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弗里·尼伦(Jeffrey Nealon)的文章《塞缪尔·贝克特和后现代:语言对弈、游戏和〈等待戈多〉》(“Samuel Beckett and Postmodern:Language Games, Play, and Waiting for Godot”
)直接运用来自利奥塔的思想,是展示后现代主义批评的一则有用例证。这篇文章主要显示了上述六点中的第一点,不过也包含了第二点中的一些成分,因为视语言为自足系统的观点也密切联系到利奥塔的“真实丧失”的思想。尼伦首先解释何谓“语言对弈”,这个概念来自维特根斯坦(Wittgenstein),意思是说当我们宣称某物为真实时,我们所运用的并非外在的绝对标准,而是一系列内在规则和标准,这些规则和标准仅仅在指定的范围内有效,不能“超出”其外,它们的适用范围有限,就如同对弈中的规则。比如说,对弈中跳马可能就能赢了整盘棋,可到了足球比赛中,或者当两个人争论谁该去洗碗时,就毫无意义。与之类似,哲学讨论中,某个“步骤”可能确定某一命题的真实有效性,但这种真实有效性仅限于哲学的“语言对弈”。在尼伦看来,贝克特的戏剧《等待戈多》中的两个人物,弗拉基米尔和埃斯特拉贡就陷入了这样的“语言对弈”,又未能意识到这一局面的全部意义。实际上,后现代主义者同意,这样的语言对弈就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它们背后并没有什么超验性的现实,语言对弈自己认证自己,提供人们所追寻的社会身份,可弗拉基米尔和埃斯特拉贡还在苦苦追寻在此之上的更深刻现实,或者说超验现实,因此尼伦说:“弗拉基米尔和埃斯特拉贡的语言仅仅是一场游戏,没有任何公认的意义,两个人的社会纽带恰恰在于这种语言游戏。等待戈多来为这个社会做出确证,从一开始这就是多此一举。”
弗拉基米尔和埃斯特拉贡难以接受这种后现代观点,难以接受“对弈”即已足够的状况(利奥塔有本书的书名就是《仅仅是对弈》),他们还期望从某种“宏大叙事”和绝对认证中寻得安全感。剧中,对全面确证的渴望同基督教的“救赎观”联系了起来,按照基督教教义,正是“救赎”令纷然淆乱、漫无意义的日常琐碎事情重新得到解释,显现出新的意义。(每当我的宗教导师听到我用小小怨言,抱怨人生之不公时,他们总会说:“就当献给主吧!”)因此,弗拉基米尔和埃斯特拉贡陷在了现代主义阶段,处处流露出对昔日和一去不复返的完整性的怀念。在尼伦看来,第一幕结尾拉基这个人物的出现,以及他的“思考”就是对弗拉基米尔和埃斯特拉贡所寻求的确证性话语的戏仿,这实际上就是对哲学和宗教中那种“总体化”“元话语”的戏仿,实际上显示出我们所能期待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真理的语言游戏”。尼伦说,这样的话语打破和解构了所有关于普遍性、非历史性、元叙事的观念,而这些也正是戈多所拥有的一切。其寓意在于:纵然戈多真的出现,除了迂腐地絮叨上一阵子,他又能说出什么呢?
拉基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兴冲冲地戏仿,可剧中其他人物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他的话遭遇暴力。现代主义者期望延续自己的信仰,无论是对神灵还是对戈多,也无论他们是不是已经被人推翻在地。在尼伦看来,整部剧中,弗拉基米尔和埃斯特贡这两个人物已立于“解构式突破”的边缘,他俩忘掉戈多时,两个人无忧无虑,言语游戏中不乏新意,可以说两个人畅游于“后现代状况的开放与不确定之中”。可两个人一次又一次回到戈多,回到他为两个人设定的必须和戒律之上(或许,这一切都不过是两个人自己的臆想)。有一次,弗拉基米尔提议:“咱俩走吧,去个远的地方。”可回答是:“不行……明早还要回来……还要等待戈多。”可以说弗拉基米尔和埃斯特拉贡面对20世纪所特有的真理分裂、价值破碎时,最终证明了自己是现代主义者。两个人渴望回到目标充实的昔日,可那样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于是,两个人面对破碎的现实,充满焦虑和怀旧的情绪。有几次,两个人似乎已站在改变(尼伦称之为“突破”)的边缘,一跨脚就能步入后现代,转而视破碎为值得为之欢呼雀跃的状态,可直到剧终两个人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
这种解读显现出来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二分可运用于其他许多作品,有没有什么作品在你的脑海中凸现出来?等待似乎是20世纪戏剧中一种十分重要的活动,比如说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的《送菜升降机》( The Dumb Waiter )就是一则显著的例子。你也可以以任何一部你熟悉的品特的剧作为对象,考虑能否运用后现代主义思想对其做出阐释,如此阐释又有什么价值。另一部以“等待”为主题,也可以运用类似解读的是契诃夫(Anton Chekov)的《三姐妹》( The Three Sisters ,1901)。剧中的三姐妹是奥尔加、玛莎、伊丽娜,困居于俄罗斯北部,维持着资产阶级的体面生活,从她们居住的地方到最近的城市坐火车也要23个小时(参阅麦克尔·弗雷恩为众神公司的《契诃夫戏剧选》所写的导言)。同弗拉基米尔和埃斯特拉贡一样,三姐妹也在等待着外部力量闯人她们偏居一隅的生活,为她们带来改变,而三个人各自为之憔悴的理想可视为个人的“元叙事”,比如说社会进步,或者以为她们自己的苦难可以为他人带来更美好的未来。例如,伊丽娜在全剧结束前说:“终有一天,人们将会理解,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这一切苦难都是为了什么。今日我们看不见的,未来终将大白于世人。”就三姐妹而言,她们那种自足的生存状态显现于三个人无休止的语言游戏中,也显现于首都莫斯科的闪亮形象中,其中混合着记忆和欲望,对她们来说无异于超真实,或曰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