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就像一个舞台,所有的热闹都是围绕着河流而展开的,它事实上扮演着空间物理动线的角色,牵引着情节的流动。
忽然到了这里,铺垫许久的画家将笔一转,田园牧歌切换成劳动号子,鼓点和节奏似乎都纷纷起来——眼前出现了一个卸货码头。汴河正式登场。
在此之前,画家都是以虚写实,一路画的都是河岸边的场景,我们仿佛能从画面中听到汴河汩汩的水声。然而它就是不露面,吊足人的胃口。
这样的笔法就像小说一般,在主角正式出现之前,先从侧面由各种人去谈论他,让观众在留白里自行勾勒他的形象。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贾宝玉,金庸写“南慕容,北乔峰”,都是用了这种方式,非常高明地拿捏住了观众的心理节奏。
它终于在千呼万唤声中出现了,却又非常含蓄委婉。就仿佛一群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谈论某个传奇人物,他不知不觉地出现了,也不声张,只是默默地坐在角落颔首微笑。
首先是河岸边松树下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行色匆匆,似乎正赶往码头。紧接着农舍出现了一片热闹的码头商业区,从各种小铺子简陋的外观可以推断出,这里是以货运为主的码头。各色衣着看上去像是劳动苦力的壮汉们,正坐在草棚里吃茶歇脚,等候活计。一个小哥似乎刚忙完正光着膀子擦汗,看着画面就感觉热气腾腾。还有一匹受惊的马在路上飞奔,跌跌撞撞地几乎就要冲进路边的小茶馆里。每一个细节的戏剧张力被拉得很饱满,让人忍不住猜想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挑着担子的小贩四处游走;酒家老板娘正倚在门边招呼路人;辛苦了一早上的挑夫只舍得在路边买个馒头充饥;扎着幌子的算命先生口若悬河地指点人生;也许是寒食节刚过,饭馆的伙计直到此时才迟迟地撑起旗幡;巷口的王家纸马店正值清明上午出城扫墓的高峰期,应该生意不错,到了盘点清算账目的时候,老板喜上眉梢;码头上的背夫们扛着货物上上下下络绎不绝,工头招呼组织着大伙儿的秩序,而满脸络腮胡子的货主坐在麻袋上清点着货品。
视线一直往下看,两艘船停泊在岸边,这时的汴河才从画面尽头呈一个斜角慢慢地挤了出来,伴随着一片片湍急的浪花,我们仿佛能够感受到船身的微微颠簸。
最初水面只占据了很小的一个角落,然而随着长卷的不断推移,水陆的比例渐渐发生了变化,直到河流几乎撑满了整张画面,然后一个拐弯,彻底消失在长卷里。与此同时,另一段河岸的故事缓缓展开,不动声色地扩张着自己的存在感,直到水穷处的一个转身,它肆无忌惮地铺张开去,一路笔直通向汴梁城门。
汴河与它的两岸仿佛是三首不同的曲子,张择端就像一个DJ那样处心积虑地来回切歌,这边缓缓淡出,那边细腻地淡入。不同乐章在此起彼伏此消彼涨之间互相交错,被天衣无缝地连接在一起,令人浑然不觉已经换了一片风景。
这幅画的名字叫作《清明上河图》,这条河说的就是汴河,“上”是一个动词,上河即大家走到河堤边,走到桥上,走到彼岸,看一看人间风景。汴河就像一个舞台,所有的热闹都是围绕着河流而展开的,它事实上扮演着空间物理动线的角色,牵引着情节的流动——阴与阳双线叙事,一边是河面上的故事,一边是岸上的故事,就像两个平行时空,却又彼此呼应。
◎ 卸货码头,有人在指挥
◎ 拄着拐杖的老人
◎ 挑着担子的小贩
◎ 两艘停泊在岸边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