上帝对他颁布的戒律确实有充足的理由，那我们为什么不跳过中间人而直接诉诸这些理由呢？

事实上，将道德建立在理性之上并不难。休谟的本意可能没错，他说“宁可毁坏整个世界，我也不愿意刮伤自己的一根手指，这并不违反理性”。但是他的理由太不充足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宁愿让不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不愿让自己经历好的事情，这也并不违反理性，比如说，宁愿承受痛苦、疾病、贫穷和孤独，也不愿享受快乐、健康、幸福和陪伴。好，我们现在来看看另外一种情形：我们只是非理性地、古怪地、固执地以及缺乏充足理由地想让好事而不是坏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们再做第二个“大胆”假设：我们是与他人生活在一起的社会性动物，而不是生活在荒岛上的鲁滨孙，因此我们的福祉取决于他人怎么做，比如，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帮助我们、不伤害我们，并且不需要任何理由。

这改变了一切。一旦我们开始对别人提要求：“你一定不能伤害我，不能让我挨饿，也不能让我的孩子淹死。”我们就不能再说“但我可以伤害你，让你挨饿，让你的孩子淹死”，并指望他们把我们当回事儿。这是因为，只要我跟你进行关于理性的讨论，我就不能坚持认为只有我的利益才是重要的、你的利益不重要，只是因为我是我。就如同我不能坚持认为我所站立的位置是宇宙中一个特殊的地方，因为我碰巧站在那里。I、me和mine等代词并不存在逻辑上的重要性，在交谈中这些代词所代表的人会不断变化。因此，在其他一切条件都相同的情况下，任何把我的幸福凌驾于你的、他的或她的幸福之上的论点，都是不理性的。

当你把自利和社会公平结合在一起时，你就理解了道德的核心。你所理解的黄金法则，脱胎于萧伯纳的建议：“你不想别人那样对待你，你也不要那样对待别人，人们可能有不同的喜好。”犹太教著名拉比大希勒尔（Rabbi Hille）说：“不要对你的同伴做你憎恨的事情。”许多不同宗教和道德法典中，都发现了该规则的不同版本。斯宾诺莎的观点是：“那些被理性支配的人如果不希望某些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么，他们也不希望这些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康德的定言命令：“只依据那些你可以同时愿意它成为普遍法则的准则行动。”还有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的正义理论：“要在‘无知之幕’的后面选择正义原则。”因此，即便是最基本的道德陈述，也离不开这一黄金法则，我们可以这样把这个概念教给孩子：“如果他那样对你，你会怎么想？”

这些说法都跟喜好、习俗或宗教没什么关系。尽管从严格意义上讲，自利和社会性生活都不是理性的，但它们也很难不被理性所左右。理性行为人最初是如何产生的呢？除非你说的是脱离肉体的理性天使，否则他们都是进化的产物，有着脆弱、耗能多的身体和大脑。为了活到能讨论理性的岁数，他们一定经历了快乐与痛苦，躲过了伤害和饥饿。而且，进化是对群体而不是个体起作用的，所以理性动物必须是群体的一分子，它的所有社会关系促使它合作、保护自己和繁衍。现实生活中的理性行为人必须是有身体的和属于群体的，这意味着自利和社会性生活都是理性的组成部分。道德就是跟自利和社会性生活相伴而生的。

公正是道德的重要构成要素，它不只是一个合理的美好事物或代词的可互换性的问题。实际上，从总体上看，它能让每个人都生活得更好。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有很多机会帮助他人，或者不去伤害他人，这样做每个人只需付出很小的代价（第8章）。所以，如果人人都同意帮助而不是伤害他人，那就能实现共赢。当然，这并不是说人们实际上就是完全道德的，而是说，关于人们为什么应该是道德的，有一个理性的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