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法租界里有一条宁波路,毗邻宝昌路。路面平阔,一色沥青碎石铺就,两侧皆修有暗沟,上覆洋铁盖子。路边一排排小洋楼鳞次栉比,或是英吉利乡村风的尖顶花园,或是希腊拱券式的小楼,或是杂糅了拜占庭与文艺复兴风的法式折中主义塔楼。
即使在欧洲,也很少见到如此之多的建筑风格集中在一块。
若换作平时,孙希必然兴致勃勃地在宁波路上走一走,聊解对英伦的相思之苦。可如今他心神不宁地搅动着身前的咖啡,不时透过一扇帕拉第奥式大窗朝外看去。他即将要见的这个人,可是要打起十分精神来应付的。
上午十一点整,咖啡厅里的座钟准时敲响。仿佛算准了时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装女子踏着钟声走进屋子,左右看了看,径直朝孙希走来。
孙希赶忙起身,却不防撞到桌边,让咖啡杯里的棕汤洒出来一点。他狼狈地掏出手帕,胡乱擦了擦,这才重新坐下。又想到什么,他猛然站起来,替对方拉开椅子。
说来也怪,孙希平日见了谁都不怵,可一跟她眼光对上,却似老鼠见了猫一样——此人正是上海女子中西医学院的校长张竹君。
张竹君在对面坐定,先打量了他一番,似笑非笑:“辫子呢?”孙希从怀里露出一截辫梢,甩了甩:“租界里不查这玩意儿,我就给收起来了。”
“在哪里都不应该戴这种猪尾巴。”张竹君甚至不屑把声音压低。
“我小时候在海外长大,辫子一直没留起来,索性弄个假的敷衍一下。”
随即孙希自报了一番履历。张竹君听说他也是广东人,还是番禺同乡,态度和缓了些,不过她嫌孙希的粤语南洋味太重,两人最后还是改回了官话。
有身着蓝色制服的仆欧递过菜单,张竹君抬抬下巴:“我对咖啡没有研究,你让他点。”孙希咬咬牙,点了杯最贵的维也纳奶油咖啡,笑着说:“这里只有西饮,下次找个茶庄,我伺候您用几杯乌龙茶。”
“寒暄到此为止。说吧,一个红会总医院的高才生,来找我做什么?”张竹君双手抄在胸前,语带嘲讽,显然在来之前也做了一些调查。
“呃,实在是有件私事,希望能得到您的建议。”
张竹君道:“你卖相这么好,直接去找姚永庚说不就行了?”
孙希一怔:“我找姚永庚做什么?”旋即醒悟过来,这里面恐怕误会大了,连忙摆手道:“不,不,我要说的事,和英子没关系。”他赶紧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掩饰尴尬。
张竹君唇角微微翘起:“既然不是为了英子,那就是冲着沈敦和来的喽?”
孙希“扑哧”一声,差点把咖啡呛进气管里。这位张校长未免也太厉害了吧?两人见面才说几句话,她就觉察到自己的真实意图了?
张竹君道:“北洋医学堂的学生,一毕业便被分配到各镇新军做医官去了,前途无量。唯独你舍弃大好仕途,跑来这寂寂无闻的红会总医院做实习生。这样的履历都看不出猫腻,当我盲吗?”
张竹君到底是做医生出身的,孙希的履历中只露出一点破绽,便被她看得通通透透。
既然被人一眼看穿,孙希也决定不再绕圈子。他压低嗓子,把冯煦的任务讲了一遍,然后道:
“实在惭愧。那晚您和英子讲话的地方,就在我房间的窗台下。我听到张校长您说了一句: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所以这次是想请教,您只是随口一说,还是握有什么实据?”
张竹君眉头微挑。她猜到这个小伙子与北边的大清红十字会有关,却没料到是冯煦直接安排的间谍。她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突然反问:
“你年纪轻轻,为什么会蹚这趟浑水?公义?私仇?”
在那两道刺刀般目光的注视下,孙希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摊开双手苦笑道:“不是因为什么大义,也没有什么私仇。只不过张大人掐着我的生活费,冯大人又允诺我可以公派出国,所以我一个学医的,才被迫成了间谍!可不是情愿的。”
张竹君盯着他,突然笑了:“你知道医生最讨厌哪种病人吗?”
“得了性病的?”
“错,是那种不诚实的病人。明明有求于医生,却还要千方百计隐瞒症状,自作聪明,真是不知所谓。我行医这么久,医术不敢夸口,但辨认真伪的眼力还是有的。”张竹君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你这孩子浮夸了点,倒也算诚实。刚才你若有半点迟疑与伪饰,我起身就走。”
孙希一阵后怕。刚才若自己摆出大义凛然的姿态,只怕这件事已经办砸了……跟这位张校长谈话,真是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真不知道姚英子是怎么在她的学校里熬过来的。
这时咖啡已经送到,张竹君拿起敞口小壶,把乳白色的奶油倾入杯中,让黑棕色的液体迅速变浅,一股香甜袅袅生出。她随意啜了一口:“礼尚往来。我也回答一下你好了。我不喜欢沈敦和,既是出于大义,也是出于私仇。”
“六年前日俄战争,沈敦和在上海筹办万国红十字会,呼吁各地捐款救援。当时我还在广东行医,看到这个倡议,深为触动,便募集了两万两捐款,动员数十名医生,以广东医界代表的身份北上。谁知抵达上海之后,沈敦和把银子收了,却不许我们广东救援队继续北上,说东北战乱频仍,形势复杂,不宜猝进,权且观望以策万全。”
“他的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可内心的想法休想瞒住我。我自行医以来,这样的男子眼神实在见过太多,无非是不信任女人为医,觉得她们前往战地救援只是徒增累赘。呵呵,那两万两银子,都是广东女界所捐,他倒不嫌脂粉味重呢。”
“我争取了很久,未得允可,一怒之下干脆自己雇船带队北上。可惜刚到辽东,战事已经结束,我只好返回上海。沈敦和看不起女子行医,我偏要做出些名堂来,打肿他的面皮。不过若做这个事业,在广东是不行的,上海无论意识还是风气,都领全国之先,所以我便留了下来,创办了这所上海女子中西医学院。”
“所以……您怀疑沈敦和侵吞了那两万两银子?”
“他也许花在了正确的地方,也许没有,我不知道。但万国红十字会从来没有公示过账目明细。不止那两万两,我有理由相信整个募捐款项都存在问题。”
这倒是和冯煦的说法对上了……孙希心想。他急忙道:“那您手里有证据吗?”
张竹君摇摇头:“没有。这六年以来,我一直要求款项公示,可沈敦和百般推托,从来不把账册拿出来。偏偏这个人又很会折腾,又是关东善后,又是旧金山救援,又是建总医院,又是在报端发表各种宣扬红会理念的文章。大家被他的手段搞得眼花缭乱,我呼吁过很多次要清查账目,可惜应者寥寥。”
孙希一阵失望,这些信息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帮助。看来自己还是想得简单了,冯煦背靠朝廷,都拿沈敦和没办法,遑论一个女医学校的校长?
张竹君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情绪变化,轻轻眯起眼睛:“我虽接触不到账册,可六年时间,多少还是知道一点他的隐秘手段。”
“嗯?”孙希精神一振。
张竹君从仆欧那里要来一支笔,在自己的名片背后唰唰地写了一个名字:“你只要记住这个人就行了。他叫施则敬,是沈敦和的心腹,也是红会的会董之一。一应善款支给记账之事,由他掌管。你只要能接近他,那便有机会拿到账册。”
孙希诚惶诚恐地接过名片,放进口袋。虽说调查总算有方向了,可他一点也不感到轻松,心头反而愈加沉重。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还是医学更简单一点?”
“Surely it is……(当然)”孙希一遇到无法回避的麻烦事,就会下意识用英文来遮掩。
“我告诉你,在中国,从来没有什么单纯的医学问题。”张竹君从椅子边站起身,把杯中咖啡一饮而尽,“时间还早,你陪我出去走走。”
她的口气很平淡,可完全没留出商量的余地。孙希虽觉纳闷,也不好深问,便连忙结了账,拿起大衣,殷勤地给张竹君把大门推开。
两人出了咖啡厅,在宁波路上向东漫步而行。此时夏意已盛,阳光如新鲜奶油一般流泻下来,无论是房屋还是绿植均浮起一层黏稠的光泽,惬意如欧洲风情。张竹君一路上欣赏着各色洋房,似乎兴味颇足。
“你可知道这一带为何全是各式洋房?”张竹君忽然问。
“法国人喜欢浪漫?”
“错!那是因为十年之前,法租界公董局通过一项《房屋建造法案》,要求在这一片区域建造须经批准,不得修建中式房屋。经过十年发展,这里几乎把中国味道全数摒弃,俨然成了模范殖民区——”张竹君说到这里,用拐杖随手朝前一指,“只有一个例外。”
孙希顺着拐杖朝前望去,看到在一片欧式风情的小楼之间,赫然矗立着一栋歇山顶五楹大殿,翘檐重瓦,漆红廊庑,看起来格外突兀。在那大殿的进门处,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大匾,上书“四明公所”四字。
张竹君走到公所前面,仰头看了良久,忽然回首道:“你可知道,为何在这一片洋房之间,会有这么一栋中式建筑?”
孙希摇头,他这里来得并不多。张竹君负手徐道:“这座四明公所,乃是在沪的宁波同乡集资所建,殿后有二十多间义舍,哪位老乡身死不及回灵,就暂寄棺柩于此。只因此地被划拨给了法租界,公董局一直视这里为眼中钉,处心积虑想要拔除。同治十三年、光绪二十四年,法国人以棺椁不利卫生为由,先后两次要求筑路迁坟。宁波人奋起反抗,第一次死七人,第二次死十七人。法国领事不得已,只得同意保留此地。”
孙希张大了嘴巴,没想到这栋建筑背后,藏着这等血案,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张竹君道:“姚永庚是宁波人,所以英子对这件事知之甚详,特意给我讲过。广东有句话:天上有雷公,地上海陆丰。我本以为海陆丰民风最为彪悍,没想到宁波人血性也这么足。”
“若不是宁波人那几十条性命,只怕公所早被夷平,换成了外国洋楼。洋人在中国各处跑马圈地,唯独在这个小会所碰了个壁。天下的道理,都被这个小小的公所说尽了:今日你退一尺,明日他们就敢进一丈,唯有团结抗争、不畏牺牲,才是自强之道。可惜啊,如今这个朝廷腐败、苟且,是怎么也不会明白的。”
孙希一听说起政治,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张竹君却没放过他:“孙希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这样的天下,不能持久。与其戴一条假辫子,不如把心里那根真正的剪掉。”
“完了,完了。这要让曹主任知道,非把我扭送官府不可。”孙希心中暗想,有点口干舌燥。张竹君没有逼迫,只是冷笑一声:“中国没有,也不应该有单纯的医者。这一点,你迟早会明白的。”
她信步走到公所里面,殿前有个香炉,上头积了厚厚一层香灰。张竹君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这才重新走出来,抬手叫了一辆黄包车。临走之前,她又探出头来:“今日你来找我,真的只是为了沈敦和的事?”
“就这一件还不够麻烦啊……”孙希嘀咕了一句,面上挂着勉强的笑容,“下次我弄点好乌龙茶,伺候您品品。”
张竹君什么都没说,扬手让车夫走了。
孙希目送她离开之后,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这位张校长虽是女流之辈,可实在太强势,在她面前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他小心地把名片收好,然后也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公共租界而去。车子即将接近外白渡桥时,远远可以看到在苏州河南岸有一栋哥特式的高大教堂。
这教堂叫作联合礼拜堂,位于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口,毗邻英国驻沪总领事馆。距离教堂数米之外的花园里,是一家上海最好的汉弥登番菜馆,既能欣赏到黄浦江的繁忙兴旺,又可以看到苏州河的隽秀,是第一等的好去处。
孙希进到番菜馆之后,看到姚英子和方三响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西式方桌旁。他轻车熟路地把大衣交给印度仆欧,走过去落座。
姚英子不悦道:“你怎么晚这么久?今朝是难得的休息日,不要浪费。”孙希笑道:“我不是找红帮裁缝定做了西装吗?他们要补量一下尺寸。”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眼方三响。后者浑身不自在地坐在沙发椅上,动作拘束,连面前的刀叉都不敢触碰。孙希笑道:“老方你怕什么?今天我们好好打一下姚大夫的秋风,又不用你破费。”方三响摇摇头:“嘉勉状是给我们三个人的,吃饭费用自然是三人分担。”
他们前几日解决了祥园烟馆的赤痢,自治公所特意颁发了嘉勉状。虽然这只是个空头荣誉,但对他们三个实习医生来说,也算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于是姚英子提议出来吃顿饭,庆祝一下。
孙希正想借故出来见张竹君,自然举双手赞同。方三响却有些犹豫,他向来俭省,出来吃洋菜是极奢靡的事。最后还是姚英子说“你还欠我一个救命的人情,你去了咱们两清”,他才勉强同意出席。
现在他突然提出要分担餐费,姚英子登时不满:“说好了我请,你充什么富贵阿公?”孙希也笑道:“其实我很好奇,老方你平时没日没夜地做工,按说攒下来的钱也不少了,难道今天要一次出清(用完)?”
方三响闻言,立刻变得窘迫起来。姚英子咄咄逼人:“你有钱,好呀,那都你出好了。”孙希见方三响额头隐隐渗出细汗,知道他当真了,赶紧打圆场:“你们别吵了,我有一个办法。今天这顿,一分为三,main course(主菜)让姚大夫出,dessert(饭后甜点)我来出,appetizer(前菜)就交给方大夫你啦!”
姚英子拍手笑道:“这个办法好!也算公平啦。”
方三响先前在同济上学时,是听德语授课。他的英语水平只限于知道一些基本的医学术语,日常用语却匮乏得惊人。他不知appetizer是开胃小菜,还以为孙希说的是三道大菜,心里算了算价格,咬牙应允了。
姚英子知道方三响没吃过西餐,径直把菜单拿过来,自作主张替他点了菜。方三响也不去管,专注于餐厅送的牛油面包。这东西是免费送的,香甜绵软,可以趁机多吃点。
孙希和姚英子暗笑他的吃相,又不敢公开表露。孙希拿起一个圆面包,慢条斯理地拿刀切开,往里涂牛油:“哎,对了,三响,刘福彪后来又找过你没有?”
“找过,我没见。”方三响淡然道,继续把面包往嘴里塞。
刘福彪那一伙人当天被送到总医院之后,在次日便脱离了危险,被青帮的徒子徒孙们接回家静养了。刘福彪派人携重金来了好几次医院,要感谢方三响,均被拒绝。
刘福彪没办法,只好让樊老三跪在医院门口,自扇了一天耳光,脸肿得简直没法看,引起了好多人围观。最后还是曹主任看不下去,好说歹说给劝走了。
“你小子脾气可真倔,青帮这么大人情,不趁机结交一下,反而一点面子都不卖。”孙希半是敬佩,半是埋怨。
“真要受了他的礼,以后便和青帮脱不开干系了。”方三响只是脾气耿直,却不傻。从那两个断手农夫的遭遇就知道,刘福彪那些人心狠手辣,走得太近迟早要出事情。
“哎呀,今天放假,你们不要说这些无聊事了。”姚英子一听这名字,就想起那间肮脏的厨房,做了个欲呕的表情,“不能说点别的?”
这时恰好仆欧过来,拿来一瓶红酒,给每个人浅浅地斟了小半杯。孙希端起酒杯转了转,一脸促狭:“好啊,聊点别的——英子,你方向定了没有?”
“哎呀,烦死了。张校长催,沈伯伯催,连你也在这里老三老四。”姚英子一提这个,就苦恼地捧住了脸,“我们还不如聊青帮呢。”
“要不来外科吧,我罩着你。”
“不要,我听人说外科就是做木匠和学绣花,麻烦得紧。”
“那产科或者妇幼?我认识的女医生几乎都是选这个方向。”
“张校长也劝我朝这个方向走,可我一想到要应付小孩子就头疼。”姚英子一脸苦相。
方三响正色道:“你还是尽早做决定比较好,样样都行,就意味着样样都不行。”
孙希怕他又讲出难听话来,赶紧拦住,举起酒杯道:“好啦,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趁正菜没上,咱们干一杯。”
“以什么名目?”姚英子问。
孙希想了想:“不为过去,不为未来,单为眼下的幸福生活。”姚英子说这个有意思,也举起了酒杯。两人看向方三响,他眼神闪动,犹犹豫豫举起杯子来。
三个玻璃杯在半空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人刚放下杯子,旁边过来一个人,先拱手说打扰,然后问:“是红会医院的姚医生和孙医生吗?”
孙希与姚英子一看,脸熟,是开院典礼当天替他们拍照的那个记者。记者拿出几张名片,满脸笑容地散给三个人。原来此人叫农跃鳞,是《申报》的长约记者,这是仅次于社评主笔的职位,能坐这位子的不是一般人。所以他头发不多,玳瑁腿的眼镜却很厚,额头朝前鼓出,显得既聪明又憔悴。
农跃鳞说本来今天在这里约了一位工部局的官员采访,恰好看到邻桌是前不久刚采访过的医生,便过来打个招呼。
“几位恕罪。鄙人刚才无意中听到你们的祝酒词,很有意思。《申报》最近在做一个提倡新生活的栏目,各界声音都有。鄙人想如果有医生能参与议论,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不知能不能随便说几句?”
这事自然让孙希出面最为妥当。他整了整领结,朗声道:“英谚有云:water under the bridge,这句话译作中文,是说过去的事情,纵然百般去想,亦不可挽回。而未来难以预期,譬如明日是否下雨,下个月是否地震,全是上帝的安排,非杞人所能揣测。所以只有眼前的确定的幸福,才值得我们祝福与珍惜。”
农跃鳞低头记录着:“那么请问三位,对时局是如何看待的?”孙希不由得皱皱眉头:“这跟时局有什么关系?”农跃鳞道:“既说眼下的幸福生活,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对时局还算满意?”
“我们是医生,研究的是人体组织,可不是人类组织。”孙希回答得很是机智。
农跃鳞扶了扶眼镜:“可医生并非生活在真空里。比如去年预备立宪,诸省咨议局请愿代表团上京,要求以一年之期召开国会,其中就有不少医生代表。这件事你们听说过吗?”
三人面面相觑,皆没有作声。农跃鳞又问:“那么对袁世凯、孙中山、宋教仁这几个人,几位有何评价?”
姚英子忍不住道:“农记者,你的栏目不是提倡新生活吗?与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农跃鳞停下记录,正色道:“原先是皇家定策,百姓凛然遵行。如今人人都要参政议政,岂不就是一种新生活吗?诸位都是先进的西学精英,对时局难道一点看法都没有?哪怕是有什么疑问也行。”
饭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这时一直闷声不响的方三响却忽然开口道:“农先生,那些政治上的事我是不懂,不过我倒一直有一个问题,想得到解答。”农跃鳞眼睛一亮,这人在三人里最不起眼,但记者的直觉告诉他,这人背后似乎有故事可以挖。他迅速翻开一页新纸,捏住铅笔。
姚英子和孙希同时在桌子下面踢方三响,这么擅自做政治发言,只怕曹主任的血压又要上升了。可方三响恍若未觉,缓缓开口讲起老青山惨案来。
他口才欠佳,但这惨案是亲身经历,讲起来格外真切。孙希是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姚英子之前知道一点,但并不详细。两个人同时缩回脚去,屏息凝神。
方三响从全村人被觉然所骗讲起,一直讲到父亲去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眼睛红红地看向农跃鳞:“……后来多亏了魏伯诗德先生与吴先生及时赶到,我才侥幸脱困。可有一个问题,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命?”
农跃鳞沉默地写好最后一个字,把铅笔塞回胸口,道:“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不过我会把你的故事如实地登出来。这是个好问题,乱世兵燹,个人遭逢,究竟是何道理?虽是一家之不幸,足以引起《申报》的读者们深思——未尝不是一种议政。”
他转头瞥了一眼,看到受访者已经走进餐厅,便对三人一拱手:“感谢诸位谠论直言,克日见报。回头鄙人请客,替三位订上一年《申报》,闲暇时不妨看看。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
农跃鳞走了以后,孙希看着方三响:“啧,原来……你还有这么一段往事啊!”方三响怅然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我还过不去。”
孙希恍然道:“难怪你见我第一面,就问是否见过嘴角生两颗黑痣的人。原来你一直在找那个日本间谍。”
“不错。他是我们沟窝村的仇人。我这些年来,逢人便问,就是不想放过一点可能。”
方三响说得咬牙切齿,眼圈泛红。孙希赶紧举起酒杯劝解道:“别多想啦,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如今能在十里洋场做起医生,这不就是后福了吗?来,来,喝一杯。”
姚英子也一起举杯劝起来,方三响不再推拒。三人又喝了一轮,前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孙希叉了一块红酒鹅肝放进嘴里,还没咀嚼,油香便在口中弥散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英国别的都冠绝寰球,唯独饮食这块差得太远,这一点不得不佩服法国人的精致。”
姚英子笑盈盈道:“这里的大厨,在巴黎也是难得的。整个租界,不会有比他家更好的法餐了。”她见方三响还没动刀叉,催促道:“哎,这appetizer可是你付账,不吃可就亏了啊!”方三响一听,这才单手拎起叉子,扎了一只焗蜗牛到嘴里,囫囵吞下去,活像猪八戒吃人参果。
三人毕竟都是少年心性,虽然各怀心事,可吃着吃着都放松下来。孙希故意插科打诨,说些欧洲逸事笑话,引得姚英子咯咯直笑。方三响说得虽少,嘴里却没停过,刚才的愁绪也便暂时忘却了。
酒足饭饱,结账时方三响才发现,中了孙希的小小圈套。他还要坚持,孙希拍拍他肩膀,笑眯眯道:“今天就别死撑面子啦,你就让大小姐请一次。你辛苦攒的那些钱,还是留着礼敬佛祖吧。”
“嗯?”方三响眼神一闪,仿佛被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孙希连忙解释:“谁让咱们住一栋宿舍楼呢?每隔半个月发钱的日子,你就要去一趟静安寺。这也没什么,我也偶尔会去教堂呢,别太沉迷就好。”方三响没吭声,似乎完全不想提及这个话题。
姚英子见时间还早,提议说不如去新开的虹口活动影戏园看戏。这是上海第一家影戏园子,西班牙人投资的,放的多是从欧美舶来的镍币西片,每周只要有邮船抵达,都有剧目更新。
孙希举双手连声说好,方三响犹豫片刻,耐不住姚英子眼神恳求,只好表示赞同。
“什么是镍币西片?多少钱?”他谨慎地问了句。
姚英子道:“美国的影戏院很便宜,一个人五美分,合不到两角洋,可以看足一天。他们五美分的硬币是镍质的,所以放的片子就叫镍币片了。”方三响一听,这个价格似还可以接受,松了口气,孙希揽住他脖子,笑嘻嘻道:“我在伦敦看过,可比书本好看多了,会动的。”
“那不就是皮影戏?”
“你看了就知道!”
三人结了账,兴冲冲直奔乍浦路上的活动影戏园。恰好这周才运来了一批新的美国短片,门口观众如潮。他们坐进影戏园里,选了个一等雅座。这些影戏都是循环播放,坐多久都成,可以看个痛快。
孙希和姚英子之前都体验过,并不震惊,可以沉心揣摩剧情。方三响是头一回看,在黑暗中双目圆睁,舍不得错开一秒,甚至有几次下意识要躲开,生怕被屏幕上的马车行人撞到。
这戏园老板大概是走通了欧洲渠道,批发了一批法国的电影。本周上的片子,除了美国的各种镍币电影,一半都是法国出品,诸如《惊马》《魔砖》《阿拉丁与神灯》,极尽魔幻传奇之能事。
放到最后一部法国片时,影戏的风格却突然一变。
这部片子名字叫作La Révolution en Russie。先是一艘巍峨的大军舰徐徐入港,然后是一群水兵围着舰长起了争执,其中一名水兵惨被枪杀。紧接着,其他水手一哄而上,杀死舰长,发动哗变,然后是沙俄军队杀入港口。在一个望远镜的主观视角里,观众看到了陷入火海的港口、惊慌失措的民众,也看到了军队镇压水兵的残虐。那种绝望的压迫感,几乎要从简陋的幕布上洋溢而出。
仅仅三分半钟的长度,三人却觉得经历了三个小时那么长。
“这片子到底在讲什么?”孙希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姚英子摇摇头:“看装束像是俄罗斯那边的事,也不知真的假的。”
“我认识点法文,片子好像叫‘俄国革命’。好家伙,毛子可真够凶暴的。”孙希小声说着。姚英子正想问什么是革命,忽然听到身旁沉重的呼吸声,侧头一看,方三响鼻翼翕张,拳头举起来又放下。
姚英子这才想起来,他爹和沟窝村村民就是被毛子兵打死的,此时看到这种场面,难免会触景生情。她跟孙希商量了一句,赶紧把他从戏园里拽出去透透气。
老板正在戏园门口招呼观众,孙希过去问了几句,回来说这片子拍的是1905年俄国革命。因为日俄战争失败,导致俄国掀起一股反对沙皇的热潮,兵变四起。有一艘叫作波将金号的战舰上的小兵不满压迫,愤然起义,却被沙皇派去的军队残酷镇压。有一个叫吕西恩·农居埃的法国导演从波将金号里得了灵感,拍了这么一部片子。
“俄国人真是太暴力了,吓死人了。”姚英子听完,吐了吐舌头,“跟那边一比,上海可真是太平多了。”
“以后还是少看这种吧,晚上会做噩梦。”孙希说得满不在乎,可心里蓦地想起四明公所,一种说不清的烦躁浮上心头,似乎隐隐有什么毛刺在摆动。
这时方三响走到他面前问:“那些水兵为什么哗变?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吗?”孙希愣怔了一下,说他没问那么细。方三响又问,那这个“革命”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叫叛乱?孙希本想解释一下,随即想起来,国内那些乱党好像最喜欢自称为革命党什么的,比如跟自己同姓还是老乡的那个孙逸仙,就……总之少说为妙,便一捶他的肩膀:“哎呀,你不是老说捉大放小吗?片子都看完了,还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做啥?”
方三响皱着眉头,试图从里面琢磨出点什么,姚英子却不耐烦地把他俩一推:“走,走,我请你们吃梨膏去。”
街边就有卖梨膏的小热昏,用苏北话哼哼唧唧唱着:“一包冰屑吊梨膏,二用药味重香料……”她买了三碗,三个人斜靠着戏院外的梧桐树吃起来。
“说好了,这个我请。”方三响严肃地说,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圆。
“老方你这可失算了。英子这个人,吃别的一般,吃起甜的没够。别看梨膏三个铜圆一碗,她能把你吃破产喽!”
姚英子羞恼地狠狠踩了孙希一脚,孙希赶紧躲闪,却不防撞翻了旁边卖茶叶蛋的土灶。火星飞溅,落到西装外套上,心疼得他赶紧伸手扑打。
方三响看着那两个人打闹着,心情渐渐放松下来。他依依不舍地用木勺舀出最后一点梨膏,甜丝丝的一入口,冲淡了口中的苦涩,只是戏园里的那段影像始终无法去除。
三人玩闹了一阵,天色黯淡下来。方三响说差不多该回医院了,姚英子提议说,回去的路上在外白渡桥上停一下,那里是欣赏落日的绝佳位置。
这座外白渡桥三年前建成,全钢架双孔结构,望之峥嵘威严,雄峙于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外滩航运尽收眼底。外白渡桥在主道两侧铺了两条木板步道,外有扶栏,很多上海市民没事都会跑来这里看西洋景致。
他们三人走到桥中间的时候,天色已略晚。晚霞如被红葡萄酒泼洒浸润一般,微微透着酡红,酡红边缘还亮着一丝余晖,映在远处黄浦江的浩渺水面之上。那些悬挂着万国旗帜的大小船只穿梭如织,如行于彩云之中,不知疲倦。
玩了快一天的三人伏在栏杆上,凝望着这壮丽斑斓的景象,一时间竟无人开口。过了好久,姚英子轻轻叹道:“真美啊,每次看都这么美。”少女踮起脚尖,努力让上半身朝桥外探去,想要伸手抓住最后一缕夕阳。
方三响有点紧张地把胳膊伸过去,生怕她掉进苏州河里:“下次有机会,我带你们去东北,那里的落日不太一样,但也很好看。”旁边孙希刚掏出一支香烟,闻言不由得嗤笑道:“要说泰晤士河的落日啊,你们可能没机会见到,那才真的是肃穆壮观。”
姚英子趴在扶手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黄浦江的水线,太阳最后将在那里被吞没。她的双瞳里,似乎染上了云霞的颜色。
“从我小时候起,每次看到落日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它好美,可这么美的东西,却一转眼就消逝了。我那时候就在想,如果一直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就好了。”“傻丫头,你忘了时差吗?地球另外一面的纽约,如今可正是朝日初升呢。”孙希哈哈一笑,“太阳永远都不会变,变的只是我们而已。”
姚英子凝望远方,喃喃道:“是啊,变的只是我们而已。”
“都是做医生的,明白这个自然规律。人终究会变老、得病、死亡。所以要及时行乐,别把自己弄得苦哈哈的——对吧?”孙希一边说着,一边用胳膊肘去顶方三响。方三响有点慌乱地答道:“只要尽了本分就好。”
姚英子忽然转过身来,背对着夕阳。飞旋飘散的乌黑长发,短暂地遮住了她精致的面孔,只有那一双清澈的眸子露在外面,映着半明半暗的云霞。最高明的画师,也调不出此时此刻她双眼中的颜色。
那一瞬间旋身的美态,让另外两个人心中皆是一漾。
“如果以后能一直像今天这么开心,就好啦!”她的语气说不上是祈愿,还是感慨。
在她身后的远方,依稀可见外滩如群山起伏般的巍峨建筑。在落日与霞光的映衬之下,这一切景象都被镶嵌上一层温润的金边。深沉的阴影赋予了这景致西洋油画般的质感,庄严而富有神性,如天堂一般永恒存在。
一张八开大小的《通信晚报》飘落在车站地板之上,悄无声息。
读者并未俯身捡拾,反而匆匆离去。于是它便那么平平摊开来,任凭不同的皮鞋、布鞋踏过去,印上一圈又一圈雨渍。
这是沪宁车站自办的文摘汇报,只摘录前日各大报章的新闻,供乘客候车消遣之用。此时那些小号铅字浸没在水痕之中,如蚁集蜂攒,只能勉强分辨出它们的形体:
摘自《申报》六月十日:“入夏以来,皖北惨遭水患,几于全境陆沉,无论冈洼,无无水之地,无不灾之区,举凡村镇、房舍、人畜以及上季所收之粮,皆为波涛席卷而去。”
摘自《新闻报》六月十日:“亳州被雨难,城中屋宇倾圮者不可计数。涡水上涨,桥梁漂没,船只沉溺,两岸数百家尽付东流,田中秋禾摧折已尽。”
摘自《神州日报》六月十日:“涡阳忽遇倾盆大雨,四境汪洋,涡河高与岸平,北关沿岸房屋漂流殆尽,河中尸骸随波而下。湖田已无粒米可收,高田之禾又为大风所偃仆,惨亦甚矣。”
即使报纸已被水渍洇得模糊不堪,这一条条记录看着仍触目惊心,其绝望惶急之情,跃然纸上。
更多的布鞋陆陆续续踏过来,很快将这张小报踩成一摊纸糊。而那些鞋子的主人,则在经过短时间的混乱之后,在候车室内站成了三排。
为首的两人,一个是外科兼解剖主任峨利生医生,一个是内科的王培元医生。他们身后则是十五名红会总医院的实习医护,方三响与孙希赫然在列。
他们每个人都斜挎两个竹布口袋,右手拎着一个贴着红十字标志的棕色松木箱。上海初夏的雨水,顺着他们身上的油布雨披边角不断滴下来,在脚下聚成一个小水坑。在队伍前方,还有两面白旗,一面上书“中国红十字会”,一面上书“华洋义赈会”。
昏黄的煤油灯下,沈敦和面色严峻地走到队伍面前,摘下了头上的礼帽:
“如今皖北水患频仍,眼见酿成奇灾。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诸君皆是总医院培养的精英,如今正有了用武之地。什么是好医院?不在于医院本身,而在于人。这是我红会专业力量第一次亮相,请诸君务求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孙希站在队伍之中,双目平视着前方,耳朵里听着沈敦和的讲话,心脏嗵嗵地剧烈跳起来。红会总医院救援皖北的决定,是在两天前下达的。孙希偷偷给冯煦拍了电报请示方略,对方的回答却出乎意料:“皖北事急,救难为先。”
冯煦做过安徽巡抚,消息灵通,他都说皖北事急,看来局势真的十分凶险。
孙希没奈何,只好暂且收起心思,只是心情依旧无法平复。看报纸上的报道,皖北是极凶险的地方,他没想到加入红会总医院后,不光要当间谍,还要冒险深入灾区腹地,这和他原来想象的医生生活可截然不同。
孙希苦恼地用右手拽了拽挎包,下意识地瞥了旁边的方三响一眼。后者足足挎着四个布袋,身上背带紧绷,纵横交错,看着好似五花大绑。方三响抿着两片厚嘴唇,蚕眉平对,全然不似队伍里的其他人那么紧张。
这倒不奇怪。别人还在上海读预科学校时,他已经在营口医院里救护伤员,这种场面早见识过了。
“喂,老方,现在可是快半夜十二点啦。”孙希用手肘碰碰他。方三响看了一眼车站天花板上悬吊下来的大钟,闷闷道:“还有四分三十秒。”孙希笑嘻嘻道:“不知道沈先生能给你拖延多少时间。”
方三响看了眼候车室的入口,外头漆黑一片,只有哗哗的雨声传来。沈敦和还在一二三四点地侃侃而谈,旁边曹主任赶紧比了个手势,指了指车站钟。沈敦和意犹未尽地收了个尾,一抬手,曹主任递来了一个酒盅。他动情地说道:
“六年之前,万国红十字会救援辽东,沈某手中无医可用,一直深以为憾。如今红会终于有了自己的力量,再不必受制于人。今日壮士出征,沈某无以饯行。备薄酒一盅,略表心意,待诸君归来,再行庆功!”
听到会董如此激昂,队员俱是精神一振。沈敦和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盅摔落在地,酒盅登时碎成八瓣。“登车!”
一旁的乘务员拉开铁滑栅栏,救援队员从检票通道鱼贯而入,朝站台走去。铁轨上早有一辆两车厢列车升火等候,这是专为总医院加开的专列,直抵南京。
孙希和方三响进了车厢之后,把东西都搁到行李架上,然后对坐在车窗旁。孙希伸出手:“喏,愿赌服输。”方三响摇摇头,从腰间掏出一方白手绢,里面包着一把角洋。他一个一个数出来,似是不舍。孙希眼睛很尖:“咦?这不是英子原来用的手绢吗?”
“我上次拿它包过头,她就不要了。”方三响数出六枚角洋,心疼地递了过去。
孙希笑道:“我就说她不会来吧?皖北水灾可不比上海时疫那么小打小闹,水患、饥荒、瘟疫、乱民、匪患,哪个都是要命的事……谁敢把姚永庚的女儿送过去?”
话音刚落,他忽然发现车窗外的检票口一阵混乱。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脸贴上玻璃,希望看得更清楚一些。
借助煤油灯的照明,他们看到在检票口前,一个娇小的身影欲要强行冲进来,却被沈敦和与曹主任联手拦住。孙希还没动,方三响已经张开双臂,两侧卡扣一扭,硬生生把车窗抬了起来。没了玻璃阻挡,声音清晰地传来。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去?就因为我是姚家大小姐吗?”姚英子的声音穿透层层雨幕,充满愤怒。
曹主任拼命劝解,可惜声音太小,听不太清。过不多时,姚英子的声音又一次高亢起来:“你们觉得我在医院只是玩玩,你们根本没把我当医生对不对?”
这一连串激烈的质疑,打得曹主任溃不成军,连连后退。孙希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把角洋,扔给方三响:“你赢了,拿这些钱去拜佛烧香吧——唉,没想到她真跑来了。”
方三响毫不客气地收起钱来:“你那么精细的人,难道没发觉?咱们院里的人待她有些过分客气,看她的眼光好像看贵客似的。那些同事,哪个在做业务时主动找过她?换了你是英子,你会怎么想?”
经他这么一提醒,孙希回想平日里种种小事,还真是如此。比如中午去食堂吃饭,其他女孩子都是三五成群,却很少叫上姚英子。大部分时候,她都是跟孙希和方三响凑一桌。有一次孙希半开玩笑,问:“你天天凑过来,是看中我俩谁了吧?”,结果被姚英子暴打了一顿——现在回想起来,她其实是没别的选择。
“英子聪明得很。她知道,这次是总医院第一次出战亮相,如果她去不了,以后很难在医院里立足了。”
孙希颇为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看你平时闷不吭声,原来观察得这么仔细。”方三响自嘲道:“我是久病成良医。”他随即又轻轻摇了一下头:“我担心的不是英子不来,而是她来了怎么办。”
“喂,喂,你赢了钱还卖乖,太过分了。”
“这次咱们可不是野餐郊游啊,我担心她会不会……”
方三响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投向检票口。那边的争执快分出胜负了。在姚英子的猛烈攻势下,曹主任已然败退,沈敦和也快招架不住。
这时火车前方响起一声悠扬的汽笛,白色的蒸汽从车头横喷而出,眼看就要发车了。方三响和孙希都有些焦虑,探出头去,想看看到底什么结果。
那个娇小的身影突然钻过两人阻拦,噌一下钻过铁栅栏,朝着这边飞跑而来。可这时发车的哨子已然吹响,火车先是前后顿挫了一下,然后缓缓朝前开去。
那身影却没放弃,还在拼命追赶。她堪堪跑到车厢旁边,却来不及冲到车门——即使冲过去也没用,车门已经被乘务员锁上了。方三响果断把上半身探出车窗,拼命伸出手大喊:“英子,抓住!”
姚英子咬紧牙关,加快几步,随着向前移动的车厢狂奔,一边把胳膊朝上伸去。方三响大半个身子往外一挺,用力抓住对方手腕。孙希在后头大叫:“抓臂骨,别抓关节!”他立刻改换,抓到小臂桡骨中段,这才发力一拽。
他体格甚大,拽起姚英子来,如同东北棕熊抓一只兔子,登时让她双脚离地。方三响和孙希两人齐心协力,顺着车窗把姚英子拽进来。
在其他人惊骇的目光下,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全不顾一头湿漉漉的散发。孙希从自己水壶里倒了杯罗汉果茶,让她小口慢慢喝,又递过一把小檀木梳子。方三响则起身去了另外一节车厢。
“你这胆子也忒大了,不要命了啊!”孙希惊魂未定,比她看着还紧张。
姚英子一边梳头一边道:“放心好了。沪宁这条线上用的是太平洋式机车,锅炉起速很慢,肯定追得上。”
“谁问你机车型号了?!”孙希按住额头,一脸无奈,“你怎么就这么跳上火车了?”
“哼,我是红会总医院的医生,现在救援队出征,我为什么不能来?”姚英子气呼呼地说,“有本事他们派人去皖北,把我抓回去!”
“你知不知道,你一时冲动,害我输给蒲公英六个角洋?”
这次轮到姚英子一愣,随即不乐意了:“你们两个赤佬,竟然拿这种事打赌?!”孙希说了说赌注内容,姚英子梳头的动作不由一顿,低头轻声啐了一口:“这个蒲公英,真是自作主张!我可没他想的那么不受欢迎。”
这时方三响走回来,身后还跟着王培元、峨利生两位教授。原来他第一时间去通知了两位带队医生。两位医生听说姚英子居然强行扒上火车,都震惊不已。他们提起煤油灯,先检查了一下,确认她并无外伤,可怎么处置这个姑娘,却犯了难。
峨利生医生只管业务这一块,救援队的事务实际上由王培元医生全权负责。他是总医院唯一的华人教授,一时间全车厢的人都看向他。
王培元医生身材不算高大,圆脸圆鼻头,眉毛有点斑白,看上去慈眉善目,像一个老和尚。他在医院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考试时总给学生加几分,最差的也能攀到及格线,总爱说一句话:“我很欣慰。”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乱来?”王培元有点心疼地埋怨了几句,转动脖颈去看贴在车厢门侧的线路图,“下一站在安亭,你赶紧下车吧!”
孙希提醒道:“老师,这趟是给红会专开的车次,不到南京不停呀!”王培元用手去摸已经半秃的头顶,有些为难:“就不能跟司机商量,稍微停一下放个人吗?”姚英子道:“沪宁线是单线行车,时刻一耽搁,整个运行图都要乱掉的。”
王培元是传染病学的专家,对铁路运行不在行,这下子可犯了难。姚英子抓着他胳膊轻轻摇晃:“王教授,你看我都上来了,就行行好嘛!您不是经常教导我们说医者需有大爱吗?我去皖北救人,这难道做错了?”
这一下可把王教授给问住了。他转头看看峨利生医生,后者全程扑克脸,对此不置可否。末了王教授叹了口气:“好,好,你能有这样的觉悟,我很欣慰。既然火车停不下来,你就先跟着我们吧——可有一样,得听从指挥,可不能像刚才那样,说走就走了。”
“得令!”姚英子大喜,狠狠地拥抱了王教授一下,吓得他差点跌在地上。王培元在方三响和孙希两人脸上扫了一圈:“你们这些毛躁小子……”话没说完,摇着头离开了。
姚英子得意扬扬地坐回座位上,孙希钦佩道:“人家都是因材施教,你这是因材撒娇啊!对曹主任就来硬的,对王教授就来软的。”
“要你多嘴!”
姚英子拿起梳子来继续梳头,梳完才发现发夹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邻座一个留着短发的女孩子怯生生地伸出手,递来一段细绳:“我这里有多的,用我的吧。”姚英子粲然一笑,道了声多谢,随手把头发绾了个简单的马尾辫。
孙希和方三响并肩坐在对面,注意到了她的细微变化,心中俱是一松。
经历了这么一段小插曲,火车恢复了安静。车轮有节奏地响着撞击声,车厢微微晃动着,像是一个摇篮。这些红会医护昨天一天都在忙着打点行装,疲惫不堪,不一时便头挨着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这将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最安宁的一次休息。
六月十二日中午,这一趟专列徐徐抵达南京。没想到迎接医疗队的不是欢呼,而是一筐硬邦邦的冷馒头和一间简陋的私塾教室。
王培元一打听才知道,红会总部提前汇了活动经费给当地分会,谁知分会的会计居然卷款跑了。这一次红会一共派出了四支队伍,除医疗队之外,还有三支赈济队,算上雇用的民夫,得有二百多号人。那会计卷款跑了不要紧,这些人一下子可陷入了尴尬境地,进退两难。
这次救援淮北的大部分善款,是沈敦和在上海组建了华洋义赈会募捐而来,再发给红会,所以财务流程上有些混乱。
抛去总会为这桩丑闻焦头烂额不谈,医疗队在那间私塾里足足等候了一天,始终无法动身。好在王培元是南京人,他找到一个在金陵航渡公司的熟人,弄到一批船票,先行连夜渡过长江,徒步跋涉到浦口。
此时皖北传来消息,水灾局面愈演愈烈,难民大潮已逼近宿州、灵璧一线。王培元当机立断,不等赈济队跟上,先行北上救灾。
可如何北上,是个极大的难题。
因为连日大雨,浦口西北方的滁州也陷入了麻烦,池河、濠河、板桥河全面涨水,官道不通,乘船更加危险。医疗队要向北走,只有一条津浦铁路。可这条铁路尚在修建中,根本没有通行车辆。
最后还是沈敦和想了个法子。他给远在京城的冯煦拍了电报求援,冯煦找到督办津浦铁路的大臣徐世昌,给南段总局直接下达命令,协调来了一辆施工运料车。
于是这支医疗队坐在一大堆钢轨、枕木、道钉之间,一路叮叮咣咣地颠簸到了蚌埠集。
到了蚌埠集,便无法继续走了,因为前方就是淮河,大桥尚未修通。医疗队别无选择,只好先下车,去蚌埠集内休整,因为所有人都疲倦到了极限——这时已经是六月十五日。
“英子你没事吧?”
孙希伸出胳膊,示意她从车厢里跳下来。“还好……”姚英子还嘴硬,可她往下一跳,不防身子一个趔趄,差点从道砟上摔下去。孙希把她搀扶下去,然后转身顺手把宋雅也接了下来——就是借给姚英子头绳的那个女生。
两个姑娘的状态差不多,都是面容憔悴,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总是不停地用手指头捋自己的头发,感觉每一根都沾满了滑腻腻的煤灰。
过去的几天对她们来说,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事实上,对这支队伍里的绝大部分人来说,皆是破天荒头一次。每个人下了车厢之后,都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远处方三响正挥汗如雨地把行李箱一一搬下来,只有他对这种艰苦见怪不怪。
在铁道工地附近驻守着一支蓝装军队,一问番号,原来是第三十一混成协的一个营。这个协是安徽唯一的新军力量,这次奉命为筑路提供保护。孙希心细,注意到这些士兵手里端的步枪已经打开了保险栓,子弹带也掀开搭扣,一副如临大敌、随时可以射击的架势,也不知是在防谁。
他们听说这支队伍是去蚌埠集,只是漠然地动了动嘴角,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嘲弄。
王培元、峨利生两名带队医生招呼大家整队集合,简单地说了几句,然后徒步离开铁路工地,朝着三里之外的蚌埠集走去。
这附近最近下了不少雨,道路泥泞不堪。这一队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泥水飞溅。幸亏在出发之前,王培元要求所有人统一换上短袍和筒裤,否则情况会更糟糕。
“孙希,还有多远啊?”姚英子第四次问。
“再坚持一下,快了,快了。”
“要是有车的话,踩一脚油门就到了……”姚英子嘟囔了一句。事到如今,她就算能返回上海,面子上也挂不住。自己义无反顾跳下去的火坑,只能自己往上爬。
孙希看出她的心思,道:“到了蚌埠城里头,就能好好用热水洗个澡啦。我特意带了块香皂,消毒又去油。”
其实他自己也浑身发痒难耐,感觉衬衫和皮肤之间,紧贴着一层脏兮兮的汗盐,恨不得拿开水烫开才舒坦。
不过,比起身体上的不适,他心里更藏着一种郁闷。这次能坐运料车到蚌埠,是沈敦和与冯煦合力运作的结果。孙希不太明白,他们俩不是死对头吗?怎么突然又开始合作了?那夹在中间的自己到底算怎么回事?间谍的工作还干不干了?
孙希正低头琢磨这事有多荒唐,一时间忘了看前头。前头是个高土坡,他猛地撞到方三响的后背,差点弹回去跌下坡底。
“喂,老方你停下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孙希刚抱怨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随后姚英子也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坡顶,看到两个人都呆愣愣地站着,眼神发直。“你们两个看什么呢?”她一边问着,一边朝前方望去。
随着视野变化,一幅难以言喻的画面映入姚英子的瞳孔。
在灰蒙蒙的铅云之下,蚌埠集低矮的城墙下方覆盖着一层纷乱的杂色,青灰色、深褐色、浅绿色、暗肉色,它们被彼此分割成了无数细碎层叠的小点,密密麻麻地覆在城外的每一寸土地上。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这些碎点竟是一个个人。
男女老少皆有,数量根本无法清点。他们聚在官道中央,聚在田埂塘边,聚在沟渠堤圩,聚在林木窝棚,像绝望的蚁群爬满所有能落脚的地方。没有棚屋,没有锅灶,连芦席和苫布都很少。
人群像一摊污泥一样涂在地面上,他们半裸着身体,露出黝黑的乳房或嶙峋的胸膛,姿态各异,表情却全都麻木得像是泥塑,仿佛被吸光了所有的精气。放眼望去,那层层叠叠的肢体上,分布着疽疮、癞癣、脓疥、斑疹、久不痊愈而腐烂的伤口……所有能用肉眼看到的人类病症,这里几乎都能寻见,显现出一片病态的斑斓。
虽然聚着如此之多的人,可周围十分安静。没有飞鸟,没有猫狗走兽,连树上的树叶都被摘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树杈。一头大牛的骨架匍匐在一处污水坑中,骨架上的肉早被剔得干干净净,只剩无数苍蝇落在上面,舔舐着骨缝里的污血。一股源自屎尿沤集的刺鼻氨气,悄然弥漫在这方荒芜而拥挤的空间之中。
方三响、孙希和姚英子三人呆愣在原地,声带像被手术针缝住了韧带似的,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这时宋雅也从后面跟上来,看到这情景,忍不住尖叫了一声。那一片斑斓的杂色突然起了变化。头颅纷纷从污秽中抬起,无数道呆滞的目光齐齐投注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