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就文学理论教学开设了一个讲座,讲座上我说:“文学理论教学道路千百条,问题是没有哪条走得通。”几乎所有的文学理论教师都时常有类似感觉,能做的无非是想出更好的解释,附上更好的例证。出版一个新的版本,意味着获得一次新的机会来减少文学理论教学中的失败。本书初版至今已经过去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不言而喻,我自己对理论的看法也发生了转变,特别是21世纪初以来,转变速度与日俱增。这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年都会在牛津大学雷利学院(Rewley House, Oxford)的文学理论日上一节课,将三种到四种理论应用到不同的短篇文学文本阐释中。关于文学文本阅读和理论阅读,我回想起了1999年时和8岁的汤姆一起在汉普郡观看新千年前最后一次日食时的情景。我一直觉得,理论经常使文本黯然失色,就像月亮的影子在日食中遮住了太阳的光辉,文本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声音,成为理论的应声虫。理论证明,文本充满了解构式的死胡同(第3章),或是上演俄狄浦斯情结(第5章),或是体现阿尔都塞式压抑结构(第8章)。我所言非虚,至少20世纪八九十年代理论处于鼎盛期时,情况确实如此。文学文本遭遇理论,如同被犁刃翻过的田地,留下道道犁痕。结果总是一样:理论毫无悬念大获全胜,开始一场又一场胜利游行。
我曾用一首诗来演示理论如何“攻克文本性”,那是爱尔兰诗人帕特里克·卡瓦纳(1904—1967)的一首诗,名为《犁陇后的人》。诗的最后一节,诗人敦促农夫继续前行,不要理会可能受到犁刃伤害的野生动物:
忘了虫子的意见吧,
用蹄子和尖耙钉,
因为你要赶马穿过
天地初开的迷雾。
谈到理论时,我要强调的并不是武夫气概十足的理论“锋芒”,而是不确定性的软风薄雾,也就是卡瓦纳所说的“天地初开的迷雾”。思想始于迷雾,其起源地我们也无法确定能否进入。迷雾升起时,也正是包含潜能时,我们看不见熟悉的地标,心灵处于一种接受状态——约翰·济慈称之为“消极才能”(negative capability)——这是良好丰富却又甚少为人所了解的状态。所以,我一开始就说,理论与文本相遇时,不是以理论之刃信心满满地重塑文学文本,而是在迷雾中耐心地试探摸索——换句话说,当理论与文本相遇时,结果通常带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我曾试着用一句话来概括,这句话就是:“当不可抗拒的理论力量遇到稳如磐石的文本对象时,总有一方要让步。”有时,理论的复杂性暴露出文本的局限性,有时文本的复杂性也暴露出理论的局限性。我足足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才形成上面的想法,顿觉身心为之一松,眼界打开,眼前的一切皆不同于以往,于是理论1.0进阶为理论2.0。
理论2.0世界有一个特点:对个别文学文本特殊性的认识十分敏锐(参阅关于新审美主义的第15章)。文本没有所谓“精髓”,所有的线条也并非都朝着同一个可预见的方向延伸。恰恰相反,文本往往包含各种各样的能量,相互交叉、自相矛盾。杂乱无章,黏着滑动,这不正是文学的特性吗?理论也一样:理论有趣之处不在于权威性、确定性和一致性,而在于盲点、切入点、模糊的边缘,也在于连续不断的重新表述,哪怕前后的表述自相矛盾。正因为有了这些特质,理论才值得花时间去阅读、思考、争论、回应,并尝试把它们变成某种实践。我所说的“实践”是指让事情变得更好。什么事情?好吧,我们生活的世界,我们对彼此的看法,我们共同生活和个人生活的方式。不少理论和研究方法边界更加开放,却没有产生多少备受追捧的超级明星,也没有将文学文本熨烫成服帖于理论的扁平纸片。如今我越来越珍视这一类理论和方法,这一类理论和方法也是本书中我推荐和支持的理论和方法。在我看来,理论提出正确的问题,这无疑是巨大的成就,理论最大的用处是牢牢抓住我们,不是让我们膜拜皈依,而是让我们百家争鸣。
阿伯里斯特威斯,201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