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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诡案

自古以及今,生民以来者,亦有尝见鬼神之物、闻鬼神之声,则鬼神何谓无乎?

——《墨子·明鬼》

汉元朔六年,秋。

子夜,风雨交加。一道道闪电劈开夜空,把长安城照得忽明忽暗。

北阙官员甲第区的一座三进大宅中,一个中年男子踉踉跄跄地奔走在后院的回廊上。他披头散发,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白中衣,手里提着一把短剑。

“杀,杀,我杀……”

男子喃喃詈骂,不断挥剑劈砍着周遭的虚空,仿佛在跟什么东西以命相搏。

又一道闪电打下来,照亮了他惨白而狰狞的脸,还有一双因恐惧而睁大的瞳孔。

狂风呜咽,恍如鬼哭,后花园的竹丛和松柏被吹得哗哗作响。

“邪祟休走——”

忽然,男子发出一声喊,高举短剑冲进了园圃中。暴雨瞬间吞没了他。男子在雨幕中左冲右突,神情癫狂,手中剑对着一株松树连砍带刺,树皮碎屑纷纷飞起。一片尖锐的树皮掠过他的脸颊,划出了一道血丝,可男子却浑然不觉,犹自全神贯注地与松树拼杀。

直到面前的树干被砍得千疮百孔,男子才颓然放下手中的剑。

远处的回廊上,一群婢女仆役打着灯笼,簇拥着一位妇人匆匆走来,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高声低声地呼唤着。

男子闻声,回头一瞥,似乎一下清醒了过来。他低下头,茫然地看着湿漉漉的身体,旋即便看见了手中的剑。突然,他像烫到一般,浑身一颤,忙不迭地扔掉了短剑。

就在此时,他身后的黑暗中掠过了什么东西,迅疾如电。

男子察觉,猛一转身,目光顿时僵住,脸上露出无比骇异的表情。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刺破雨幕,倏地射入了他的胸膛。

男子轰然倒地,溅起了一片水花……

片刻后,妇人及一众下人赶到后花园中。又一道闪电恰在此时划破夜空,一幕惨状猝不及防地映入了众人眼帘——中年男子双目圆睁、眼球凸起,脖子上勒了一条麻绳,整个人被高高吊在了松树上,还在狂风中一荡一荡。

婢女们发出了压抑不住的尖叫,而那个妇人就在一片尖叫声中瘫软了下去……

清晨,风停雨住。

丞相长史严宣府邸的后花园中,满地枯枝败叶,一片萧索狼藉。

此刻,屋顶上的积水正顺着垂檐滴滴答答地落进庭院,水滴声执拗而单调。

廷尉张汤站在昨夜严宣倒毙的地方,盯着那株“遍体鳞伤”的松树,脸色阴得像蒙了一层秋霜。

他五十余岁,身材消瘦,颧骨高耸,下颌胡须稀疏,目光冷冽而犀利。这张脸本来便自带肃杀之气,加之现在面色阴郁,看上去更是令人心生畏怯。

其实也怪不得张汤脸色难看。死者严宣是丞相府的头号属官、诸吏之长,官秩一千石,虽算不上高官重臣,却也是朝廷要员,如今居然在自家宅邸遇刺身亡,实乃大汉建元以来所未曾有。张汤身为九卿之一的廷尉,专掌天下刑狱及疑难案件,自然首当其责。

许久,他才把目光从树上移开,摊开自己的手掌。

掌中躺着一只干瘪的蝎子——这是方才勘验尸体时,从严宣嘴里发现的东西。

让张汤困惑的是,导致严宣毙命的是心口处的箭伤,说明他被吊起之前已经死亡。既如此,凶手又何必多此一举把他吊起来,还往他嘴里塞这个东西呢?

是单纯出于私仇而发泄愤恨,还是故意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向朝廷示威?

张汤抬头,眯眼望着眼前这棵十丈来高、树冠凌云的大黑松,陷入了沉思。

身后,廷尉史杜周匆匆步下回廊,走了过来,轻声道:“先生……”

这个年轻人是张汤最得力的手下之一,沉稳、机敏、好学,私下总是称他“先生”。张汤心里颇为喜欢他,面上却从未表露。近来办案,张汤有意栽培他,时常命他勘查现场、询问证人等,所以方才一进严府,张汤就把询问严妻的活儿交给了他。

当然,张汤自己不喜欢跟哭哭啼啼的妇人打交道也是原因之一。

“问得如何?”张汤头也不回道。

“回先生,”杜周微微躬身,“听严夫人说,严长史早年便患有夜游之症,后来治好了,不料数日前突然复发,且更为严重,时常出现幻觉……”

“幻觉?这是她的原话,还是你的判断?”

“是属下的判断。”杜周腼腆一笑,“严夫人的原话是,严长史之所以旧病复发、神智昏乱,恐因府中有邪物作祟。”

“邪物?”张汤冷哼一声,“邪物若要杀人,又何须用箭?”

“是的,属下也是这么认为。不过,严夫人所言,似乎也有她的道理。”

“怎么说?”

“刺客所用的凶器非同寻常。”

“凶器找到了?”张汤扭头问。

方才张汤勘验尸体,发现箭已不在,便问严府下人,下人却说那箭被夫人扔掉了。张汤诧异,追问何故,下人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张汤便命杜周设法去把箭寻回。

杜周把箭从袖中掏了出来:“先生请看。”

张汤低头看去,顿时暗暗一惊。

这竟然是一支通身血红的羽箭——从箭镞、箭杆到箭尾两翼的雕翎,都抹上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红漆!

张汤办案无数、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如此怪异诡谲的凶器。

蝎子,朱矢。

刺客到底想用这两样东西宣示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又深长地看了一眼:“严夫人就是被这东西吓着了?”

“是的。严夫人说,她过去常听乡里的老人讲,有一种厉鬼,专门用这种‘朱矢’害人性命。”

“纵是厉鬼索命,也不会没有来由。”张汤把蝎子和朱矢一起揣进袖中,看着杜周,“说吧,你最后问出了什么?”

“属下请严夫人尽力回忆严长史生前的言行。她说了很多,尽是些杂乱琐碎之事。属下再三询问,她才想起,三天前,严长史曾经念叨过一个名字。不过她一追问,严长史便又闭口不言了……”

“一个名字?”张汤眯起了眼,“那她听清了吗?”

“听清了。”

“是什么?”

杜周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才轻轻吐出两个字:“郭解。”

张汤心头猛地一颤。

此时,他终于明白严夫人为何会认定严宣被杀是“厉鬼”索命了。

一刻钟后,张汤赶到位于未央宫东阙外的丞相府,向丞相公孙弘作了详细禀报。

此案今日一早便已上达天听,张汤最终当然要向皇帝奏报,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得先跟丞相通个气,由丞相给此案定个调子、拿捏一下分寸。这不仅是因为死者是丞相府的人,也不仅是出于张汤与公孙弘的私交,更是因为张汤已从现有案情中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严宣之死,很可能会是一系列麻烦的开端。

年过七旬、两鬓斑白的公孙弘屏退左右,在书房接待了他。

听着张汤的禀报,公孙弘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就连张汤把蝎子和朱矢这两样诡异的东西放在案上时,他也只是挑了挑眉毛,没说什么。直到张汤说出“郭解”二字,公孙弘才微微一怔,蓦然抬眼:“你的意思,是郭解的门徒报仇来了?”

“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卑职倾向于这个结论。”张汤直言不讳。

依照张汤方才所言,刺客能在昨晚那种暴风骤雨的暗夜中一箭命中严宣心脏,还能在短时间内把他吊在三丈多高的树上,身手显然颇为了得;而严妻说严宣死前念叨过“郭解”,则极有可能是刺客事先用什么手段让严宣想起了郭解,从而刺激他的病情,令他陷入癫狂,之后再杀死他,借此泄愤并替郭解报仇。

综合这些情况,结论一目了然:杀死严宣的刺客,很可能正是与郭解一样的游侠!

倘若如此,那事情就不简单了——接下来,刺客还会不会有所行动?

说白了,刺客的下一个目标会不会就是自己呢?!

这么想着,公孙弘心中不禁泛起一缕寒意,思绪也立刻回到了几年前……

从元朔二年起,今上刘彻为了加强朝廷权威以及对天下郡国的掌控,采取抓捕、诛杀、强行迁居等办法,对各地豪强和游侠进行了沉重的打击。河内轵县人郭解身为名满天下的游侠,自然首当其冲。当时,朝廷以家财三百万为标准,下令凡身家超此的富户,皆须离开原籍,迁入长安附近的茂陵。郭解也在迁徙名单上。时任车骑将军的卫青久慕郭解侠义之名,便面奏天子,替他求情,道:“郭解家贫,不应在迁徙之列。”

天子刘彻闻言,淡淡一笑:“郭解一介布衣,其势力竟然大到让将军为他说话,可见其家不贫。”

随后,郭解及其族人便被强行迁入了茂陵。

一向快意恩仇的游侠,无故被官府驱离家乡,岂能咽得下这口气?不久,便有人把当时提名迁徙郭解的一个姓杨的县掾杀了,稍后又杀了其父。杨家人进京告状,不料又被杀死在了宫门之下。

刘彻闻讯,龙颜大怒,下令逮捕郭解。

郭解被迫逃亡。刘彻便把缉捕郭解的任务交给了时任御史大夫的公孙弘,公孙弘则命一位心腹属下全权负责此案。

而这个心腹属下正是时任侍御史的严宣。

严宣不敢怠慢,立刻赶到郭解老家河内轵县,对郭解的家世背景、人际关系等进行了深入调查,以此搜集郭解逃亡的线索。在一次调查中,有人替郭解感到惋惜,认为郭解是个行侠仗义之人,可惜落到这步田地。在座有一个姓柳的儒生不以为然,说了一句:“郭解作奸犯科,目无国法,怎么当得起‘侠义’之名?”

谁也没想到,当天夜里,又有人杀了这个儒生,还割下了他的舌头。

自此之后,天下人大多噤若寒蝉,再也不敢随意议论郭解。然而,各地却有不少儒生出于义愤,反而十分积极地向严宣提供有关郭解的线索。于是,在追踪了一年多之后,严宣终于利用一条举报线索抓获了郭解。

到案后,郭解坚称杨氏父子和柳生被杀均非他所授意,刺客是何人他也毫不知情。有司据实奏报,刘彻召集大臣廷议。时任主爵都尉的汲黯认为郭解的供词可信,当无罪释放。汲黯为人刚直耿介,又是刘彻当太子时的东宫属官,刘彻向来敬重他,闻言虽然心中不悦,表面上却没说什么,只暗暗给了公孙弘一个眼色。

公孙弘心领神会,当即出言反驳,道:“郭解只不过是一介布衣,却横行阎闾,势力遍布郡国,下凌黔首,上折公卿,且睚眦必报,动辄杀人。纵然他对杨氏父子和柳生被杀并不知情,其罪却甚于亲手杀了他们。故臣以为,当以大逆不道之罪将郭解族诛!”

刘彻正中下怀,立即准奏。

元朔三年,郭解被杀,族人亦遭诛灭。

从此,公孙弘越发受到刘彻倚重。元朔五年,平民出身的公孙弘被刘彻封为平津侯,并擢为三公之首的丞相,一举走上了仕途巅峰……

回首往事,公孙弘不由一阵唏嘘。

见他怔怔出神,张汤咳了咳,轻声道:“丞相……”

公孙弘回过神来,冷然一笑:“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游侠,还真是前仆后继、悍不畏死啊!”

“丞相,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张汤面露忧色,“恐怕,您也得多加小心了。”

“哈哈!”公孙弘用笑声驱赶着心中的那缕寒意,“区区几个亡命之徒,又何足惧哉?说心里话,我倒真希望他们找上门来。”

“丞相此言何意?”张汤不解。

“他们若真敢来,不是给了你张廷尉一个立功的机会吗?”

这是在暗示他担起责任了。张汤忙道:“是,卑职责无旁贷。”

“你我位列公卿,食君之禄,自应同担此责。”公孙弘露出勖勉的笑容,站起身来,“走吧,我陪你入宫面圣去。”

张汤跟着起身,暗暗吁了一口气。

有公孙弘在前面顶着,他的压力便可以减轻许多了。

“这两样东西,要不要带进宫?”张汤盯着案上的蝎子和朱矢问。

公孙弘略为思忖:“放着吧,此等不祥之物,就没必要给皇上看了。”

二人出了丞相府,两驾皂缯华盖的安车早已候在门口。

汉代对官员车驾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分,所以两车乍一看都很华贵,但细节处还是有明显差异,显示着官秩高低的区别:公孙弘的车驾两轓皆黑,这是三公、列侯的标志;张汤的官秩是中二千石,故其车驾两轓朱红,明眼人一望便知。

两驾安车一前一后,过了东阙,前面便是未央宫的东司马门。

离宫门约一箭之地时,忽见一骑从宫中飞驰而出。公孙弘坐在车上抬眼一望,看见来人居然是郎中令李广,顿时有些纳闷。

郎中令是九卿之一,掌管宫殿门户,按照礼仪,出行也必须乘车,而眼下李广竟策马疾行,显然不太正常。

李广迎面驰来,认出车驾,远远高喊:“丞相来得正好,皇上召您即刻入宫!”

公孙弘按捺住心中狐疑,等到马车与李广接近,才扬声问道:“出了何事?”

“大行令韦吉在北邙山遇刺坠崖,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李广猛地勒住缰绳,坐骑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公孙弘的心蓦然一沉。

此时张汤的车驾也跟了上来,两车并列。公孙弘与张汤下意识地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发现了对方眼中抑制不住的惊骇。

北邙山屹立在茂陵北面,南眺渭水,东瞰长安。

时值深秋,渭水两岸的草木已经枯萎,遍布茂陵的松柏却依旧苍翠,而北邙山上的枫树和银杏则一片红黄。各种颜色交相辉映,在秋天的长空下构成了壮阔而绝美的景致。

此刻,在山间一处壁立千仞的悬崖下,正静静地躺着两名男子。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服饰华贵,俯身趴在一堆乱石之间,满头是血,面目模糊。另一个年轻男子一袭黑衣,仰面躺在厚厚的落叶之上,双目紧闭,一道鲜血从额角流了下来。他眉目俊朗,神情安详,看上去仿佛是在沉睡。

山风拂过,一片猩红的枫叶飘飘摇摇地落在了年轻男子的脸上。

他仍旧一动不动。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一阵“沙沙”的声音忽然响起——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踩在落叶上,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一匹狼。

一匹毛发蓬乱、目露凶光的狼,径直走到他身边,低下头,嗅了嗅他脸上的血。紧接着,周遭的树林中便同时出现了七八匹狼,呈圆形包围圈聚拢了过来。

最先出现的那匹头狼嗅着血腥味,突然兴奋起来,昂首向天发出了一声长嚎。

就在这时,年轻男子的眼睛倏然睁开,同时伸手摸向腰间,却只摸到了一把空的剑鞘。他目光一扫,发现自己的佩剑正躺在一丈开外的落叶堆里,只露出一截剑柄。

那匹机警的头狼察觉到动静,背毛一竖,停止了嚎叫,凶恶的目光“唰”地射向男子。

双方对视了极短的一瞬。

男子的右手就在这一瞬间抓住了一颗石头。

他右手一抡,石头又狠又准地砸在了头狼的脑门上。

“噗”的一声,头狼额骨碎裂,颓然歪倒,一点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正围拢上来的狼群霎时惊住了。

它们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背部拱了起来。

男子很清楚,这是狼在恐惧状态下的防守姿势。一击得手,他已经掌握了主动。

男子鱼跃而起,奋力一扑,紧紧抓住了地上的剑。与此同时,距他最近的一匹灰狼已经扑了过来。男子迅速翻身,长剑一送,一下就把这匹跃在半空中的狼刺了个对穿。

灰狼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摔在了他的身上,鲜血溅了他一脸。

等他把狼的尸体推开,又抹开糊住眼睛的血,剩下的那些狼早已逃之夭夭。

男子微微苦笑,站起身来。忽然,他感到头部一阵剧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何会在此处?

男子心中一片茫然,扶着头举目四望,然后便看见了那个趴在乱石间一动不动的中年男子。

他走了过去,却很快就发现这个人已经死了。

观此人服饰,非富即贵,可他为何会死在这深山之中,而且死在了自己身侧?

头疼欲裂,还伴随着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

他以剑拄地,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继而用一种空茫的目光再次环视周遭。

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山林。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比这些更糟糕也更让他感到痛苦的是——他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谁?

当这个问题在心中浮现,一种强烈的惶惑和恐惧立刻像潮水一样把他吞没了……

长安,未央宫。

宫阙森严,殿宇巍峨。

未央宫建于汉高祖七年,由丞相萧何督造,位于地势高耸的龙首原上,以秦朝的章台为基础扩建而成。

当年,未央宫落成之时,刘邦见宫殿豪奢壮丽,大为不悦,道:“今天下汹汹,四海困穷,战事仍频,成败未知,为何将宫室建得如此奢华?”萧何道:“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一次建成,后世便无须再靡费财力了。”刘邦觉得有理,才转怒为喜。

汉代尚右,以西为尊,未央宫便坐落在长安城的西南隅。整座宫廷规模宏大,约占全城面积的七分之一,共有殿阁四十三座,以宫廷正中的前殿为主体,另有宣室殿、承明殿、温室殿、清凉殿、椒房殿、石渠阁、天禄阁等。前殿是未央宫正殿,乃皇帝登基、百官朝贺、婚丧大典之所;宣室殿是“布政教之室”,与承明殿同为皇帝听朝理政、召见群臣之所;温室殿和清凉殿分别是皇帝冬、夏两季的寝殿,顾名思义,前者具防寒保暖之功能,后者有避暑消夏之效用;椒房殿是皇后寝殿,因殿壁以椒粉涂抹得名,芳香袭人;石渠阁和天禄阁则是收藏典籍和档案之所。

公孙弘、张汤、李广匆匆来到前殿北面的宣室殿,一上殿才发现,已经有三位大臣先到了,分别是御史大夫李蔡、右内史汲黯、卫尉苏建。

天子刘彻三十余岁,正值血气方刚之年,浑身散发着英武之气。他端坐御榻,神色阴郁,见公孙弘等人进来,立刻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见礼,赶紧入座。

三人刚一坐定,刘彻便凌厉地扫了众人一眼,沉声道:“承平之世,朗朗乾坤,竟然有两位大臣在朕的眼皮底下接连遇刺,相隔还不足五个时辰,诚可谓旷古未闻、令人发指!对此,不知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天子声调虽然不高,却隐隐含着雷霆之怒。

众人互相看了看,旋即都很默契地把目光落在了公孙弘身上。

身为百僚之长,这种时候当然要率先出头顶雷了。

公孙弘清了清嗓子,欲起身奏答,见天子又摆了下手,忙坐回去,俯首一揖道:“回陛下,臣对此亦深感震惊!臣万没料到,在此京畿重地、首善之区,竟有狂徒胆敢如此逞凶作恶,实在是令人义愤填膺、齿冷血热!臣忝居相位,无论如何难辞其咎,还请陛下降罪。”说完,当即起身离席,趋前几步,跪伏在地。

这是一堆正确的废话,不过出了这么大的事,惶恐谢罪的姿态总是要摆一下的。

“罢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刘彻大袖一挥,“当务之急是查明案情,缉拿刺客。平身吧。”

“谢陛下。”公孙弘起身,仍旧俯首道,“严宣遇刺一案,张廷尉已有线索,请陛下垂询。”

“哦?”刘彻眸光一闪,射向张汤,“张汤快奏!”

张汤赶紧离席,趋身上前,不疾不徐地把整个案情和相关线索一一作了禀报。可想而知,当他提到“蝎子”和“朱矢”时,天子和在场诸人无不面露诧异之色,而当他最后把刺客的身份与游侠联系上,并且抛出“郭解”二字时,天子和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怔住了,整座大殿一时鸦雀无声。

“郭解?!”片刻后,刘彻才冷然一笑,“这些游侠当真都不怕死吗?”

“禀陛下,”张汤道,“臣斗胆以为,这帮狂徒是自作孽、不可活,他们既然主动送上门来,朝廷正好借此机会将其一网打尽!”

“你能肯定,刺客是郭解的门徒?”

“臣以为可能性很大。”

“今早大行令韦吉遇刺失踪,你认为跟昨夜的严宣一案有否关联?”

张汤略为思忖:“臣推测,应该有关联,不过大行令遇刺的具体案情目前尚不清楚,臣不敢妄论。”

刘彻“嗯”了一声,道:“朕已经让中尉殷容赶去北邙山了,待其回禀,案情便可明了。这两起案子,就由你和殷容负责,尽快抓住刺客,绝不能让他们再次犯案!”

“臣领旨。”

刘彻说完,忽然瞟了下面一眼,道:“汲黯。”

汲黯正微闭双目,似在养神,听到天子点名,却丝毫也不慌乱,而是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躬身一揖:“臣在。”

“你身为右内史,执掌京畿庶务,如今在你辖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如此悠哉,倒像个无事人一样?”刘彻斜着眼问。

汉代将长安京畿地区划分为三个行政区域,称为“三辅”,其长官分别是右内史、左内史、主爵都尉,至汉武帝晚年则改称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

“回陛下,”汲黯慢条斯理道,“臣虽执掌京畿,但庸懦无能、不堪大用,而今既有公孙丞相和张廷尉这样的贤能之臣替陛下分忧,臣无从辅弼,又不敢置喙,便只好噤声袖手了。”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顿时反应各异:听他一开口就话里带刺,李蔡不由皱了皱眉;李广暗暗发笑;苏建面无表情;张汤眼皮跳了跳;公孙弘闻言,则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他与汲黯向来不睦,二人常因个性差异和政见不同时有抵牾。几年前公孙弘担任御史大夫,为了树立清廉之名,便在饮食起居上厉行节俭,每餐必粗茶淡饭,睡觉就盖粗布被子,遂于朝野传为美谈。不料汲黯却嗤之以鼻,竟上奏天子,称公孙弘位居三公、俸禄丰厚,这么做纯属沽名钓誉、欺诈世人。公孙弘大为尴尬,不得不在天子面前承认自己确有邀名之嫌,天子觉得他谦让有礼,不仅不责怪,反而愈加厚待他。

两年前,二人又因郭解一案意见相左,故而嫌隙日深。

公孙弘外表常以温良恭俭示人,实则内心忌刻多诈。他衔恨汲黯,一直想找机会报复。去年,右内史一职出缺,公孙弘便在天子面前摆出一副以德报怨的姿态,极力推荐汲黯。天子很欣赏他不计前嫌的胸怀,马上就同意了。

表面上看,汲黯以主爵都尉迁为三辅之首的右内史,好像是升了官,其实是被公孙弘推进了一个“火坑”——右内史辖区内住的多为皇亲国戚和高官显宦,没一个是好惹的,担任此职的人若无八面玲珑的本事,很容易得罪权贵;而以汲黯这种爱憎分明、率直刚猛的脾性,肯定得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谁也没料到,汲黯到任后,不仅没栽过半回跟头,反而把京畿治理得井井有条,不禁让公孙弘大失所望。

此刻,听着汲黯毫不掩饰的嘲讽,公孙弘心中恼怒,脸上却泛起一个和煦的笑容,扭头道:“汲内史过谦了。你是两朝元老,又是陛下心目中难得的‘社稷之臣’,值此多事之秋,正应挺身而出、当仁不让,给百官做个表率,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汲黯在景帝时官居太子洗马,是刘彻的东宫旧臣,且因忠直敢言,深受刘彻敬重。公孙弘提到的“社稷之臣”,的确是天子刘彻对他的评价。

“丞相如此抬举,下官不胜惶恐。”汲黯淡淡笑道,“可就怕下官一挺身、一插手,张廷尉会嫌我掣肘添乱啊!”

张汤以酷吏之名著称于世,执法严苛,常以皇帝旨意为治狱准绳。汲黯一向厌恶这种欺下媚上、以杀人邀宠的行径,于是曾多次当着天子的面与他发生冲突,二人势同水火。此时,张汤一听汲黯又把矛头对准了自己,顿时心头火起,冷冷道:“汲内史此言何意?莫非我张汤挡了你的道了?”

“你我本非同道,纵然想挡你也挡不着。”汲黯笑了笑,“汲某的意思是,你张廷尉手握生杀之柄,又喜欢独断专行,我要是顺着丞相刚才给的杆儿往上爬,贸然介入,在你看来不就跟抢功差不多吗?”

“你……”张汤怒不可遏,正待发作,发现公孙弘频频给他使眼色,才强行忍住。

李蔡见汲黯越发口无遮拦,又见天子脸上早已阴云密布,连忙起身,开口道:“汲内史,让不让你参与办案,谁说了都不算,只能由陛下定夺。眼下说什么抢不抢功的话,你不觉得言之过早,甚至是离题太远了吗?”

在汉代,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相当于副丞相,既辅佐丞相统率群臣,又负责监察百官,位高权重,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加之李蔡与汲黯私交甚笃,所以汲黯闻言,便不再与张汤纠缠,而是对着刘彻深长一揖,朗声道:“诚如李大夫所言,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刘彻盯着他看了片刻,才一脸揶揄道:“瞧你方才那一副惫懒的模样,朕还以为你不稀罕朝廷俸禄,打算告老还乡了呢!”

汲黯呵呵一笑:“臣虽不才,但圣明天子在上,又岂敢告老?”

“省省吧,捧人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像在骂人。”刘彻淡淡道。

汲黯笑而不语。

这君臣二人相知多年、感情深厚,就算彼此心中有什么芥蒂,言语间还是隐隐透露出一种亲密之感。而这一点便是公孙弘和张汤自叹弗如也最为嫉妒的地方——虽然天子倚重他们,短短几年就把他们擢至高位,但他们终究享受不到这种汲黯式的“待遇”。

“闲言少叙。身为右内史,你汲黯责无旁贷。这两起案子,就交给你和张汤、殷容去办。”刘彻一锤定音。

“臣遵旨。”

“公孙弘,李蔡,李广,苏建。”

四人齐声答道:“臣在。”

“凡办案所需,诸位务必提供一切协助。”刘彻目视众人,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望尔等群策群力,尽快破案,给朝廷和天下士民一个交代。”

“诺!”

执掌京师禁暴防盗的中尉殷容率百名缇骑赶到北邙山时,先行到达的北军将军张次公已经在一处悬崖下找到了大行令韦吉的尸体。

“北军”是京师的禁卫军之一,屯驻在未央宫北,由将军统领,归九卿之一的中尉管辖;另一支禁军屯驻在未央宫中,称“南军”,由九卿之一的卫尉直接统领。

张次公向殷容禀报,说除了崖下的韦吉尸体外,还在崖上发现了四名侍卫的尸体。

殷容年近五旬,面目清瘦;张次公三十余岁,浓眉大眼,身材挺拔。不知是生性老成,还是心存傲气,张次公跟殷容说话时,神情并不太恭敬。殷容虽有些不悦,可眼下办案要紧,也懒得跟他计较。

随后,殷容迅速勘查了崖上和崖下的两处现场,判断刺客应该是与韦吉一同坠崖的。可韦吉运气不好,头部朝下直接落到了乱石上,颅脑开裂,当场死亡。相比之下,刺客就幸运多了——他在下落过程中被枝繁叶茂的枫树阻滞了几下,然后又掉在了厚厚的落叶堆上,有足够的缓冲,故而侥幸保住了一命。

刺客身手很好。这从崖上那四名侍卫以及崖下这两匹狼的死状便可看出,都是属于一击毙命。而且,凭借丰富的办案经验,殷容足以断定,四名侍卫都是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刺客抹了脖子,死得无声无息,根本没机会向任何人示警。

就此看来,殷容甚至怀疑,刺客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却没死,并非上天眷顾,而是他自己有本事。换言之,刺客从崖上坠落时,很可能利用了崖壁上的藤蔓和小树,减缓了下坠的速度和力度,并且还横着腾跃了几下,主动选择了下坠的路径,从而避开韦吉那一侧的乱石,找准了枫树这一侧的落点。

倘若如此,那这个刺客的应急反应能力就太强大了,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此刻,殷容站在崖下,眯眼朝上面望去,仔细观察了一下崖壁的情况,越发相信自己的推测是对的。

不过,无论这个刺客再怎么能耐,应该也伤得不轻,肯定跑不远。

方才,殷容已命张次公率缇骑和数百名禁军对这片山林展开了地毯式搜索,眼下尚无消息回报。

但愿能在山里抓获刺客,殷容想,一旦让这么厉害的家伙逃出去,再想抓他可就难了。

北邙山东南面的树林中,年轻的黑衣男子正快步朝山下奔去。

一片片猩红和金黄的树叶在他身后盘旋飞舞,仿佛在追逐他的脚步。

尽管丧失了记忆,可男子却清楚地知道,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之中!

死在悬崖下的那个中年华服男子,很可能是朝廷高官。而此人即使不是他杀的,也跟他脱不了干系——眼下正漫山遍野搜捕他的缇骑和禁军,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这一点。

说白了,他现在就是一个涉嫌杀人的逃犯。

他一边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一边试图回忆起自己的身份和之前发生的事情,可剧烈的头痛和一阵阵的眩晕令他的努力变得十分艰难。

他感觉自己就像坐在一条破船上,船儿就在惊涛骇浪的大海上颠簸和摇晃。

为此,他不得不好几次停下来呕吐。

令他自己颇感诧异的是,每次吐完,他都会下意识地用落叶和泥土把那些呕吐物掩盖掉。

很显然,这是不想给身后的追兵留下痕迹。

但这个行为不是他思考的结果,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下意识反应。再联想到方才干掉那两匹恶狼的利落手法,他马上对自己的身份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如果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那就是行走江湖的游侠。

而无论哪一种身份,杀人似乎都是家常便饭!

假如这个判断是对的,那我为什么要杀那个官员?是出于个人的仇怨,还是受人指使奉命行事,抑或是单纯为了钱而杀人?如果我真的要杀他,又为何会跟他一起双双坠崖?之前在崖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又一次停下来,用力拍打了一下头部,为它的一片空白而懊恼。

这时,几只羽毛灰白的草鹛鸟从他的头顶低低掠过,扔下了一串酷似小孩啼哭的叫声。

突然,他怔住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耳边清晰地回响起了一阵孩子的哭声,声音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记忆。

这是自己脑中的记忆!

他兴奋得几乎战栗起来,却强忍着不敢动,生怕一动就会令这一丝脆弱的记忆消散湮灭。

他闭上眼睛,循着这一丝线索拼命回忆着……

嘈杂含混的声响,凌乱模糊的画面,开始在他的脑中交错闪现。渐渐地,有一些声音清晰了起来;最后,一幅画面也在他的眼前明朗了起来:

那个华服男子站在悬崖边,满目惊恐地看着他,手里握着剑,却颤抖得厉害,嘴里似乎在念叨着他的名字,还一直喊着“别过来”。可他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朝着华服男子步步逼近。

没错,我确实是要杀他,而且他还认识我,叫得出我的名字。紧接着,华服男子露出了悔恨的表情,似乎在解释什么,或者是在忏悔什么……然而,这些一概只是没有声音的画面。

猛然间,小孩的哭声出现了,然后一个三四岁的垂髫男童便从旁边的一处灌木丛里跑了出来,紧紧抱住了华服男子的腿。

而自己就在这时停住了,没有再往前逼近。

华服男子哭泣着,想要推开男童,却始终无法推开……

面对此情此景,自己怎么忍心下手呢?!

就在这时,他蓦然睁开了眼睛,苦笑了一下。

不是因为回忆在此中断,而是身后的那些追兵追上来了。他们似乎还带了狗,隐约有狗吠声传了过来。

想到自己刚才还在费劲地掩埋呕吐物,他不禁又自嘲一笑——那么做只能瞒过追兵,却绝对瞒不过辨味寻踪的狗。

无奈,他只能暂时停止回想,重新开始了奔跑。

想要甩掉身后的那些狗,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一条溪流,最好是一条河。

悬崖下,殷容背着双手,在询问一个樵夫模样的人。

他就是此案的唯一目击者,也是报案人。

“别紧张,把你看见的一切原原本本说出来,本官会重重赏你。”殷容微笑着对樵夫道。

樵夫听说有赏钱,马上咧嘴笑了,便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他目睹的事情经过。

今天一大早,他上山打柴,远远望见一个华服男子带着一个幼童在崖上玩耍,好像在玩捉迷藏。孩子玩得很高兴,这里躲躲那里藏藏,咯咯笑个不停。他居然看得起劲,一边看还一边傻笑……

这些情况,殷容其实已经掌握了。

韦吉的宅邸就在山下的茂陵邑,方才殷容上山前,便已先到他家中询问了一个问题:韦吉身为大行令,位列九卿,公务极为繁忙,为何会微服带着他的幼子上山?

韦夫人说,今天是韦吉休汤沐假的日子,家中幼子吵着要爬山,他拗不过,便叫上四名侍卫,策马带着幼子上山来了。

由于了解了这个事实,所以樵夫前面说的这些近乎废话。不过,殷容并未打断他,而是耐心地听着。

樵夫接着道,他旁观那父子俩玩耍,大概看了一炷香时间,然后便离开了。怎料没走多远,竟然在树林里撞见了一位官府侍卫的尸体,脖子被割开了,血流了一地。他吓得瘫坐在地,好半天才爬起来。本来拔腿想跑,忽听悬崖那边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出于好奇,便又折回去看,结果便看见一个黑衣男子拿剑逼着华服男子,而那幼童则死死抱着后者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你看见那个黑衣男子的相貌了吗?”这种关键地方,殷容自然要打断他。

樵夫摇摇头:“那人是背对小民站着的,瞧不见,再说也隔得远,就算回头小民也看不清。”

殷容顿感失望,却依旧笑笑,示意他接着说。

樵夫又道,那黑衣男子见孩童哭泣,似乎心软了,便不再逼近。那华服男子本来想把孩童推开,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抱起孩子挡在胸前,叫那黑衣男子有种先把他儿子杀了。黑衣男子没说话,站了片刻,忽然转身离开了……

“那人主动离开了?”殷容大为诧异。

“可不是?小民也纳闷呢!”樵夫道,“不过那人才走了几步,华服男子便突然把娃儿往地上一放,挥剑就去攻那黑衣男子……”

愚蠢!殷容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黑衣男子回身去挡,两人便打了起来。岂料那崖边是面斜坡,那娃儿被匆匆放到地上,一个没站稳,便骨碌碌滚了下去。那两人都大吃一惊。眼见娃儿就快掉下悬崖了,黑衣男子甚是神勇,竟抢在娃儿他爹前面飞扑过去,抓住娃儿扔了回来……”

“你是说,那人救了孩子?”殷容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对啊,那娃儿就是他救的!”樵夫说得十分激动,一脸眉飞色舞,“本来是要杀人的,不承想变成救人了!就在小民松了一口气的当口,更麻烦的事就来了……”

“你不是说孩子救回来了吗?”殷容也莫名紧张了起来。

“娃儿是救回来了,可那个坡太陡,那男子刹不住,自个儿反倒掉下去了。所幸那悬崖边有条枯藤,那男子便抓着那枯藤,吊在崖上来回晃荡。”

“后来呢?”殷容急切问道。

“后来啊,唉……”樵夫一声长叹,“都怪那华服男子太不厚道,人家救了他的娃儿,他反倒恩将仇报……”

“不要扯别的,直接说结果。”殷容脸色微微一沉。

“是是。”樵夫赶紧道,“那华服男子安顿好娃儿,仰天大笑了几声,便走到悬崖边,挥剑要砍那枯藤,不料那黑衣男子竟伸手抓住了他的脚,两人便一块掉下去了。唉,真是造孽啊!”

殷容一脸肃然。

他万万没想到,事情的前因后果竟然是这样,更没想到一个刺客竟然会如此侠义。

就在殷容询问樵夫的同时,北邙山东南面的树林里,一群禁军步骑正剑拔弩张地围着一株枫树,旁边有三四条大黄狗对着树冠上蹿下跳,狂吠不止。

离地面约三丈多高的一根树枝上,一角黑衣从繁密的树叶中露了出来。

“上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包围了。”张次公骑在马上,高声道,“立刻下来束手就擒,否则本将军现在就杀了你!”

树上的黑衣纹丝不动。

张次公脸色一沉,立刻张弓搭箭,“嗖”地一箭射出。

羽箭没入枝叶中,旋即有一袭黑衣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树上空无一人。

张次公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件黑衣,示意军士放开狗绳。那几条狗立刻扑了上去,嗅了嗅黑衣,随即亢奋起来,撒腿朝南边奔去。张次公率众紧随其后。

一刻钟后,张次公策马立在树林边缘,面朝一条两丈来宽的溪流,心中一片懊丧。

他手下的军士带着狗蹚过溪水,然后那几条狗便只能在对岸来回逡巡,懒洋洋地摇着尾巴,再也嗅不出刺客的半点踪迹。

“这家伙有两下子。”张次公冷笑着,对身旁的军候陈谅道,“看来是个老手。”

“是的,将军。瞧这情形,刺客一定往茂陵邑逃了。”陈谅忧心忡忡道,“若果如此,那可就是大海捞针了。”

“你错了。他要不进茂陵,那才是大海捞针。”

“将军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张次公遥望着山下那座街市繁华、人流熙攘的城邑,淡淡道,“给他点时间,让他进去,咱们再关门打狗。” 6LfhWRX3gH65gA4K27Yl9EFr/PSdRsyZCc88rbA/8wsvVEbAToRzdl7pCedvu3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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