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先生的《今天我们怎样做书》即将付梓,命我写序。辞不获已,终应承矣,心中不由惴惴。
我想,这回“风险”有点大了。早闻叶圣陶老先生有言,“序文的责务,就是要将作品潜在的、容易被忽视的精神很显著地展开于读者的心中。这是所谓批评家能够胜任的工作”。可今天我算咋回事?不是最清楚自己有“几两沉”的吗,怎么竟也干起有负于自己“小身子骨”这样的事情来了呢?再说了,李昕什么人,是你能“批评”得起来的吗?
我又想,既然要写,若能将作者的生平,如性情、境遇,乃至面貌、身材等等,就像写生一般叙述下来作为序文,让读者能在阅读作品前先与作者来个心意相通,然后到阅读作品时能“行通济,无弊翳”,是不是也能使鄙人的勉为之作增加一点刊载于卷首的价值呢?
我姑且一试。
这是一个“衣带渐宽终不悔,一生只为一事来”的人;这还是一个勇毅笃行,“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的人。这种人,在演艺界,通常会被尊称作“老戏骨”,而在我们业内则被习惯敬称为“老法师”。为“老法师”的作品写序,我胆再肥,也得先把自己灌上两杯再说。
我和李昕先生初识于 2010 年 10 月 26 日。时隔多年,清晰如昨,实在是因为那个日子太过重要。那一天,打独立建制后便各据一方、封闭发展数十载的三地三联,通过一个在京召开的“京沪港三联书店首届高层年会”,重新聚首坐在了一起。“三联抱团了”“三联桃园三结义”……一时间,舆情很快被点燃,遂引爆整个出版界。
代表京三联在首届年会上介绍该社发展近况的正是时任北京三联总编辑的李昕先生。李总身穿笔挺的深蓝色西装,洁白的衬衣上打着蓝色碎花领带,很庄重,也很绅士。李总的嗓音很亮,说话一字一顿,很有节奏,也很抓人。听得出,这又是一个很注重讲话效果的人。年会开得很紧凑,虽说开了两天,但实际上我与李总私下交谈的机会并不多。所以当会后有京三联的朋友在闲聊中问我“你对我们李总的第一印象如何?”我的回答很模糊。我说,如果不认识他的人,看他一脸清癯,目光如炬,眉眼间又总带有一股凛然之色,你可能会猜他是个出世的诗人画家,或者你把他说成是一个笑傲世事的学者教授,好像也可以。
三联峰会结束了,我和李总的交往却在彼此真诚的合作中开始了。特别是 2012 年 11 月,京沪港三家三联合资组建三联时空国际文化传播公司,李昕先生担纲公司首任总经理后,我们的联系渐渐变得多了起来,我对李昕先生的经历、学养,尤其是他为人处世的风格也随之有了更多的了解和感知。李总大我整整十岁。十岁,在出版界,完全可视作一代人的时光,所以我尊李昕为前辈。李昕先生学中文出身,年轻时迷恋诗文创作,素有他日驰骋文学疆场之梦想。不想大学毕业后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了编辑,自此以书为伴,潜心耕作,穷其一生,“为伊消得人憔悴”。整整 39 年,经他策划、责编、复审、终审的图书加在一起多达 3000 余种,其中不乏精品与传世之作。诚然,作为一个学养深厚、成果颇丰的业内“大咖”,很多时候,李昕先生确实给人呈现出端肃、严谨,甚至不怒自威、“眼里揉不下沙子”等近乎严苛的一面,然而,熟悉老李的人都清楚,他更是一位重感情的老师,一位很暖人的兄长。丰富的经验和阅历,给他带来的是更多的从容和豁达:对前辈尊重体贴,对平辈推心置腹,对晚辈提挈关照……很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词,能比较贴切地概括李昕先生身上所有的这些特质。现在很庆幸我找到了,那就是——讲究,一种刻在骨子里的讲究。
“讲究”这个词,在汉语词典里语义多多,有说推求穷尽事物之理的,也有说力求事物之精美的,等等。而我则以为,正是上述李昕式“讲究”,让我们李总的工作、生活乃至精神世界都上升到了一种新的境界。
因为“讲究”,李昕先生能把他所敬仰的范用、韦君宜等一批出版界老前辈的谆谆教诲牢牢地记挂于心,从而为中国现代出版传统的发扬光大不遗余力;因为“讲究”,他能亲赴谈判一线,拿出万字策划书以及足以让作者信服的一整套“编辑设想”,最终打动傅高义,硬是从国内 30 多家竞争者中夺得《邓小平时代》的版权,成就了当时出版业“单本书销售码洋超过 8000 万元”的一则经典案例;还是因为“讲究”,他前后两次来到上海三联,为三联的晚辈授课。他讲传统、讲业务、讲“做书先做人”的道理,他讲课惜时、精炼,满满的都是干货。他当时反复强调的一句话“善于为作品增值的编辑才是好编辑”,至今让我回味无穷……2014 年 6 月 3 日下午,李昕先生突然千里迢迢来到上海,来到我的办公室,告诉我他很快就要办退休手续了,要离开三联了,想和上海的小老弟们喝上一杯告别的酒。我的心一下子就抽紧了,难受极了,我知道,那是一种藏在心底的不舍。
不想退休后的老李,依然讲究如初。
著书立说,也就短短几年工夫吧,李昕先生就有六七部大作问世。对此,我丝毫不觉惊讶。他是中国作协的资深会员,文学根底深厚,写几本书自然不在话下。再者,从业那么多年,结交了那么多仁人贤达、学界大腕,他的故事多着哪,以后就是再写个五年、十年,恐怕也不一定写得完。然而,效法孔圣人,背起行囊,游说四方,却是我始料未及的。近日看了书稿才发现,原来他还身兼着南开大学、河北大学、北京印刷学院等高校的客座教授,还承担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武汉大学、澳门大学等多所高校的讲学任务,另外,各地的出版集团和一些出版社也纷纷邀请他去讲课。难怪现在好多人去北京见不到他,敢情是他过去“欠债”太多,现在退下来后必须是一站接着一站,还不胜还呀!
即将出版的《今天我们怎样做书》,就是李昕先生在各地讲学录音稿的结集。读这部作品,我们能深切感受到李昕先生对编辑出版事业的无上热忱。他视毕生从事的编辑工作如生命一般,用炽热的爱,用全部心血,浇灌人文社科的田亩。在很多人看来,编辑生涯单调而清苦,可老李却甘之若饴,矢志不渝,不为物质利益、职位升迁等种种诱惑所动。中国出版有今天这样骄人的业绩,与以李昕先生为代表的无数编辑的辛苦劳作和无悔奉献有着极大的关系,面对他们,我们无疑应该献上一份深深的敬意。
本序愿读者朋友略略一瞥,快快翻过,由此尽快走进本书,走进作者美好的文字和内心中去。
谢谢!
(本文作者系上海三联书店董事长、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