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结构主义究竟是结构主义的延续和发展,还是对其的反叛?在一个重要的意义上,它是后者,反叛的一个有效方式就是批评前人虽有信念,却没有勇气坚持到底。后结构主义对结构主义的批评是,虽然后者的思想体系建立于其语言观之上,却又不打算将其语言观推到极致。前面我们已经介绍过,结构主义的一个核心观念就是语言不单单反映或记录世界,同时也构建世界,能看见 什么 取决于 如何 去看。后结构主义者认为,这一信念的结果就是我们进入一个极其不确定的世界,我们无法接触到任何确定不变的地标,因为那已经超出语言程序之外,我们找不到确定的标准来衡量事物。缺乏确定的参照物,我们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在运动。或许你也有过以下经历:你乘坐的列车停在车站,车与月台之间还停了一趟列车,当那趟车开动时,你会感觉是 自己的 车在开动。然后那趟车加速开走,你又看见了那个月台,这时你才意识到自己的感觉出了错。实际上,后结构主义者所说的就是,如果我们认真接受结构主义者的语言观,就必然抽空了任何固定的智力参照物。换个比方,就像落入太空,没有重力,不分上下,结构主义语言观令我们堕入如此的虚空,不分上下,难辨左右。失去理智参照点的局面正是描述后结构主义者所谓“ 去中心的宇宙 ”(decentered universe)的方式之一,在如此的宇宙中,从根本上说,我们不可能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因为过去用来界定“中心”,同时也界定着“边缘”的一切概念都被“解构”,也就是被分解、消除了。概念是如何被解构的?我会在后面加以讲解。
乍一看,后结构主义所关心的东西似乎和我们非常遥远。语言似乎绝大多数时候都完全能满足我们日常生活的需要,既然如此,又何必总是为之忧心忡忡、殚思竭虑呢?进一步深思后,我们会觉得也正是在对于语言的忧虑上我们最容易同后结构主义找到共同点,这种忧虑其实普遍存在,当我们的语言使用超出日常闲聊层次时,当我们交谈的对象同我们并不熟悉时,或者其社会地位同我们不对等时。举个例子,想象一个不那么直截了当的话语场合,比如说给银行写信,写一篇论文,在聚会上同一个陌生人攀谈套近乎,或者写一封慰问信,在这些以及更多的场合,我们常常会担心通过语言会说出自己并不打算说的东西,或者表错了情,或者暴露出我们的无知、冷漠、混乱等。虽然我们可以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样的表达方式,可其言下之意就是我们并不能真正掌控所使用的语言系统。这些忧虑实实在在,放大之后其实同典型的后结构主义语言怀疑论如出一辙,由此处我们可以一瞥后结构主义的思维框架,它就隐藏在我们大多数人都有的心态和焦虑中。
不过,列出后结构主义和结构主义的主要区别或许帮助更大些,下面分四个部分列出二者的区别。
1. 起源不同 。结构主义从根本上说起源于语言学。作为一门学问,语言学的内在特性已决定了它对于获得客观知识的可能持乐观态度。语言学相信只要观察够精确,数据收集够系统,推理符合逻辑,我们就语言和世界所得出的结论就能做到坚实可靠。结构主义继承了这种自信的科学世界观,也相信方法、系统、理性能建立可靠的真理。
与结构主义不同,后结构主义从根本上说起源于哲学。作为一门学问,哲学一向强调获取可靠知识的困难,这一观点尽现在尼采说过的一句话中:“没有事实,只有阐释。”可以说,哲学的本性就是怀疑,常常会质疑各种常识性观念,其基本程序常常就是首先质疑那些被看成不言而喻、理所当然、事实真相的观念。后结构主义不单继承了这种怀疑主义态度,更将其推上巅峰,将一切对科学的信任视为天真,甚至产生出一种理智自虐式的快感:我们确定任何事都 不能 确定。这当中的自相矛盾与反讽,后结构主义其实也心知肚明。
2. 语气与风格不同 。结构主义著作常常偏于抽象和概括,带着一种抽身事外,“科学冷静”的口吻。考虑到它源自语言学,这其实一点儿也不出奇。罗兰·巴特1966年发表的文章《叙事结构分析导论》(“Introduction to the Structural Analysis of Narrative”,收入 Image, Music, Text ,ed.Stephen Heath,1977)就是此类文风的典范,论证步步为营,说明井井有条,满纸都是图表,文风完全中性,不带个人色彩,是典型的科学论文式写作。
后结构主义文风同结构主义形成鲜明对比,更富于感情色彩,语气常常急切而欢快,文风则常常浮夸并刻意炫耀。标题中常常出现双关或典故,其论证的核心往往也是一个双关,或其他什么语言游戏。
解构式著作常常会盯住语言的某个“物质”方面,比如说某位作家的隐喻,或者某个词语的源头。总体而言,其目标是温暖拥抱,而非冷漠分离。
3. 对语言的态度不同 。结构主义者接受的核心观点是:世界是在语言中建构起来的,除了语言媒介外,我们再无接近现实的途径。结构主义者似乎一心要和这个现实和睦相处,继续用语言去感受和思考。毕竟,语言是个井井有条的体系,并非模糊一团,就算意识到我们不得不依赖于它,理智也不会陷入绝境。
与上述态度不同,后结构主义者则更倾向于本质论,坚持发掘结构主义语言观所带来的后果,最后得出的看法就是:现实就是文本。我们还有可能以语言建立起可靠的知识吗?后结构主义把这种终极忧虑释放了出来,在后结构主义者看来,语言符号一刻不停处于流动之中,不受制于原本要表达的概念。因此后结构主义者谈论语言时,出现大量同“水”有关的意象——漂浮的符号不受制于原本要表达的概念,意义会流动,常常会“溢出”。这一汪语言符号之水,飘飘荡荡,泼泼洒洒,人们小心翼翼地把“意义”放到被称为“词语”的容器中,又竭尽全力确保“容器”里的东西从“发送者”传输到“接受者”的过程中不会变质,可在语言符号之水的冲荡下,这一切不过是白费气力。我们无法完全掌控语言媒介,故而也不可能给意义找个固定的安身之所,意义必然随机“播散”,就好像播种者走过田野,甩动手臂散播种子,有的种子随机落入土壤,有的则随风不知飘向何处。
同样,词语的意义永远做不到百分之百纯粹,总是受到其反面意义的“污染”。没有 白天 ,就无法确定 黑夜 ;没有 邪恶 ,就无法确定 善良 。或者,词语受到自身历史的干扰,早已废弃的历史用法却在现今通行用法中保持着幽灵般的存在,时常制造些麻烦。就在你觉得某个用法安全可靠,准备使用时,那些历史的幽灵就现身出来。例如,“客人”这个词看上去洁白无瑕,可深挖下去,其最初含义竟然是“敌人”或者“陌生人”,于是也牵扯出“客人”不受人欢迎的潜在一面。同样,词语的隐喻性基础可能蛰伏很长的时间,然后在哲学和文学中被再次激活,干扰词语的本义,令人们难以确定单一的意义。由此可见,语言焦虑是后结构主义观点的基调。
4. 规划不同 。“规划”一词在这里意味着某一运动的根本目标,也就是它希望向我们证明什么。结构主义质疑我们面对现实进行组织分类的方式,敦促我们摆脱传统感知和分类的影响,也相信由此我们可以得到更为可靠的知识。
后结构主义更喜欢刨根问底,根本就不相信理性这个概念,也不相信人是独立实在的个体,转而青睐“消解的”或“建构的”主体这样的观念。我们自以为是个体的存在,实际不过是社会和语言力量的产物,也就是说,它根本就没有本质,只不过是一件“由文本特性编织的薄纱”。于是,怀疑论的烈火点燃理智之原野,吞噬建于其上的西方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