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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谜题

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傲贱,此天下之害也。

——《墨子·兼爱》

张次公策马立在蒹葭客栈大门前,神情威严而倨傲。

身后一群禁军骑兵纷纷下马,凶神恶煞地冲进了客栈。

“后门也堵上了?”张次公问身旁的军候陈谅。

“将军放心,都堵上了。”

“听着,前厅、客房、后院都给我搜!所有人逐个排查,凡可疑者立即拿下;若是朔方郡来的人,直接绑来见我。”

“诺!”陈谅赶紧前去传令。

适才,殷容派人把朔方马的线索告知了他,并向他传达了丞相令,称只能闭门大索两天,到明晚子时,不管有无结果,都必须重启城门。张次公听完,只面无表情地给使者回了声“嗯”,连一声“遵命”都不舍得说。使者也只能撇撇嘴,怏怏离去。

张次公很清楚,这个所谓的丞相令,其实是殷容借丞相名义给他小鞋穿,无非就是在报复他越权行事。

这个老狐狸,以为搬出丞相老子就怕了。张次公在心里冷笑,两天?行,两天就两天,我就抓给你看看!万一两天后还抓不住,我就去找卫青大将军,让他直接上奏天子,要求延期。天子十有八九会答应。到时候,连公孙弘都不见得敢吱声,就别说你殷容了!

自今上刘彻即位以来,一直锐意进取、睥睨四方,近年更是将平定匈奴立为国策,所以军方的人,尤其是建立军功者,在他心目中向来很有分量。而大将军卫青不仅在战场上屡建奇功,又是皇后卫子夫之弟,天子爱屋及乌,对他更是青睐有加,极为倚重。张次公作为卫青嫡系,又以军功封侯,在这样的背景下,自然就不把公孙弘、殷容这帮耍笔杆子的放在眼里。

虽然已经想好了后手,可眼下的事情张次公却不敢丝毫马虎。方才他已经亲自带队,一口气搜查了六家客栈,这里是第七家。与此同时,手下的数千名禁军也正在对其他大大小小的几十家客栈展开搜查。

张次公相信,今天日落前,肯定能把茂陵邑的所有客栈翻个底朝天。而那个朔方来的刺客,绝对不可能从这种拉网式的全面搜捕中逃脱!

正沉吟间,手下军士匆忙来报,说二楼一间客房发现情况。

张次公立刻跟着军士来到标有“丙九”字号的房间。陈谅禀报,说此间客人三天前入住,正是来自朔方,名叫青芒,没有登记姓什么;据掌柜和伙计交代,此人一刻钟前刚刚回来,一直未见他下楼,却不知为何没了踪影。

青芒?!

张次公在心里玩味着这个有点奇怪的名字,目光落在了角落的衣箱上。

“衣箱被撬开了,估计是这家伙丢了钥匙,自己干的。”陈谅道,“卑职检查过了,除了几套内外衣裳,别无他物。”

张次公挪开视线,环视了房间一眼,冷然一笑:“此房间,既便于观察,又便于逃脱,还是所有客房中离大门最远的。看来这个青芒,就是咱们想找的人了。”

“卑职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知他究竟是如何逃脱的。”

张次公走到东边的小窗旁,探头看了看。下面的巷道堆满杂物,应该是通往后院,此刻已经有几名禁军守着。

此处一定是青芒给自己预留的逃脱路线,张次公想,可这座客栈的前后门同时被围,他绝不敢往后院逃,那他到底是怎么消失的?

“你确定他回来后便再没下楼?”张次公一边问,一边低头观察起了窗台。

“掌柜和伙计赌咒发誓,说他绝对没有离开。”陈谅道,“所以卑职觉得很纳闷,这小子还能上天遁地不成?”

张次公没有说话,伸出手指从窗台上拈起了一小撮泥土,冷冷道:“他从这里跑了。”

陈谅一惊,赶紧走过来,探头往巷道看,“可是,后院也有咱们的人,他怎么可能从下面跑?”

“不是下面,是上面。”张次公伸出一根食指,往天上指了指。

陈谅一脸茫然。

“如果我所料不错……”张次公拍掉了手上的泥土,“他是从屋顶逃走了。”

“屋顶?!”陈谅惊愕,连忙探头去看窗外的屋檐。

“如若不信,你爬到窗台上去看看,比你肩膀稍宽的两根檐椽上,由于年久积灰,一定留下了他的手指印。运气好的话,你还能看清他的手指形状是修长还是短胖。”

陈谅依言爬上窗台,仔细看了看,顿时一脸惊喜地回头道:“将军您太神了!果然有几个修长的手指印!”

“让你爬你还真爬?”张次公嗔笑,“赶紧滚下来,传我命令。”

陈谅嘿嘿一笑,跳了下来。

“听着,城内各主要路口全部设卡,同时搜查方圆一里之内的所有住宅。”

“所有住宅?!”陈谅一惊,天知道这“所有”里面有多少级别比张次公还高的官员和列侯。

张次公话一出口才觉不妥,便改口道:“列侯和一千石以上官员暂时别动,其他人的宅子,挨家挨户搜!”

“诺!”

“还有,马上找个画师,让掌柜和伙计描述一下青芒的相貌,给我仔仔细细画下来。”

“遵命!”

陈谅刚领命出去,便有一军士来报,称在后院找到了一匹马,是刺客所留。

“查看了马掌没有?”张次公觉得眼下这个线索已无多大意义,便有些漫不经心。

“禀将军,这匹马……不必查。”

“为何?”

“因为,它是咱们北军的。”

“什么?!”张次公一脸错愕。

青芒从屋顶逃离蒹葭客栈后,躲进了一条小巷,一时竟有些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如果说刻在狼头骨左獠牙上的韦吉是自己仇人的话,那么刻在右獠牙上的公孙弘自然也是。然而,对已经丧失大部分记忆的青芒而言,此时的公孙弘无异于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他如何还能鼓起仇恨去刺杀一个陌生人?!

愣怔片刻,耳闻街上的禁军步骑往来呼喝,想到眼下仍身处险境,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找个地方藏身,而后才能考虑下一步的事。

可是,偌大的茂陵邑,何处才是安全的藏身之所呢?

稍一思忖,一个大胆的念头便跳了出来,令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琢磨着这个念头,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无声一笑。

一队缇骑策马从街上快速驰过。

街边的一个巷子口,一个骑士闪身而出,迅速跟上了这队缇骑。

他虽然以相同的速度和他们一起奔驰,却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三四匹马的距离,所以看上去既像是同一队的,又不至于立刻引起这些缇骑的警觉。

这个人就是青芒。

他方才袭击了一名落单的缇骑,眼下身上已是一袭赭红皮甲。

此刻,正前方的十字街头,一群禁军士兵正抬着鹿砦在设置路障。除了禁军、缇骑和官府车马外,大部分百姓和行人都被拦了下来,一律不让通行。

青芒跟着这队缇骑逐渐接近路口。忽然,有三名禁军从左边的街道飞驰而至,为首一人高声喊道:“传将军令,所有落单的北军、缇骑及公府人员,皆须验明身份,不准随便放行。”

青芒暗暗一笑。

这一招,他早就料到了,所以才会悄悄跟在这队缇骑身后,就是为了避免“落单”。

他很清楚,追兵一旦发现他留在蒹葭客栈的那匹北军战马,便知道他是化装成禁军士兵混入城中的,因此接下来肯定会严密盘查所有“落单”人员,不管是哪部分的。

一转眼,这队缇骑已驰到路口,禁军开始盘问,而青芒也恰到好处地跟在了最后一名缇骑身后,与他大概只隔着一匹马的距离。

这个缇骑察觉有异,立刻回头,冷冷地看着他,一双吊梢眼中满是怀疑和警惕之色。

青芒冲他一笑,朝那些禁军努努嘴:“这帮狗娘养的北军,不会是故意刁难咱们吧?”

张次公的北军与直属于殷容的缇骑向来不睦,所以这个吊梢眼的缇骑虽觉得他面生,闻言却生出了同仇敌忾之心,便愤愤道:“谅他们也不敢!你别忘了,咱们殷中尉可是张次公的上司!”

“这倒是。”青芒笑道,“昨天殷中尉还跟我说,找机会肯定得给张次公点颜色瞧瞧。”

吊梢眼一惊,能亲耳听殷容讲这种话,那关系还了得!忙谄媚一笑:“不知兄弟是?”

“哦,殷中尉是我表舅,半个月前刚把我从老家调过来。”

“怪不得兄弟看着面生。”吊梢眼的眼睛立马亮了,满脸堆笑道,“不过兄弟这么一说,我倒看出来了,您这眉眼跟咱们殷中尉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啊!”

“是吗?”青芒呵呵一笑,“这老话说得好,外甥随母舅嘛。”

“对对对,外甥随舅,外甥随舅。”吊梢眼恨不得当场跟他拜把子,“兄弟这是要去办差吗?”

“表舅让我去家里吃饭,可我忙着去会几个朋友,便把时辰给耽误了。”青芒顺口胡诌,“这会儿去,表舅还不定怎么骂我呢。”

“那是该骂!我舅要是九卿,我跟所有朋友断绝关系也在所不惜!”

青芒闻言,忍不住哈哈笑了出来:“要这么夸张吗?”

此时,把守的禁军例行公事地问完了为首的缇骑,然后看他们一行足有十几骑,又见末尾两骑有说有笑,似乎无甚可疑,便没再问什么,抬开鹿砦放行了。

驰过路口后,青芒又跟那吊梢眼瞎扯了几句,随即找了个由头说声“告辞”,便掉转马头拐进了一条小街。

吊梢眼怔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脸意犹未尽的表情。

午时末,汲黯跟殷容碰了个头,了解了韦吉一案的大致情况,然后乘车来到了位于北阙外的御史大夫府,准备找李蔡讨论一下案情。

“长孺兄,我说你那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汲黯刚一坐下,李蔡便忍不住数落,“动辄就跟丞相唱对台戏,这样对你有何好处?”

汲黯字长孺,时年五十多,比李蔡大几岁,二人私下都以兄弟相称。

“没好处的事就不做吗?”汲黯不以为然,“君子立身处世,义字为先,凡事只论是非,不论利害。”

“是非?”李蔡苦笑,“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这是非该以何人的标准来论断?人睡在潮湿的地方会腰疼,可泥鳅会腰疼吗?人爬到高高的树上会胆怯,猿猴会胆怯吗?亏你还自认是庄周的信徒,我看你那《庄子》的《齐物论》是白读了,说话跟孔孟之徒完全是一个口气!”

“我不喜儒家,不过孟子例外。”汲黯悠悠道,“孟子和庄子一样,都有一根天生傲骨,从不向权势低头,亦不屑与小人同流。”

“小人?”李蔡冷哼一声,“人家公孙丞相怎么说也是一介大儒,凭什么到你嘴里就变小人了?”

“他只是自命为儒罢了!”汲黯也冷冷一笑,“在我看来,他公孙弘就是个假儒,绝非真儒;是小人儒,绝非君子儒!”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扯这些无益之言。”李蔡摆摆手,“案子怎么样了?赶紧说说。”

汲黯把相关情况说了一遍。李蔡听完,微微蹙眉:“如此看来,这个刺客绝非一般的亡命之徒,还是有几分江湖道义的。”

汲黯鼻孔里“哼”了一声:“你这话,跟公孙弘说的差不多。”

“你去见他了?”李蔡诧异。

“我能去见他?!”汲黯翻了个白眼,“我是听殷容说的。”

“皇上这回让你负责这两起案子,你懂皇上的心思吗?”李蔡不想跟他纠缠公孙弘的事,便转移了话题。

“当然!皇上是想让我制衡张汤这个酷吏,免得他一手遮天、欺上瞒下。”

“此乃其一,其二呢?”

“还有其二?”汲黯有些意外。

“你真的看不出来?”李蔡故意吊他的胃口。

“废话!看出来我还问你?”

李蔡淡淡一笑:“严宣一案,公孙弘和张汤都把矛头指向了游侠,而照你方才所言,韦吉一案,殷容本人并不认为与游侠有关,可公孙弘却一直把他往游侠的方向引,显然是希望两起案子能够并案处理。他这么做,用意也很明显,就是想借此机会把残余的游侠势力一网打尽,以免郭解的门徒日后再找他寻仇。你说,是不是这样?”

“公孙弘固然是这个目的。”汲黯不解,“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皇上让你介入,便是希望你秉公而断,依据事实办案。倘若韦吉一案的案情和线索均与游侠没有直接关联,那么你便要考虑其他的可能性。比如说,刺客是否来自别的势力?背后是否有着比‘游侠复仇’更可怕的动机?”

汲黯眉头紧锁:“你的意思是……诸侯?甚至是匈奴?!”

“韦吉是大行令,其职责便是与诸侯和匈奴打交道,如今他遽然遇刺,这难道不是合理的怀疑吗?”

汲黯俯首沉吟,忽然眸光一闪:“元朔四年,韦吉出使淮南国,本意是奉天子之命考察淮南王刘安,可据说他到了淮南后,却与刘安相谈甚欢,回朝便极力鼓吹淮南王贤明,称其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异志。有传言称,此乃韦吉私下收受刘安千金重贿所致。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到了元朔五年,也就是去年,韦吉却突然改口,奏称他得到了最新情报,发现刘安私蓄门客、阴结游侠,有不轨之心。此举令天子对淮南王顿生疑忌。若说刘安因此衔恨韦吉,派人刺杀,我倒不觉得意外。”

汲黯提到的朝廷与诸侯之间的矛盾,可谓由来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西汉立国之初,高祖刘邦为了赏赐功臣和稳定人心,不得不分封了许多异姓王,结果却导致了一连串的诸侯叛乱。刘邦平定叛乱后,吸取教训,广封宗室子弟为王,以屏藩朝廷、拱卫中央。到了文帝时,诸侯王势力日渐膨胀,反而对朝廷构成了威胁。为此,贾谊提出了“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建议,即让诸侯王各分为若干国,使诸侯王的子孙依次分享封土,地尽为止。文帝在一定程度上采纳了这个建议,但问题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

至景帝时,晁错进而提出了“削藩策”,即以强力削减各王国的封地。此举引起了诸侯的强烈不满,很快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吴楚七国之乱”。虽然景帝迅速平定了叛乱,并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削弱诸侯势力,但是到了武帝初年,一些较大的诸侯国仍然“连城数十,地方千里”,其政治、军事实力丝毫不可小觑,对抗朝廷、割据自立的隐患依旧存在。

元朔二年,朝臣主父偃在前代贾谊的基础上提出了“推恩令”的对策,即令诸侯王推行私恩,分封子弟为列侯,从而让朝廷以“施德”为名,达到“实分其国,不削而弱”的目的。天子刘彻当即采纳并颁布实行。

然而,诸侯王们并不傻,对于朝廷的这项政令,他们表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却人人自危,纷纷谋求对抗之策。于是,这几年来,在貌似太平的汉朝天下,便一直有一股谋逆叛乱的暗流在急剧涌动……

听完汲黯的分析,李蔡微微一笑,接言道:“诸侯如此,那么匈奴呢?依你看,他们有没有暗杀韦吉的动机?”

“匈奴自然也脱不了嫌疑。”汲黯不假思索道。

“说说看。”

“元朔三年冬,匈奴军臣单于死,其弟左谷蠡王伊稚斜废黜原匈奴太子於丹,自立为单于。因立足未稳,便遣使来朝,有示好求和之意。皇上为探其虚实,便命韦吉出使匈奴,与伊稚斜当面谈判。不料韦吉出言不逊,竟致谈判破裂。随后,韦吉又暗中协助失势的匈奴太子於丹逃离王庭,归顺我大汉。对此,伊稚斜自然是震怒不已。所以,时隔三年后,伊稚斜悍然派人潜入长安刺杀韦吉,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既然长孺兄已经找到了调查方向,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就无须愚弟多言了吧?”李蔡含笑看着他。

汲黯不说话,而是忽然发笑。

“你笑什么?”李蔡不解。

“惟贤老弟,”汲黯居然冲他眨了眨眼,“你实话告诉我,你对韦吉一案如此上心,是不是有什么目的?”

李蔡字惟贤。他闻言一怔,旋即笑了笑:“我当然有目的。”

“说来听听。”

“查明案子,缉拿真凶,上报天子之恩,下慰逝者亡魂。这目的,够了吧?”

“得了得了,少跟我打官腔。”汲黯嗤之以鼻,“从实招来,你是不是一心等着公孙弘在这案子上栽跟头,你好凭借破案的功劳取而代之?”

“功劳?我有何功劳?”李蔡一脸无辜,“你是皇上钦定的办案人,案子破了也是你的功劳,与我何干?”

“你就装吧。”汲黯轻笑,“若不是您李大夫方才一番指点迷津,我还晕乎着呢,哪能这么快找到调查方向!你放心,等破了案子,我跟皇上说,此案你当居首功!顺便再举荐你上位,至于公孙弘嘛,祝他早死早投胎!”

李蔡又好气又好笑:“行行行,随你怎么说,反正我问心无愧。”

“既然咱们把话都说到这了,那你可不能光动嘴皮子。要想破案立功,你得借我几个得力的人。”

“嚯,原来你是这个居心!”李蔡作恍然状,“你右内史手下有的是人才,何须找我要人?”

“我手下就一帮胥吏而已,跟京师的权贵们打打交道、玩玩花招还凑合,要干正事,都不顶用。”汲黯说着,意味深长地一笑,“更何况,我要的又不是明面上的人,你懂我意思。”

“我不懂你意思。”李蔡信手翻开书案上的一册竹简,避开他的目光。

李蔡当然明白,汲黯指的是御史府暗中安插在各处的秘密情报人员。他们表面上身份各异,效力于不同的上司,实则都有一个共同的隐藏身份——侍御史,也只听命于一个真正的上司——御史大夫李蔡。

这是朝廷机密,不过对汲黯这种级别的官员来讲,当然只是公开的秘密。

“嗬,你这三公的架子还挺大!”汲黯不悦,“真的不给?”

“反正我没人,你自己想办法。”

“得,那我找皇上去。”汲黯站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李蔡抬眼。

“找皇上告御状啊!”汲黯煞有介事道,“早上在宫里,皇上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凡办案所需,务必提供一切协助!你李大夫那声‘诺’可是喊得比谁都响,现在你一回头就不认账了,我不找皇上找谁去?”

李蔡无奈,瞪了他一眼,从书案上取过一个木匣,掏出钥匙打开,然后在匣子里扒拉几下,想了想,取出两块鱼形的铜制符节,郑重地放在案上。

汲黯嘿嘿笑着,走过来要拿,李蔡伸手按住,抬头盯着他:“听着,这可是我最得力的两员爱将,现在都交给你了,若是有半点闪失,我跟你没完!”

“你就是小气。”汲黯呵呵一笑,拿开李蔡的手,把两块符节揣进怀中,“行了,把心放肚子里,案子办完,我一定完璧归赵。”

蒹葭客栈,丙九客房。

一个画师正微微颤抖地用一管毛笔在白布上画像,旁边的地上已经扔了一堆作废的画布。

客栈掌柜和好几个伙计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描述,你一言我一语,却往往互相矛盾,一会儿有人说眼睛画得太大了,一会儿又有人说嘴巴可以再小一点。画师无所适从,还没来得及修改,又有人说脸型太方正了,应该稍长一点。画师一紧张,手一抖,一张画布立马又废了……

陈谅怒气冲冲,时而呵斥掌柜和伙计没长眼,时而又骂画师手太笨。

张次公背负双手,默然立在窗边,目视远处,若有所思。

众人又吵吵嚷嚷了小半个时辰,一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青芒画像终于完工。掌柜和伙计们歪着脑袋看了看,又偷偷瞥了眼陈谅,这才勉强达成一致,纷纷说差不多了。

“将军,这……这就是青芒。”陈谅把画像递给张次公,下意识地揩了一把汗。

张次公接过画像,不禁哑然失笑。

“这是照你的样子画的吧?”张次公淡淡道,“还是照哪个路人的样子?”

陈谅哭笑不得。

“若把这张画像贴出去,恐怕半个茂陵邑的年轻男子都得抓。”张次公又道。

陈谅恼羞成怒,回头大喊:“来人!”门外的几名军士应声而入。“把他们全部给我押回军营!”陈谅指着画师、掌柜和众伙计,“让他们往死里画,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众人闻言,顿时慌作一团。

“算了。”张次公回过身来,“都折腾半天了,你就算把他们砍了也没用。”

张次公知道,靠目击者描述给嫌犯画像这种事,多半并不靠谱,能凭这个最后抓到人的通常是靠运气。他只不过想试一试,而现在结果却告诉他——他运气不佳。

“那……那怎么办?”陈谅一脸忧急。

张次公不语,而是重新转过身去,只留给陈谅和众人一个沉默的背影。

青芒身着银白色锦衣,静静躺在一片深灰色的屋顶上,仰望着阴霾密布的苍穹。

那只黑色的包裹也静静躺在他的身边。

他已经在这里躺了有一会儿了,几次想伸手去取包裹中的那只香囊,却又都把手缩了回来。

虽然他不知道香囊里面藏着什么,也不知道它是否有助于弄清自己的身份,但他料定,藏在香囊里面的那个东西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终于,他鼓足勇气,取出香囊,解开带子,把手指伸了进去。

慢慢地,他夹住里面的东西,然后猛地一下抽了出来。

布片。

这是一条长约一尺、破破烂烂的瘦长布片,显然是被人在仓促之间从衣服上撕下来的。让青芒感到困惑的,还不仅是这诡异的布片本身,而是布片上歪歪扭扭写着的八个血字:

维天有汉鉴亦有光

这是什么意思?!

这布片和血字是谁留下的,又为何会在自己手里?

从发黑的血迹看,这东西应该有些时日了。用血写,证明这个写字的人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这八个血字神秘、晦涩、古奥,显然是某种密语。书写者既想通过它传达某种至关重要的讯息,又担心泄密,不敢用浅显的文字表达,只好采取如此曲折隐晦的方式。

可是,书写者肯定不会想到,如此隐晦的东西,最后居然会落到一个失忆的人手里吧。

这就像一团迷雾遇见了另一团迷雾,又像是一个盲人骑上了一匹瞎马,天知道这句密语在自己手上又能做什么用?!

青芒迷惘地望着苍天,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自嘲的笑意。

这时,下面忽然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青芒迅速起身,翻到了高耸的屋脊后面,然后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窥视下面的庭院。

只见一群带刀侍卫簇拥着一位身着官服的白发老者从前院走了进来。老者背着双手,步履缓慢,眉头紧锁,似有心事萦怀。

看来,此人便是公孙弘了。

青芒无声一笑。

两个时辰前,从蒹葭客栈逃出后,漫无去处的他最后想到的藏身之所,便是这大汉丞相公孙弘的私宅!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纵然追兵关闭城门、满城大索,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躲到这里来。正因为此举不仅大胆,还捎带了一点恶作剧的味道,所以青芒想起来便忍不住发笑。

当然,他躲到这里来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近距离地观察一下公孙弘,看能否唤醒一些对此人的记忆,再慎重考虑是否按自己的原计划刺杀他。

丞相私邸的守卫固然森严,下人仆佣也很多,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发现,这些青芒事先都想过了。之所以还敢来,是因为他知道,丞相家的占地肯定很大,房屋也够多,其中应该会有不少闲置的空房。

而事实正如青芒所料。他刚才摸进来时,已经把整座宅邸大致看了一遍,发现有十来个偏僻的房间只用来堆放杂物,根本无人居住。

这就够了。

凭这一点,再加上青芒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功夫,就算在这里住上几天几夜,都未必有人会发现。

当然,除了住的,还得有吃的。方才他进来时,便瞅了个四下无人的空当,摸进了前院的庖厨,偷了几块羊脯和麦饼,还有一小壶酒,躺在屋顶上大快朵颐了一番。可笑的是,没过一会儿,一个胖厨娘发现丢了东西,竟然撵着一个扫地的小厮满院子追打,还口口声声骂他又犯贱了;小厮拼命喊冤,抱头鼠窜,把青芒看得直乐呵……

此刻,公孙弘走进庭院,对身后侍卫甩了甩手:“都下去吧,不必跟着了。”

“丞相,刺客到现在还没抓到,张廷尉特意叮嘱过,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您。”为首的侍卫道。

“寸步不离?”公孙弘苦笑,“那我上个茅厕,你们是不是也都跟着?”

此人语塞。

“行了韩门尉,大可不必如此紧张,那刺客就算再厉害,也不敢跑这来吧?”

屋顶上,青芒在心里笑道:这可未必。

公孙弘说完,转身欲走,韩门尉又叫住他:“丞相……”

“还有何事?”公孙弘转过脸来,有些不耐。

“丞相,卑职上回跟您提过,卑职老家有个表弟,能文能武,聪明勤快,想到咱们府上谋个差事……”

公孙弘想了起来,“嗯”了一声:“改天带过来瞧瞧,行的话就在你手下当差吧。”

“多谢丞相!”韩门尉大喜过望,“不瞒丞相,他人已经来了……”

“回头再说吧,我还有事要做。”公孙弘不耐烦了,袖子一拂,“你们就在这院里待着,没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来打搅。”说完,径直走过庭院,进了青芒藏身其上的这间房屋,“吱呀”一声把门关上了。

暮色降临,茂陵邑上空秋风呜咽。

公孙弘独坐书房,盯着案上的蝎子和朱矢,凝神沉思。

这两样东西到底代表着什么?

刺客故意留下这样的线索,无疑是在向朝廷示威,似乎还颇有些自表身份的意味。换言之,这就是一个强迫你去猜的谜题,谜底便是他们的身份。你要是猜中了,很好,那就凭着这个线索去抓他们吧,他们并不怕你抓;要是猜不中,他们便会躲在黑暗中窃笑——笑你的无能和愚蠢,笑他们把你的人都杀了,你却连他们故意留下的线索都无法破解。

这是对朝廷赤裸裸的蔑视和挑衅!

公孙弘遇事一向沉着冷静,自从过了古稀之年,更是很少因什么事情动怒。为此,他常以“古井无波,心如止水”自诩。然而今天,他面对这只蝎子和这支朱矢,从早到晚绞尽了脑汁,却始终一无所获,心中的怒火便一点一点地升腾起来。此刻,他仿佛听见耳旁响起了刺客肆无忌惮的嘲笑声,瞬间感觉胸中的气血阵阵翻涌,几乎难以自持。

这时,房门忽然被叩响了。

“谁?”公孙弘不得不强抑怒气,“我不是说任何人不许来打扰吗?”

“主公,您该喝药了。”

是老家丞又按时端药来了,公孙弘无奈地叹了口气。

有道是岁月不饶人。自打七十岁后,他的身体便每况愈下,时常胸闷气短、腰酸腿疼,好像从头到脚都有毛病,被迫天天跟各种难以下咽的汤药打交道。老家丞早年又是学医的,侍奉起汤药来更是殷勤备至,一顿都不让他落下。

“进来吧。”公孙弘把蝎子和朱矢藏到了身后。

老家丞推门进来,笑眯眯地把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放在了他面前。

“这又是什么?”公孙弘皱紧了眉头。

“这可是好药,主公。”老家丞躬身道,“是用土元、杜伯、地龙、蜈蚣熬的,可行气活血、消炎攻毒、通络止痛……”

“等等,你说什么?”公孙弘一惊,赶紧打断他,“还有蜈蚣?!”

他对药理一窍不通,听说老家丞居然熬这种“毒物”给他喝,不禁汗毛直竖。

“主公有所不知。”老家丞掩着嘴笑,“这蜈蚣是好药,专门以毒攻毒的。”

公孙弘半信半疑:“那其他几味又是何物?”

“其他几味,功效也都跟这蜈蚣一样。土元就是地鳖虫,杜伯就是蝎子,地龙就是蚯蚓……”

公孙弘听得几欲作呕,刚想叫他把药端出去倒掉,猛然想到了什么,双目死死地盯住他:“你刚才说什么?杜伯就是蝎子?!”

老家丞见他遽然色变,吓了一跳,嗫嚅道:“回……回主公,这杜伯就是干蝎子,也……也是一味好药。”

公孙弘恍然大悟,立刻把管家打发了,然后背起双手在屋里来回踱步。

既然蝎子别名杜伯,那么刺客留下这个线索,是不是意指“杜伯”呢?公孙弘隐约记得,周宣王时便有一位上大夫被称为杜伯:“杜”是其封邑的地名,“伯”是爵位,具体姓名已不可考。据史书记载,这个杜伯是个忠臣,却因为一件什么事被周宣王给冤杀了。倘若刺客是以蝎子代指此人,那他想说明什么呢?是指郭解无罪被朝廷冤杀之事吗?

应该没有这么简单。公孙弘想,刺客杀死严宣之前已经有意放出了“郭解”这个信号,之后又何必多此一举以杜伯来暗指郭解?

看来,“杜伯”这个线索肯定要跟朱矢联系起来,才能彻底解开谜团。

公孙弘俯首沉吟,又来回走了几十趟,蓦然顿住脚步。

他终于想起来了,自己早年似乎在某部先秦典籍中看到过“朱矢”的记载,而且恰恰是跟“杜伯”一同出现的!只是时间一久便完全淡忘了。

答案一定就在这部典籍中!

公孙弘一个箭步蹿到靠墙的一整排书架前,开始快速翻查架上的一捆捆竹简和一卷卷帛书。他的手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着……

此时,窗外不远处的一株栎树上,有个黑影正藏身树冠中,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公孙弘的一举一动。

他就是青芒。

夜色深沉,渭水在黑暗中缓缓流动。

一驾两轓朱红的马车从长安西北角的雍门疾驰而出,朝直通茂陵南门的西渭桥飞奔。

御者拼命甩动马鞭,额上冷汗涔涔。

尽管已经把速度提到了极限,御者感觉马车似乎随时有倾覆之忧,可身后的主人还是一个劲儿地催促。

片刻后,西渭桥终于隐隐出现在道路的前方。

“再快点!”

张汤猛然一喝,把御者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马鞭差点脱手飞出。

在马车后面,一大队廷尉寺的侍卫骑兵紧紧跟随。

茂陵邑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的中心是今上刘彻为自己修建的陵寝,周围建有祭祀用的殿堂楼阁;外城便是官员、富豪、平民所居。丞相公孙弘的私邸位于茂陵邑的中央区域,与内城的陵寝相邻。

亥时末,整座城邑一片沉寂,大多数人家早已熄灯就寝,进入了沉沉的梦乡。

丞相私邸的西侧院墙外,有一片茂密的云杉树林。此时,数十条黑影忽然从林中蹿出,迅疾无声地贴近院墙。为首的黑影身形修长,侧耳倾听了一下墙内的动静后,朝两边的人做了个手势,然后率先跃起,轻盈地跃过墙头,数十条黑影紧跟着翻墙而入。

为首黑影落地后,迅速观察了一下四周,旋即率众朝后院快步奔去。

书房中一片凌乱,地上扔满了竹简和帛书。

公孙弘站在书架前不停地查找,时而翻开一卷竹简,看了看,抛掉,时而翻开一卷帛书,看了看,又抛掉……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又翻开一卷发黄的竹简,目光飞快扫过上面的文字时,整个人才顿然怔住,脸上终于泛起一个疲倦而欣慰的笑容。

果然是它,果然是它!

五十年前寒窗苦读此书的情景,此刻想来依旧历历在目。就连当时读到这段文字时的感想,似乎也在一瞬间回到了他的心中:

周宣王杀其臣杜伯而不辜,杜伯曰:“吾君杀我而不辜,若以死者为无知,则止矣;若死而有知,不出三年,必使吾君知之。”其三年,周宣王合诸侯而田于圃,田车数百乘,从数千人,满野。日中,杜伯乘白马素车,朱衣冠,执朱弓,挟朱矢,追周宣王,射之车上,中心折脊,殪车中,伏弢而死。

这段文字讲述了一个离奇诡异的复仇故事。它说的是:杜伯被周宣王冤杀,临死前发出了一个怨毒的诅咒,说死者无知便罢,若死者有知,三年内必找周宣王索命!果然,三年后,周宣王出外狩猎,杜伯的鬼魂居然在光天化日下乘着白马白车,穿戴着红色衣冠,手执红弓,挟着“朱矢”,当着数千侍从的面,一箭射死了周宣王。

作为儒者,公孙弘一向尊奉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思想,所以当时读到这个故事,他虽然有些惊诧,但更多的却是嗤之以鼻。

世上怎么会有鬼呢?至于说厉鬼还能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杀人索命,那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公孙弘当时一笑置之,读完便将其抛诸脑后,加之时隔多年,记忆模糊,因此今晚才会花这么多时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它的出处。

刺客留下的谜题算是解开一半了,而剩下来的问题便是:刺客为什么要用蝎子和朱矢来暗喻这个厉鬼复仇的故事?他们到底想用这则故事表明什么?

公孙弘闭目沉思了片刻,然后缓缓合上竹简,重新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了这卷竹简的书名上——

墨子。

仿佛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一个远比“厉鬼索命”更加令他感到不寒而栗的答案,便清晰地跃入了他的脑海。

公孙弘的脸色瞬间苍白,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竹简掉到了地上。

漆黑的夜色中,藏身栎树的青芒透过窗户,目睹了公孙弘疯狂找书和失魂落魄的一幕,心中不禁生出了巨大的困惑。

他很想知道,公孙弘之前一直凝视的那只蝎子和那支朱矢意味着什么。

他更想知道,公孙弘最后找到的这卷竹简到底是什么书以及他最终发现了什么…… Wdb3IfkVLGraX2UoxLPd/tWYxlfNa/WZu4hicMfMqp18q+qo/0g1bGTQ7GO1CQn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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