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例子基于巴特在1970年出版的专著《S/Z》中所描述和展示的文学分析方法。这是本二百多页的专著,分析了巴尔扎克的一部三十页的短篇小说《萨拉辛》( Sarrasine )。巴特的分析方法将整个故事拆分成561条词汇单位,或者说意义单位,然后用五种符码(codes)对它们进行分类,而这五种符码则被视为所有叙事之后的普遍结构。回顾一下我就结构主义做的开场白(结构主义把个别项目放置在其所属的更广阔的结构中加以理解),这里的个别项目就是巴尔扎克的故事,而更为广阔的结构则是五种符码构成的系统。在巴特看来,这个系统可以生成所有的实际叙事,恰如语言的语法结构可以生成所有能说得出、写得出的句子。应当补充一点,使用巴特在20世纪70年代出版的文本作为结构主义材料样本可能会引起争议,因为70年代通常被划入巴特的“后结构主义时期”,按照通行的说法(本书也采纳这种说法),那一时期始于巴特1968年发表的文章《作者之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不过我把《S/Z》主要视为一个结构主义文本也自有道理:首先这是之前已广为接受的做法,许多久负盛名的关于结构主义的著作都如此划分,例如,特伦斯·霍克斯的《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罗伯特·斯科尔斯的《文学中的结构主义》( Structuralism in Literature )、乔纳森·卡勒的《结构主义诗学》;其次,《S/Z》中明显地含有许多成分,它们颠覆了那种自鸣得意的实证主义式结构主义,但它尝试把可能蕴藏于小说中的极端复杂性和多样性简化为五种符码的活动,不管人们认为这种尝试多么言不由衷没有诚意,在这一点上,它基本上是结构主义的。真相是,《S/Z》跨在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两者中间的隔墙上:书中提出的561条词汇单位和五种符码,与巴特1968年发表的文章《叙事结构分析》(“Analysing Narrative Structures”)中的“高度”结构主义,在精神上是紧紧连接的;而散布于书中的93段漫谈,带着它们肆意挥洒的那些对叙事的评论,预示了巴特在1973年出版的《文之悦》( The Pleasure of the Text )一书中的“完全”后结构主义。
下面是巴特在《S/Z》中提出的五种符码:
1. 行为符码 (the proairetic code):这种符码提供行为的预兆(比如说,“船夜班起航”“他们又开始了”等)。
2. 阐释符码 (the hermeneutic code):这种符码提出问题,制造迷局,从而产生叙事悬念(比如说,“他在派尔街上敲响一户人家的门”这句话就会引起读者的猜测:谁住在那里?周围又住了什么人?)。
3. 文化符码 (the cultural code):这种符码指向文本之外,常常被读者当成常识内容(比如说,“安吉利斯探员是那种有时穿着一只袜子就来上班的人”这句话就会在读者脑海中激发出一系列先前已经存在的图像,从而知道安吉利斯探员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力低下的典型,或许同“探员”这一词通常所具有的“精明、干练”之语义正好形成反差)。
4. 意素符码(或语义性符码) (the semic code):也称为“内涵性符码”(the connotative code),同主题相联系。按照斯科尔斯在《文学中的结构主义》一书里的解释,这一符码围绕着某个特定的人名,形成人物,下面第二则例证中将展示这种符码的运行机制。
5. 象征符码 (the symbolic code):这种符码也同“主题”相关,不过,或许可以说,同主题的联系层次更高。它由一系列语义相反的基本对立构成——男性和女性、白天和黑夜、善良和邪恶、人生和艺术,不一而足。在结构主义者眼中,这些结构体现着强烈反差,构成人类感受现实、组织世界的基础。
最后两种符码最难以理解(尤其难以彼此区分),我将逐一以之为一个例证的基础,首先使用象征符码,以显示其如何组织故事的整体阐释。我选用的故事依旧是埃德加·爱伦·坡的短篇小说《椭圆肖像》(参见附录),结构主义者和后结构主义者都十分偏爱坡的作品。参照前面“结构主义批评家在做什么”部分列出的清单,这个例证对应于第一大点的第四小点,视叙事结构为一个综合体,由反复出现的模式和主题所组成。
讨论过程中,我也需要你的帮助。你应视自己为结构主义批评的合作者,每当“停一停,想一想”出现时,也就是需要你帮助之时。
首先,还是应当简要介绍一下故事的情节。在某个国名不详的欧洲国家的一场内战中,一位受伤的军官(我们推测如此,虽然故事本身并未言明)躲到一座新近遗弃的庄园中避难,他睡觉的房间里面挂着一幅年轻女性的肖像,画得极其逼真。屋子里还有一篇介绍文章,根据这篇文章,画家即画中女性的丈夫,他完全痴迷于肖像创作,竟没有意识到“生命”注入画面中形象的同时,从真人身上流走。故事最后,画家在画面上抹下最后一片颜色,肖像完美无缺,他妻子也咽下最后一口气。
结构主义解读不同于自由人文主义解读的最根本之处就在于,对于前者而言,评述结构、象征、图案是首要任务,是评论核心,道德意义,以及更宽泛意义上的阐释本身都在焦点之外。结构主义者不会像自由人文主义者那样直接进入故事内容,而是先发掘出一系列对偶、回应、反射、图案、对比,令故事高度图示化,转译成语言图表。下面这张图表显示,我们利用结构主义式批评的目标是什么,又期望在何处找到目标。表的左边代表着我们的目标,右边代表着可能在故事的哪个方面找到目标。
或许,最好的说明方式就是列出坡的故事中可能存在的一些对偶结构。首先,故事本身就存在着二项对立结构(由两个对立项组成的结构),包含着两个相互对立的部分:故事的第一部分是“框架式”叙事,由那位受伤军官以第一人称叙事;第二部分是故事中的故事,即那篇介绍肖像的文字。两个部分的叙事节奏有着很大的区别,第一部分不紧不慢,迟缓凝重,反映出军官务实、理性的思维,第二部分则越来越急促杂乱,反映着艺术家创作中的癫狂,以及受害者/妻子/模特急转直下的健康状况。
故事中的第二项对比来自庄园,它在故事的前后两部分起着截然不同的作用。在第一部分,对军官而言,庄园是躲避战火、疗养伤病的地方,在这里可以避开敌军,并且,根据我们的推测,可以养好身体;在第二部分,对于那位模特而言,这里代表着危险,最终是毁灭,在这里,她听命于自己那位艺术家丈夫的摆布,直至最后所有生命被吸干。
现在,来看看两个部分其他一些对比。比如说,两个部分都描写了两个人的关系:第一部分是军官和自己的侍从,第二部分是画家和自己的妻子。这两种关系有什么不同?两种关系中,权力的分配都不均等,但结果相当不同。如何不同?具体说明。两种关系中,一方为(或者对)另一方所做的有什么相同或相似之处吗?
故事两个部分的主要人物分别是军官和画家,从这两个人的内心状态上又能发现什么对比?
军官和画家都为肖像所痴迷,但前后两个部分中,艺术的作用显然不同。请具体说明有什么不同?
所有这些都是故事两个部分中的对比和对偶,我们还能找出许多。首先,故事中丈夫那种完全沉浸于自我的艺术家式的癫狂,同通常丈夫对新婚妻子应该表现出来的更外向、更具有性指向的热情形成对比,这一对比在故事中是深藏不露的。那位丈夫不是沉醉于自己的妻子,却在自己的作品面前恍恍惚惚,陷入自恋式的沉思。甚至可以说这桩婚姻是重婚,那位丈夫“已经有了一位新娘,那就是他的艺术”。他同自己的新婚妻子单独相处了几个星期,却埋头于绘画,实在是对传统蜜月的反面戏仿。同新婚妻子锁在一起的几个星期里,未完成的作品在丈夫胸中燃起熊熊烈火,他日以继夜地画着,最后创作的热力令他发癫发狂。实际上,整个“蜜月”期间伴着他的是第一位新娘,而不是第二位。
第三层对比和对偶涉及叙事机制,如呈现和语言,也涉及内容。其中一项对偶是故事两个部分的叙事者,两个人都在一定程度上隐姓埋名,尤其是第二部分的叙事者,我们完全不知道是谁写下那段恍惚离奇的文字(整个故事中,唯一出现名字的人物是军官的侍从皮德罗,却是故事中最无足轻重的人物)。不过在巴特的鼓励下,结构主义者还是会去向文本发问:“谁在说话?”如果向故事的第二部分提出这个问题,那么答案就将需要排除掉叙事者不是中立的旁观者、记录者这一立场,因为第二部分的这段描述一定出自一位目击者之手,他看着整件事一幕幕在眼前发生,却没有任何干涉的举动。至少,这位目击者缺少洞察真相的能力和悟性,与故事中那些看到这幅画的人没什么区别,这些人“用低级贫乏的语言惊呼:哦!真像!真神了!画家画绝了!他肯定很爱自己的妻子,要不怎么能把她画得那么像!”
某种意义上说,第一部分的叙事者并非清白之身,对目睹的事同样故意视而不见。能仔细说明吗?两个叙事者之间是不是存在某种对偶,让第一位叙事者因为其叙述所采用的语言而与那位画家丈夫的态度一致起来?
举例而言,当那位军官面对肖像时,做了一段漫长的深思,你对此怎么理解?艺术家在创作肖像时,长时间凝视着自己的妻子,对她却没有情欲,在第一部分的文本中有没有元素与画家缺失的情欲形成对偶?故事中,具有强烈男性意味的注视出现了两次,而不是一次,找出故事中“凝视”(“gaze”)和“荣光”(“glory”)这两个词出现的地方,注意这两个词出现时对时间的描写。每一次都有那么一会目光移开,这一对偶有什么意义?
所有这些对比都很具体,仅仅适用于这个特定的故事。接下来,我们可以采取一个简化步骤,就有点儿像找出一组数字的最小公分母,从这些具体对比中抽取出一组更抽象、更一般的对比: 人生 和 艺术 、 男性 和 女性 、 光明 和 黑暗 (既可指道德启蒙和蒙昧,也可仅指感官)、 观看 和 行动 、 现实 和 表象 ,它们之间存在着对比和冲突。结构主义者认为,叙事结构就建立于这些二项对立之上,类似的对比构成了所有叙事深入展开的骨架结构。如果我们再进一步简化,最后只剩下一对二项对立,那一定就是人生和艺术的对立,因为这个故事似乎完全就是在谈人生和艺术,把这两者视为一个总的心灵系统的因素。
显而易见,我们还需要问最后一个问题:人生与艺术这种二分法的两边,这个故事究竟站在哪一边?毋庸置疑,故事当然是站在了艺术一边,故事中描写得最栩栩如生,也最热情洋溢的正是艺术创作行为,稍次一点儿的是对艺术品的欣赏和沉思,却没有用任何笔墨触及一个年轻生命的陨灭。那位“热情、癫狂、忧郁”的艺术家创造出一件如此逼真的艺术品,简直是神来之笔,上天造化。这可不是在捍卫“人生”。表面上看,故事似乎在抗议,怎么可以牺牲一个年轻的生命去换来艺术?可实际上,作家描写到为艺术的献祭时,笔下却流露出丝丝嫉妒,几许敬意。正如D.H.劳伦斯所指出的,别信说教,只信故事。
关于象征符码,就说这么多了。第二个例证聚焦于文本中语义性符码的运行。之前我已经说过,这种符码有关人物与剧情的形成过程,不过其范围较之象征符码要小一些。按照霍克斯在其《结构主义和符号学》一书中所言,语义性符码“运用各种‘暗示’,或者说,‘意义的信标’(flickers of meaning)”,考虑到这种符码透过个别词汇或短语的细微差别显示出来,要理解其运行,最好的方法或许是教育家所说的“完形程式”(cloze procedure),也就是先从文中删去一些词,然后请读者根据语境蕴含,以及整体结构特征,补上这些空白。
下面一段是默文·琼斯(Mervyn Jones)一部小说《阿米蒂奇先生还没有回来》( Mr Armitage Isn’t Back Yet )的开头部分。小说开篇之处,主人公阿米蒂奇就出现了,他的性格特征也立刻就确定了下来。我从这段中删去了一些词,在相关句的后面列出了一些选择,其中只有一个是作者本人所使用的词。你会发现,选用不同的词去填空,人物的性格也随之发生决定性变化,从而令我们体会语义性符码的实际运作。为了分析方便,这段文字的各句都标了号。参照前面“结构主义批评家在做什么”部分所列出的清单,这个例证对应于第一大点的第三小点,也就是将文本与深层普遍叙事结构的预设模型联系起来,因为批评家或许觉得巴特所提出的五种符码是所有叙事的基础。花一点时间,选出你觉得合适的词,填入空白。
1.约翰·爱德华·斯科特·阿米蒂奇:五十五岁,身高五英尺
十一英寸
,体重十三石三_________。(磅、盎司)
2.六月八日,风和日丽。车里,广播换了节目,应该是九点一刻;他看了看_________表,九点一刻整,没错。(多功能、瑞士、斯沃琪、天美时、怀表、米老鼠)
3.亨顿道,向北行驶。阿米蒂奇开着一辆崭新的捷豹,新车令他感到心满意足。皮座椅发出_________的气味,里程表显示着零,干净利落。他这类人开一辆车从来不超过一年。(昂贵、香香、刺鼻、性感、豪华)
接着,又有一些描写,然后阿米蒂奇降低车速,看着两个招手搭车的人。两个人能达到他接纳的标准,于是他让两个人上车,不过对于他的好意,两个人反倒显露出些许犹豫。接下去:
4.小伙子脸上还是堆着笑容,却没上车。他似乎在想,方向对不对?车对不对?甚至,阿米蒂奇这个人对不对?他正在决定,要不要上面前的车。阿米蒂奇感到_________,再过几秒,或许就会发脾气了。这时,那姑娘开了口:“真好,太好了,真的。”(茫然失措、瞠目结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5.姑娘说起来不停,话语中透露出一丝不耐烦,针对小伙子的犹豫。姑娘对阿米蒂奇也笑了笑,阿米蒂奇觉得,她的笑容不单单看了让人舒心,更_________。当然,能搭上捷豹做长途旅行,他们可实在太幸运了。显而易见,姑娘意识到这一点,似乎和他在一起也很开心。这个念头刚刚升起,阿米蒂奇就知道自己实在荒唐,不过,她还是给自己这样的印象,这也恰恰是她的魅力之所在。(让人快乐、让人开朗、让人想入非非、让人欢快)
6.姑娘_________前座,小伙子坐进后排。阿米蒂奇猛踩下油门,超过一辆小货车。他开起车来非常冲,挂着三档,轰着油门,不放过任何超车的机会。一个念头升起,又落下:或许,正因为这姑娘坐在自己身边,自己才会如此炫耀车技。(迅速跳进、重重坐上、诱惑地溜进、轻松地溜进、艰难地挤进、无声无息地滑进)
下面,我简评一下各段中的空白。
第一段中,小说中使用的词是“盎司”,如此精确立即给人一种印象,这个人对于生活的态度同样一丝不苟,井井有条。(试问,有多少人对自己体重的了解能精确到盎司呢?)
第二段中,如果我们换了他的表,他的性格就彻底不同。小说中使用的是“瑞士”,“瑞士表”进一步增强了前面几行业已建立的形象——主人公井井有条、富足优裕。如果我们换了他的表,语义性符码的“意义信标”立即发生转变。比如说,如果他戴着多功能电子表,他就成了个上了岁数的机械迷;如果戴着一只时髦的斯沃琪,那他就是一个喜欢追求时尚的人;如果戴着怀表,就成了个老古董;如果戴着搞笑的米老鼠卡通表,那他就属于那种坚信人生就是一场游戏一场梦的人。
第三段中,“香香”“刺鼻”“性感”三个词差不多都会把主人公变成一个皮具癖,“昂贵”一词则有些直接和低俗,仿佛在说,这个人对于事物的喜好同其价格直接挂钩。小说中使用的是“豪华”一词,其中也包含几分“昂贵”的意思,不过也显示这个人欣赏质量、手工本身。
第四段中,叙述者所使用的词直接反映出被描写的人物。“瞠目结舌”显示完全失态得不知所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强调了这种意思,小说则用了“茫然失措”,显示出一位有着一定社会地位,习惯于受他人尊敬的人此时此刻尊严所受到的伤害。
第五段中,阿米蒂奇对于姑娘笑容的感受是其性格描写的一个关键。小说中用的是“让人开朗”,显示他终于看到了一个积极的反应,对此感到高兴。如果说在他眼里,姑娘的笑容“让人想入非非”,那就说明他的动机完全同性有关。而“让人欢快”一词又把那位姑娘变成了个孩子,而不是成年人。
最后一段中,缺失的词表示,不管怎样阿米蒂奇还是感到了姑娘的魅力。小说中使用的词是“轻松地溜进”前排座位,显示出姑娘身材苗条,动作优雅。阿米蒂奇的注意力不在那位小伙子身上,所以小伙子仅仅“坐进”后排。要是把这两个词调过来,就会暗示阿米蒂奇感兴趣的是那个小伙子,而不是那位姑娘,这带来的效果就是容易把阿米蒂奇构建为同性恋,即使不做出这样的明确表述。
这则“完形填空”显示出语义性符码在构造人物性格上的作用,虽然其尺度比较微小,可同样至关重要,也显示出这种符码同样可以激活主题,比如说与阿米蒂奇这个人物紧密相关的关于秩序和控制的观念。
这则例子也可以显示另外两种符码的运行。比如说, 阐释符码 无疑在这段文字中起到重要作用,从小说一开始读者就被扯入种种思考,揣测结果,揭开谜团,预测事情和原因的种种可能。就以我们选用的这段文字而言,我们已经开始思考“这次遭遇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那两个搭车的年轻人果真像他们看上去的那样人畜无害吗?”“随着故事的发展,阿米蒂奇的自信会动摇吗?”最后,上文第三小节中我们可以发现 文化符码 的例子。那部分中我们读到,“他这类人开一辆车从来不超过一年”,于是文本诉诸我们事先已有的关于此类人的知识,把他们视为带有各种各样相互联系的品性和习惯的独特的一类人。当然,这段文字太短,又处于小说的开头,很难从中发现 象征符码 ,不过我们在前面分析爱伦·坡的短篇小说时已经详细分析了这种符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