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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青芒

心无备虑,不可以应卒。

——《墨子·七患》

茂陵是今上刘彻为自己百年后准备的陵寝。

早在建元二年,即刘彻登基的第二年,茂陵便破土动工了,据说征募的工匠和徭役多达数万人。茂陵位于渭水北岸的咸阳原上,与高祖的长陵、惠帝的安陵、景帝的阳陵一字排开,与长安隔水相望。

按照汉代制度,出于“强本弱枝”的考量,凡修建帝陵必设置相应县邑,再从天下郡国迁徙人口充实到县邑。当年,汉高祖刘邦便把关东地区的数千名贵族、巨富、豪强及其家族悉数迁入了长陵邑。此后,惠帝、景帝皆如法炮制,代代沿袭。

到了刘彻一朝,为了进一步抑制豪强,达到“内实京师,外销奸猾”的目的,迁徙的力度更是空前,不仅针对豪富之家,连声名在外的豪杰、游侠都不放过。几年前的“郭解事件”,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

在朝廷的高压政策下,大量富贵阶层的人口纷纷涌入茂陵邑,渐渐使其变成了一座繁华富庶的城邑,其繁荣程度甚至比之京师长安也不遑多让。因此,许多当朝权贵、名人雅士也乐于在此安家,如盖侯王信(已故太后王娡之兄)、隆虑公主(刘彻之姊)、丞相公孙弘、郎中令李广、大儒董仲舒、内臣东方朔、名士司马相如等人,其私邸都在茂陵。

今晨大行令在北邙山遇刺,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整座城邑。

此时,四面城门都增派了人手,街市上缇骑四出,禁军步骑往来巡逻,气氛异常紧张。

将近午初时分,一名禁军从驿道上向东门飞驰而来。

守门士卒正在严密盘查进出行人,因比平时仔细得多,所以放行得很慢,城门处拥堵着许多行人客商,马车牛车挤成了一团。

那禁军骑兵见状,远远高喊:“传令!都让开——”

站在门楼下的守门吏一听,忙疾步上前,喝令人群向两旁闪开,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人群中,有几个骑马带刀的大汉颇为不满,忍不住低声咒骂。他们身旁有两名同行的妙龄女子,头戴帷帽,身披风衣,一个衣色暗红,一个衣色浅绿,腰间也都悬着佩剑。听到几个大汉嘟囔,红衣女子当即轻声道:“冷静,别惹麻烦。”

语气甚是轻柔,但那几个大汉却像遭了训斥一样,赶紧噤声,似乎对这个女子颇为敬畏。

禁军骑兵疾驰而来,从红衣女子身旁掠过,马蹄踩到一摊泥水,竟溅起一串泥点,沾了红衣女子一身,飞得最高的几个泥点甚至穿过面纱的缝隙,落到了她的脸上。旁边的绿衣女子眉头一皱,冲着骑兵的背影脱口而出:“哎,你眼睛瞎了吗?!”

骑兵却径直朝城门驰去,恍若未闻。

红衣女子不动声色,伸手擦了擦脸,对绿衣女子道:“芷薇,别让我后悔带你出来。”

叫芷薇的女子嘟起嘴,不情不愿地做了个鬼脸。

守门吏迎着骑兵上前,拱拱手:“敢问尊使,所传何令?”

骑兵勒马停住,右手高举一个铜制符传,朗声道:“传将军令,立刻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此言一出,人群里立刻一片喧哗,那几个大汉顿时又瞪圆了眼。

大伙都在这儿排了大半天的队了,眼下一个命令就不让进城,哪有这个道理?!

守门吏瞄了一眼躁动不安的人群,面露难色道:“尊使也知道,咱茂陵邑住的都是大人物;就算一般人,动不动也能跟大人物攀扯上,谁都得罪不起啊!您瞧,门外这些人已经候了半个多时辰了,看上去也都有点身份,要不……让他们先进去,咱再关城门?”

想在茂陵邑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当小吏,没点眼力见和左右逢迎的本领是不行的。

“你怕得罪他们,就不怕得罪我们北军?”骑兵乜斜着眼,神情倨傲。

“尊使莫误会,在下绝无此意。”守门吏赔笑了一下,忽然看着骑兵的脸,“敢问尊使是北军哪一部的,看着有点面生啊?”

这个“禁军骑兵”正是北邙山上的那个黑衣男子。

一个时辰前,他凭着直觉找到了一条溪流,用溪水清洗了额角的伤口和脸上的血迹,同时也看清了自己的脸。这是一张英俊白皙、棱角分明的脸,却也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他对着溪水中的那张脸苦笑了一下,然后蹚过小溪,朝山下跑去。怎奈刚跑了一里多路,头部的剧痛便再次发作,不得不躲进了一处山洞。

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后,刚出洞口,便见一名禁军单人独骑从不远处驰过。他立刻追了上去,轻而易举将其制服,扒下他的甲胄穿上,然后审问了一下,才知此人是要下山传令的,难怪身上还揣着一个符传。

如此正好。有这个传令的由头,要混进茂陵邑就容易多了。

他之所以决定潜入茂陵,是因为方才在山洞中,他抽空把自己浑身上下查了个遍,发现除了半吊铜钱外,身上别无长物,只有一把铜钥匙。

值得庆幸的是,钥匙末端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写着“蒹葭客栈”的字样。想必客栈就在茂陵邑中,而且应该就是自己先前落脚的地方。

这把钥匙便是查清自己身份的唯一线索了。

因此,尽管明知潜入茂陵邑会更加危险,他也必须走这一趟。等查明自己的身份,再逃出城去也不迟。

随后,他拔出剑来,欲杀那个传令兵灭口,忽见对方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哀求,心头一软,眼前竟再次出现了悬崖上那个哭泣的幼童,持剑的手不觉便低了几分。

传令兵见状,扑上来抱住他的腿,带着哭腔道:“大侠您放过我吧,我不会去告发的。我被您夺了甲胄和符传,回军中也难逃一死,索性就逃回老家去。小的家中还有七十老母呢,求求您饶小的一命吧!”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传令兵,然后朝不远处的山洞努努嘴:“看见那山洞了吗?”

“看见了。”

“进去躲着。天黑之前,哪儿都不能去。”

“那……那天黑之后呢?”

“天黑之后,有多远滚多远!”他跨上坐骑,头也不回地扔了一句。

他这么交代,其实还是为了救这小子一命——他若现在乱跑,被抓回去就是个死。

传令兵大喜过望,趴在地上磕了几个头,然后连滚带爬地朝山洞跑去。

纵马下山的时候,他心头浮出了一个困惑:像你这么容易心软的人,为什么会干刺杀的勾当?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此刻,面对守门吏狐疑的脸,他冷然一笑,道:“北军一万多号人,你都认识吗?若是信不过我,我这就去把我们将军请来,让他当面跟你解释,你看可好?”

“不不不,岂敢岂敢!”守门吏吓得双手直摇,连连赔笑。

这时,堵在城门口的人群又骚动了起来。有几个衣饰华贵的青年正与守门士卒推推搡搡,眼看就要发生冲突。他回头瞥了一眼,目光正好跟那个绿衣女子和几个大汉撞上,发现这些人的眼神都恶狠狠的,好似要吃了他一样。

这感觉令他很不舒服。

忽然,他心里冒出了一个促狭的念头。

“尊使,您快拿个主意吧。”守门吏眼见局势就要失控了,急得愁眉苦脸。

“诸位听着!”他冷不防扯开嗓子,对着人群道,“为防刺客混入城中,凡身上佩带武器者,均不得入城;至于其他人,现在就可以进去了。”

说完,他还不忘瞟了绿衣女子和那几个大汉一眼。

话音一落,人群顿时发出一阵欢呼,绝大多数人都欢天喜地地涌进了城门。

绿衣女子和几个大汉无不一脸怒容,面面相觑。红衣女子低声对他们说着什么,可绿衣女子却充耳不闻,策马上前几步,大声质问:“凭什么?!”

他本来缰绳一提要走了,闻言,漫不经心地回头:“你是在问我吗?”

“当然!除非你聋了!”绿衣女子不依不饶。

后面的红衣女子似乎轻叹了一声。

他似笑非笑:“这位姑娘,首先,我耳朵没聋,所以请你说话不必那么大声;其次,我眼睛也没瞎,看得见你们携带武器,觉得你们身份可疑。这理由够吗?”

绿衣女子一怔,下意识地跟红衣女子对视了一眼。后者无奈一笑,没说什么。

很显然,方才绿衣女子一开口就骂人家“眼睛瞎了”,人家听得清清楚楚,此刻摆明了就是公报私仇,你能奈他何?

“大汉律法并未禁止百姓携带武器,你凭什么说我们可疑?!”绿衣女子据理力争。

的确,大汉朝廷出于让百姓能够自卫、防止恶人侵夺的考虑,律法明令允许百姓携带刀剑弓弩等兵器,从不禁绝。去年冬,丞相公孙弘为了进一步打压民间的游侠之风,忽然上奏天子,建议禁止百姓携带弓弩。此议立刻遭到其他大臣的强烈反对,连天子也颇不以为然。公孙弘赶紧把话收回,并连连致歉,说自己考虑欠周。

对于大汉律法,他也很清楚,这些记忆并未失去。不过现在,他可没兴趣跟这个脾气暴烈的女子讨论什么律法。

“兄台,”他转头对城门吏道,“劳烦你一件事。”

“尊使请讲。”

“我还有事要办,没空搭理他们。”他用马鞭指了指绿衣女子等人,“立刻让他们离开,若继续胡搅蛮缠,就把他们绑了,送到县廷去。”

说完,他再也不看他们一眼,马鞭一甩,扬长而去。

绿衣女子怒不可遏,却又无计可施,气得脸都青了,愤愤地对红衣女子道:“郦诺姐,现在怎么办?”

名叫郦诺的女子淡淡一笑:“你自己惹的祸,还问我怎么办?”

“我……我那不是替你打抱不平吗?”名叫芷薇的女子不服,“他弄脏的是你的衣服,又不是我的!”

“行了行了,从小到大,哪回你捅了娄子不是我替你兜着?”郦诺白了她一眼,“在这等着。”

芷薇这才转怒为喜,嘿嘿一笑,又做了个鬼脸。

郦诺下马,笑意盈盈地走到守门吏面前,柔声道:“这位官爷,小女子想跟您打问一事,不知可否?”

她虽然罩着面纱,但仍隐约可见是个肤如凝脂、五官精致的绝色女子,就连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都令人迷醉。守门吏霎时有些酥软,忙道:“姑娘但问无妨,但问无妨。”

“敢问这茂陵邑的青鸾街在何方位?”

“青鸾街……”守门吏一听,脑子立马清醒了。这条街上住的大多是朝廷官员,上自二千石,下至六百石,随便哪个级别的官儿都能压死他。“敢问姑娘,是来……寻访亲戚的吗?”

“正是,小女子是来拜见堂叔的。听我爹说,他是朝廷的侍中,小女子也不知这‘侍中’是什么官儿。”

守门吏又吓了一跳。

在汉武一朝,“侍中”虽然不是朝廷的正职官员,却是比之更为清贵的内朝官,属于皇帝近侍,虽无具体职掌,却能讲议朝政,奉诏治事,深为皇帝信任,有时甚至比丞相更能影响朝廷决策。当时,名闻天下的东方朔、司马相如等人,都是武帝的内朝官。

守门吏再也不敢打听下去了,慌忙把青鸾街所在的方位详细说了一遍。

郦诺连声道谢,悄悄把一小块碎金塞进他手中,嫣然一笑:“不知官爷能否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城?”

“当然当然,理应效劳。”守门吏暗暗掂了掂分量,眉开眼笑,马上命人把已经关上的城门重新打开。

片刻后,守门吏站在门洞里,目送着郦诺一行通过城门、策马远去,不禁为自己的明智深感庆幸——倘若听那个该死的传令兵的话,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城门关死,不知会得罪多少权贵!

街上人流如织,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

郦诺一行并未朝守门吏指点的青鸾街方向走,而是走上了相反的方向。

很显然,所谓“侍中”“堂叔”云云,都是郦诺随口编的。

头一回来茂陵,芷薇左顾右盼,瞧什么都新鲜。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她无意中瞥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赶紧定睛一看,眼中立马燃起了怒火。

方才跟她吵架的那个禁军骑兵,正在右手边的街道上信马由缰地走着,手扶着头,身体在马上微微摇晃,一副喝醉了酒的样子。

真是冤家路窄!

芷薇眼珠一转,嘴角泛起一丝狞笑,立刻回头朝身后那三个大汉使了个眼色,又朝右边努了努嘴。三个大汉抬眼望去,当即会意,遂掉转马头,悄悄跟上了那个骑兵。

“姐,”芷薇拍马跟上前面的郦诺,“雷哥他们说内急,找地儿解手去了,咱们在这儿等等吧。”

郦诺眉头微蹙,朝身后望了一眼:“三个都急?”

“好兄弟嘛!”芷薇呵呵一笑,“一口锅里吃饭,一个坑里拉屎,就那德性。”

郦诺“嗯”了一声,淡淡道:“你倒是挺懂他们。”

“姐你看!”芷薇指着街边的一间店铺,夸张大叫,“那里面的首饰好漂亮,咱过去瞧瞧。”

另一条街道上,三个大汉一直跟着那个左摇右晃的骑兵。约莫跟了半里路后,骑兵走到一棵大榕树下,忽然勒马,一手扶着树干,一手不停地揉自己的额头。三个大汉交换了一下眼色,立刻拍马上前围住了他。

“小子,睁开狗眼瞧瞧,还认得爷几个吗?”为首的大汉眼如铜铃,粗声粗气道。

骑兵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神情似乎颇为痛苦。他闻声后,并未停止手上的动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只冷冷吐出两个字:“让开。”

“呦嗬,还挺横!”另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大声冷笑。

“雷哥,牛哥,别跟他废话了。”另一个身材矮壮的汉子道,“这小子就是皮痒,咱帮他挠挠。”

说完,三人同时下马。大眼汉子一步抢上去,一把将骑兵拽了下来。这回,他终于把眼睁开,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环视三人一眼,叹了口气:“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三人闻言愈怒,挟持着他冲进了旁边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

紧接着,一阵噼噼啪啪、拳打脚踢的声音传了出来,然后又传出了几声惨叫,最后忽然便安静了。

片刻后,一个人拍了拍手走了出来,正是那个假扮禁军的男子。

他一边走一边揉着额头,脸色依旧苍白。若不是那一身威武的禁军甲胄,看上去就像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忽然,男子顿住了脚步。

那个面罩轻纱的红衣女子正策马立在榕树下,静静地看着他。

男子与她对视了一瞬,然后视若无睹地走过来,跨上自己的坐骑,两腿夹了下马腹。

“打伤了人,就想走吗?”

郦诺在背后冷冷道。

男子勒马,却没回头,“不然呢?你想怎样?”

“放心,不会讹你医药费。”郦诺轻轻一笑,“只是有几句话,想跟军爷聊聊。”

“本使忙得很,恕不奉陪。”男子说完,纵马便要离去。

“就几句话,耽误不了你。更何况,你一个假冒的禁军,也未必真有那么忙。”

男子一怔,再次勒住缰绳,沉默了片刻,终于掉转马头,面对着郦诺:“姑娘,信口雌黄,可得当心舌头。”

“本姑娘舌头安好,不劳你操心。”郦诺又是一笑,“倒是阁下你,披着一身偷来的虎皮招摇过市,可得当心脑袋。”

男子蹙眉凝视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姑娘口口声声说我是假冒的,有何证据?”

“现在想跟我聊了?”

郦诺眉毛一扬。虽隔着面纱,扬眉瞬目间仍有风情万种。

“我承认,你成功地勾起了我跟你聊天的兴致。”

郦诺咯咯笑了起来,声如银铃,似可勾人心魄。

“要我说,你被勾起的怕不是兴致吧?”

“那是什么?”

“害怕。”

“你觉得我会害怕?”

“世上只有一种人不会害怕:死人。可惜你不是。”

男子心中蓦然一动。

自己现在是一个没有身份、没有记忆的人,即使不是死人,怕也不能算是完整的活人了。念及此,不禁在心中苍凉一叹。

“被我说中了吧?”郦诺笑靥嫣然,却在一瞬间收敛了笑容,“行了,言归正传。你想要证据,本姑娘现在就告诉你,免得你以为我在唬你。”

“洗耳恭听。”

“证据有三。其一,这身甲胄的原主人至少比你矮了半个头,所以,它穿在你身上便紧了些。你不觉得难受吗?”

被她这么一说,男子才顿然发觉的确有些难受。

“其二,准确地说,这身甲胄并非你偷来的,而是你抢来的,因为你左上臂的甲片掉了三块,下面连缀处的甲布又磨破了一个洞,而且看样子是新破的洞。我猜,这应该是你把原主人从马上扑下来、在地上碰撞摩擦所致。”

男子低头一看左臂,果不其然,一切正如她所说。

“其三,也是最容易说明你是个冒牌禁军的证据……”郦诺欣赏着他脸上一丝一丝浮现的惊愕,故意卖了个关子,“怎么样,还想听吗?”

男子此刻已不得不对她心生佩服了。“既然都说到这儿了,索性说完,这样我要灭口也更有理由。”

郦诺止不住又笑了起来,面纱随着笑声一阵阵颤动:“会咬人的狗不叫。你连灭个口都要给自己找理由,这是不是就叫色厉内荏呢?”

男子也笑了,不自觉地揉了揉额头。跟这个女子聊天,似乎连疼痛也减轻了许多。“好吧,要证明我是不是色厉内荏,你也得先把话说完吧?”

郦诺点点头:“听清了。据我所知,京师的禁军统一佩带的武器都是环首刀,可你瞧瞧你腰上那把是什么?明显是你自己的佩剑。我奉劝你,以后再想假冒个什么,得弄个全套的,否则破绽太大。东门的小吏固然是个酒囊饭袋,可不等于世上的人全都是瞎子。”

男子闻言,唯有苦笑而已。

正像她说的,自己方才在山上,的确在武器的选择上纠结了一下。按道理他确实应该佩带环首刀,免得露破绽,可后来他还是带上了自己的剑。原因很简单——对于一个失去了记忆、急于想找回自己身份的人来说,身上的任何一件旧物都可能成为有用的线索,所以他舍不得扔掉。

“现在我说完了,你是不是该杀我灭口了?”郦诺歪着头问,眼中充满了揶揄。

男子看着她:“我不会杀你。”

“为什么?莫非你想说,你是个讲道义的正人君子,从不杀妇孺老幼?”郦诺冷笑,“这种老掉牙的借口我听多了,劝你别用,直接说你不敢动手就够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给你个新一点的理由。”

“说。”

“我不必杀你,因为你不会去告发。”

“哦?你凭什么认为我不会?”郦诺又歪了歪头,“你一个大男人都那么小肚鸡肠,被女人骂一句就要报复;我一个小女子,被你摆了那么一道,凭什么就不能学你睚眦必报呢?”

男子呵呵一笑:“好吧,那件事是我不对,我道歉。”

郦诺一听,心里稍稍舒服了些,嘴上仍道:“你是因为被我抓住了把柄才道歉,我觉得你没有诚意。”

“我说你不会去告发,是出于很简单的判断。”男子淡淡道,“想听吗?”

“说。”

“你若真要告发,何必在此跟我啰唆?还不厌其烦地摆了三条证据?”这回轮到他面露揶揄了,“就像你说的,会咬人的那什么不叫,对吧?”

郦诺一怔,冷着脸不说话。

“这只是其一。其二……”男子学着她方才的口吻,“我给那东门吏下了命令,让他关闭城门,你们却这么快就进了城,想必是那老滑头收了你们的贿赂。既然你们这么急着进城,说明肯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办。而跟那事情比起来,我又算什么?若一意跟我这种无足轻重的路人纠缠,岂不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倘若不是你那三个伙计背着你做了傻事,你也不会追到这儿来。对吧?由此我足以断定,你根本不会告发我,甚至连这个念头都没有动过。”

郦诺无语。

因为男子所说,句句都是事实。

“既然你我都有事情要办,那就没必要耽误彼此了。”男子抱了抱拳,“咱们就此别过,告辞。”说完便掉转马头,毫不迟疑地疾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郦诺目送着男子远去,不知为何,竟隐隐有些失落。

直到这时,巷子里那三名大汉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一看见她,顿时满脸愧色,面面相觑。

刚才一进巷子,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那男子三下五除二打倒在地,当场就都晕了过去。想想行走江湖也有些年头了,这回竟然栽得如此狼狈,真是令他们羞愤欲死。

此时,芷薇也急急忙忙策马而来,见此情景,心下明白了几分,忍不住冲着那三个大汉骂了声“笨蛋”。当然,她只是对着他们做口型,没敢出声。

让芷薇深感困惑的是:雷刚、牛皋和许虎都是身手不错之人,办事很少有闪失,这回怎么就搞不定禁军那个家伙呢?

看来,要不是那家伙使了什么诡计,就是他的武功实在是深不可测。

正想着,郦诺忽然扭头,微笑地看着她:“妹妹挑中什么漂亮首饰了?能不能让姐姐瞧瞧?”

芷薇大窘。

方才她为了拖住郦诺,便假意拉她去看首饰,不料自己反倒看得入迷了,还跟掌柜一个劲儿地讨价还价,等她回过神来,早已不见郦诺身影。

“姐姐不在身边,我便拿不定主意了。都怪姐姐!怎么不声不响就走了呢?”芷薇只能以娇嗔掩饰尴尬。

“这么说,还是我的错了?”郦诺仍旧微笑。

“没关系,我不跟姐姐计较。”芷薇笑着,一脸宽宏大量的表情。

“妹妹真有肚量。”郦诺说完,不再理她,回头看着那三个低垂着头的大汉,“三位,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咱们走了。”

雷刚、牛皋和许虎看了看地上,啥都没有,又摸了摸身上,什么也没掉,不禁一脸困惑。大眼的雷刚嗫嚅道:“大小姐,我们……我们没丢东西啊。”

“没丢吗?”郦诺故作诧异,“那你们的脸呢?!”

明明知道不该笑,可芷薇还是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蒹葭客栈位于茂陵邑的西北隅,周围遍植松柏,环境清幽。

此时,男子策马立在客栈门前,身上已经换了一套银白色的锦衣,看上去就像是这座县城里随处可见的富家公子一样。

这身衣服是他刚才路过一家成衣铺时进去“赊”的。他告诉掌柜,自己忘记带钱,可否用佩剑暂时抵押,回头再送钱过来?掌柜看他一身禁军甲胄,且气质威严,哪敢收他的剑,忙一脸堆笑地把衣服拱手奉上。

客栈里,一个伙计迎了出来,很熟络地跟他点头招呼:“青芒先生,您今儿回来得早啊。”

青芒?!

我叫青芒?多么陌生的一个名字!

他知道,这肯定不是自己的真名。可是,不管这个名字是随口取的还是跟过去的自己有什么关联,此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自己终于是一个有名字的人了。

“哟,先生换坐骑啦?”伙计上来抚了抚马鬃,“瞧这一身的膘,真够结实,一点不输给北军的那些战马啊!”

看来,自己原来的坐骑一定是丢在北邙山了。也不知那匹马儿身上有没有跟自己身份有关的线索?

青芒跨下马来,冲伙计笑笑:“今儿城里乱哄哄的,到处是禁军和缇骑,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您还不知道?”

青芒摇摇头。

“据说是一位朝廷大官,今早上在北邙山遇刺了!”伙计低声道。

“是吗?多大的官儿?”

“听说是朝中的大行令,姓韦。”

大行令?

青芒脑中光芒一闪,一堆讯息自动跳了出来:大行令,九卿之一,官秩中二千石,职掌诸侯封拜、纳贡等事及对外邦交、边陲事务。

而现任大行令,青芒也记得很清楚:韦吉。

为什么我对这些朝廷之事会如此熟稔?莫非我以前也是公门中人?如今朝廷与各诸侯国关系紧张,与匈奴之间更是连年征战,大行令显然是个要职,那我到底是出于什么动机要刺杀他?难道我跟诸侯、匈奴有什么瓜葛?

一连串问题瞬间浮了上来,好似一团乱麻堵在心头。

伙计把马牵到后院喂草料去了。青芒走进客栈,迅速扫了一眼,见厅堂中客人不多,装饰虽不华贵却颇为雅致,一个掌柜模样的人站在柜台后记账,看他进来,点头微笑。青芒笑笑还礼,然后径直登上楼梯,来到了二楼客房。

他手里握着那把铜钥匙,顿时有些兴奋和紧张。

铜钥匙末端的木牌上除了写有客栈名字,还写着两个小字:丙九。

这便是房间号了。

青芒顺着走廊一直走,到了尽头又拐了一个弯,然后走到东南角的最后一个房间门口,停住了脚步。

这扇门背后,很可能就藏着所有问题的答案。只要打开门上的锁,推门进去,也许,自己的身份、杀人动机以及所有的谜团便可迎刃而解、水落石出了!

青芒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打开房门,一脚迈了进去。

这感觉,就像是一个懵懂少年迎面闯入一个陌生而新鲜的世界,又像是一个沧桑游子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

两种相互矛盾的感觉在他心间碰撞交揉,令他呼吸沉重、心跳如擂鼓……

殷容的手下缇骑在悬崖上的树林中搜到了一匹马,怀疑是刺客丢下的。殷容亲自检查了马匹,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马蹄铁上铸刻着两个字——朔方。

汉代,凡军队战马皆于马掌上刻字作为标记。这匹马,显然属于驻守朔方郡的军队。难道这个刺客是朔方军的逃兵?

朔方郡位于河套地区,即黄河“几”字形突出部的最北端,是四年前新立的郡,也是防御匈奴的一个边境重镇。城池以当年秦朝大将蒙恬留下的要塞为基础扩建,由时任卫青麾下将领的苏建督造。为了建造朔方城,朝廷征发了十几万徭役,而后又从各地迁徙了十万人口入住,以充实边塞。由于多数百姓都不是自愿迁徙,所以时有逃亡事件发生。

由此看来,也不排除这名刺客是当地边民,这匹战马是从朔方军偷的。

虽然明知这条线索查起来会很渺茫,但殷容还是即刻派人前往朔方郡调查去了。稍后,张次公派人来报,称刺客很可能逃入了茂陵邑,现已封闭四面城门进行搜捕。

殷容闻讯,心中颇为不悦。

“关门大索”这么大的事,张次公竟然不先禀报就擅作主张,明显是越权行事。虽说是为了办案,事急从权,可茂陵邑这种地方非同一般,随便封锁城门,极易引发权贵们的不满。到时候惹出麻烦,殷容身为张次公的上司,免不了替他背锅,而一旦抓获刺客,头功却是他张次公的。

你小子可真行!

殷容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张次公与苏建一样,都是大将军卫青的旧部,几年前跟随卫青抗击匈奴,立下不少战功,三人同日封侯:卫青为长平侯,苏建为平陵侯,张次公为岸头侯。不久,苏建回朝擢为卫尉,掌管南军,负责宫禁安全;张次公擢为护军将军,统领北军。表面上,张次公归属殷容管辖,实际上却自恃军功,向来不把他放在眼里……

殷容越想越不是滋味,随即又冷静思考了一下,心里便有了对策。

正午时分,殷容匆匆赶回长安,来不及吃饭便赶到丞相府,将韦吉一案的所有情况向公孙弘作了禀报。

公孙弘听完,勖勉了几句,忽然笑了笑,道:“想不到这个刺客还有几分仁义。”

这是指刺客救了韦吉幼子的事。殷容道:“是啊,看来此人还是良心未泯,下官也颇为感慨。”

接下来,公孙弘向殷容大致介绍了严宣一案的情况,然后问:“依你看,这两起案子有没有关联?”

殷容想了想,道:“从刺客的犯案手法以及各自的案情和线索来看,二者几乎没有共同点,故下官以为,应该没有关联。”

“倘若是刺客故布疑阵,有意采取了不同手法,以扰乱我们的视线呢?”

殷容蹙眉:“呃,倒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咱们从动机入手分析一下。”公孙弘道,“严宣被害,是因为抓了郭解,遭到游侠报复,那么韦吉呢?他跟郭解之间,会不会也存在某种关联?”

殷容沉吟,片刻后,忽然目光一亮:“下官想起来了,韦吉早年曾担任河内郡的贼捕掾,而郭解是河内轵县人,要说彼此有过交集,甚至有什么过节,也不是不可能。”

公孙弘微笑颔首:“那就派人去查一查。河内是游侠猖獗之所,贼捕掾又是专门缉拿盗贼的,说不定,韦吉还真抓过郭解的门徒。”

殷容当即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才做出一副忽然想起来的模样,回头躬身道:“丞相,下官为了搜捕刺客,不得不下令关闭茂陵邑城门。如此一来,势必会影响朝中同僚及其家眷的出行……”

公孙弘笑着摆摆手:“你是不是想说,本相的宅子也在茂陵,如此便把我也影响了?不要有这么多顾虑,为朝廷办事,理应如此,哪能瞻前顾后?”

“多谢丞相!”殷容拱手一揖,“不过下官只需两天时间,若到时候仍未抓获刺客,下官便命人重启城门,以方便士民出入。”

“嗯,这个分寸,你自己把握,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公孙弘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显然是默认了,毕竟城门关得太久,谁也不会舒服。

殷容出了丞相府,虽饥肠辘辘,饿得发慌,心情却好了许多。

因为方才短短两句话,他便已轻松扭转了被张次公造成的被动局面。他说命令是自己下的,那么一旦抓获刺客,丞相自然会在天子面前替他请功;然后他又主动表示只关闭城门两天,一来可以避免得罪权贵,二来还可以把压力转嫁到张次公头上——你小子不是想出风头吗?那就给你两天时间,就算不眠不休,你也得把刺客给老子逮住!

小子,想跟我斗,你还嫩了点儿!

殷容在心里对张次公说。

青芒推门而入。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客房,装饰素雅,陈设简单,除了床榻、几案、衣箱等必要的家具外,别无他物。

不过,只在房中走了一圈,青芒便知道这间客房一定是自己选的。

换言之,它并不“普通”:房间南面有四扇长窗,窗外便是街道,可随时观察客栈大门和街上的情况;东面开着两扇小窗,窗外是一条堆放杂物的巷道,看样子应该能通往后院,若遇危急情况,这里便是逃生出口;此外,这间客房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距客栈大门最远,若有人冲上来抓捕,必须多跑几步路,这就让他有了足够的时间逃脱。

一切都表明,自己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以前若不是经常抓捕别人,便是经常被别人抓捕。

若按眼下已知的情况判断,基本可以肯定是后者。

青芒不禁自嘲一笑。

方才在寻找蒹葭客栈的路上,他已经断断续续忆起了北邙山上发生的所有事情。也就是说,他刺客的身份已然无疑,剩下的问题只是:杀人动机是什么?

他环视了房间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角落的衣箱上。

衣箱的盖子上横着一把小铜锁。可他身上除了房门钥匙,再没别的东西。看样子,这箱子的钥匙一定是遗落在北邙山了。青芒不假思索地抽出佩剑,插进箱盖的缝隙里,往上一撬,“啪嗒”一声,锁开了。

打开箱子,里面有几套内外的换洗衣裳,拨开衣服,下面是一个黑色的粗布包裹。

青芒取出包裹,又深长地吸了一口气,才缓缓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七八块大小不一的金饼,十几吊铜钱,一个木质的通关符传,一只香囊,最后还有一样东西令他触目惊心——头骨!

当然,这不是人的头骨,而像是某种兽类的。

他把头骨拿在手中,看着上面那两根长长的獠牙,迅速判断出这是狼的头骨。

为什么自己会随身带着一块狼头骨?

这也太诡异了!

不过,紧接着他就不这么想了,因为他分明看见狼头骨的左边獠牙上刻着两个字:韦吉。尽管此刻的青芒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把韦吉的名字刻在獠牙上,可他却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词:以牙还牙。

看来,自己跟这个大行令韦吉很可能有私仇,与“奉命行事”或“为钱杀人”无关。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在悬崖上韦吉会拼命对自己说什么,那表情既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忏悔。

可是,什么样的仇恨会让自己想要杀人?

凭着到目前为止回忆起来的种种情状,也凭着对自己一点一点地深入了解,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滥杀的人。相反,作为刺客,他还有过于心软之嫌。既如此,那么自己跟韦吉之间一定不会是一般的矛盾冲突,而是有着难以释怀、不能宽恕的深仇大恨!

他蹙眉沉思,顺手把狼头骨转了一个角度。

忽然,他怔住了。

头骨的右边獠牙上居然也刻着一个名字:公孙弘。

他是谁?!

青芒闭上眼睛,努力在近乎空白的大脑中搜索着。还好,这块记忆并未消失,他很快就有了答案:公孙弘,当朝丞相,三公之首。

自己居然与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也有私仇?!

青芒忍不住苦笑。

原以为走进这个房间便会弄清楚一切,岂料反而陷入了一团更大的迷雾之中。

在变身刺客之前,我原来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青芒放下狼头骨,信手拿起那个通关符传。

汉代,无论官民出行,皆须持有通行凭证,即符传,上面写有简要的出行缘由,并盖有所经各地“监御史”的印章。青芒翻看了一下,符传上写的出行缘由只有两个字:访亲;而所经地由北往南分别是:朔方、西河、上郡、河东。

显然,自己来自朔方郡。

一个从朔方出发的人,对外声称自己叫青芒,出于报仇的目的,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刺杀位列九卿的大行令以及三公之首的丞相——这就是自己目前所知的一切。

青芒黯然一叹,放下符传,拿起了那只香囊。

一阵淡淡的异香扑鼻而来。

他知道,这绝对不是一只普通的香囊。这么想着,他下意识地捏了捏,感觉里面除了香料,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

青芒刚想把香囊的带子解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由远而近地飞速传来。

他心头一沉——追兵到了! zdkqC6QZwzC+AdJX/xWYCh0bVgeJFpDHHTQFF2G9S0Aw7gMcXbaQnrO9I3COy+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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