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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间入世

我们来自天地之间,并终将回归于天地。就像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点睛的是“行旅”这两个字:我们都是天地中的过客,人生旅途的行者。

让我们跟随画家所设计的旅程走进画卷之中,揭开时空的层层迷雾,去看一看张择端究竟给我们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就像一首序曲开启一场盛大歌剧,所有好故事都是自此不动声色地娓娓道来。

张择端一开始用了不少的篇幅去铺垫一种静谧祥和的氛围:那是清明时节的汴梁城郊,一片春意盎然生机勃勃。老树抽出了嫩芽,掩映着几处茶垆茅舍,野渡无人,小舟自横,一点一点地把气氛烘托起来,带领人们渐入佳境。

随着淙淙河水进入画面的,是一行运送煤炭进城的驴队,蹄声嗒嗒,带着一路的风尘仆仆。此处就像第一个音符吹奏了起来,一缕笛声悠扬,慢慢地,更多的乐器即将加入声部。时间线徐徐铺开,在这里似乎还是清晨,不远处的草棚里桌椅都是空着的,正等待路过歇脚的客人。新的一天,充满了新鲜与未知。

之前说到这一段章节其实带着浓烈的文人画的情致,充满诗意。那几棵灵动轻盈的树木,颇有郭熙《早春图》的意蕴。远处的淡墨晕染,仿佛笼罩在晨曦的云雾蒙蒙之中,有与无、实与虚的交替,埋伏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精彩大戏,给足了观众心理铺垫。

就像DJ(唱片播放师)在准备制造高潮之前,往往故意放几首节奏平淡的歌去衬托情绪。此处的自然山水有多宁静,后面的繁华热闹就有多汹涌——乡野与城市、阴与阳、静与动的反差对比,很难不去怀疑画家在这里是有暗示的:“入市”其实是一种“入世”,从恬淡一点点步入喧嚣。就像我们每个人心智成长的英雄之旅那样,踉跄地卷入生活,以天真质朴进入人情世故的复杂江湖。

也许这一段是张择端的自白,以一个宫廷画师的身份书写着自己无法言说的乡野情怀,呼应着陶渊明写下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自然书写是中国古代文人画很重要的题材,这其实是一种“因寄所托”的意象手法。山与水是古代文人寄托情怀的一种载体道具,一种象征。它其实隐喻着读书人终极的田园梦想——那种身在朝野庙堂,却向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返璞归真生活。

这在成功学大行其道的现代社会听起来似乎非常荒诞——尽管不乏大把附庸风雅之辈在书房里高挂着“宁静致远”,用力过猛地标榜自己的超凡脱俗。

今天的人们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迷失在现象世界里,变得空前迷惘和虚无。人生似乎只有一条争名逐利、积累财富的赛道,人们常常试图努力堆砌身外之物去填补内心的匮乏——一旦停下来面对自己,那种不知所措的虚无感就会泛滥成灾。

有时想想,剔除时代局限里一些狭隘的东西,传统价值观可能意味着一种经受过千年考验的“幸存者偏差”。我们失去对祖先对根源的信任,就像丢掉了人间这场游戏的“使用说明书”——明明是一个升级修炼的成长类游戏,却被忽悠玩成了《大富翁》,或者停留在炫耀装备的虚荣里沾沾自喜。

我们看不懂古人的文章,无法欣赏古代的艺术,其实是因为语境变了,我们和他们仿佛是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维度的世界。而最关键的分歧点其实是,我们和他们对于“生命的意义”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解。

◎ 运送煤炭进城的驴队

◎ 草棚里空着的桌椅

◎ 郭熙《早春图》

西方哲学提出的终极命题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他们一直在苦苦思索,始终没有找到答案——因为这个课题不是基于逻辑辩证的哲学能够阐释的。当你试图用一种工具去解决超纲的问题——比如非用一把菜刀去砍一棵直径五米的参天大树——这叫徒劳。

古代中文里其实并没有“哲学”这个词——这是后来从日语里来的外来词。是的,我们没有哲学,没有意识形态,还是无神论者——我们只是在谈论如何好好生活,先做好一个人,再去探索更浩瀚的天地宇宙。有些东西之所以看起来很玄,是因为你跳级了,还没有学会解微积分就去看量子力学,当然觉得一头雾水。

在传统价值观里,读书是为了明理——明的不仅仅是世理,更是生命的本质。我们的古人并没有纠缠在这些终极命题里直到抑郁发作。相反,被定义成所谓的哲学家的他们是很快乐的,收获了内心的平静喜悦,洒脱逍遥。

他们一早给出了答案——我们来自天地之间,并终将回归于天地。就像范宽的《溪山行旅图》点睛的是“行旅”这两个字:我们都是天地中的过客,人生旅途的行者。

而他们领悟到的真相又是什么呢?就是我们生而为人,是来尘世中收获各种体验的,并且在这些人间百种况味中学习和成长,完成心智与意识的不断进化。

◎ 范宽《溪山行旅图》

儒家的教育是以一整套训练方法,帮助人们摆脱动物性和利己性的荒蛮本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拥有利他性,拥有仁爱的能力和独立的自我意识(即明白了“我是谁”),从而逐渐发展出自我的精神世界,脱离低级趣味。

而“老庄”事实上是一种宇宙学,进一步从自我意识出发去探索一种宇宙意识,一种与天地万物和谐共存的境界,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天人合一”。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踏上这条路的人们方向明确,是为“正道”。在这个过程里,人们修身养性,就像游戏里打怪练级那样,不断开启更高维度的地图。

在儒释道思想融和从而形成航行罗盘的华夏文明里,形而上的精神世界不但一直与形而下的物质世界平行存在,而且一直是显学,就像宋真宗赵恒的《励学篇》里说,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和千钟粟一样——官方态度一直是鼓励探索的:鼓励人们通过接受教育,开启更广阔的视角,从执着于名利的迷途中醒过来,将目光从物质看向更深邃的地方,从眼前的苟且看向日月星辰的闪耀。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做人的道理”——我们这一生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是名利物质,还是不断升华的精神境界?

我们唯一能够进入更高维度的办法就是提高自己的心智。因为那些维度一直都在,只是一个人心智蒙蔽的时候,无法理解他自身的存在罢了。“无明”形象地比喻睁着眼睛却看不见的蒙昧,就像二维生物蚂蚁无法理解我们存在的三维世界一样(爱因斯坦语)。

入世是为了出世。就像在一所大学里,你并不会因为贪恋奖学金而在学校里赖一辈子,而是对象牙塔外面的海阔天空心向往之。

他们渴望的是有一天完成了使命,能够卸甲归农,归隐山林。人间的荣华富贵不过都是一场黄粱大梦罢了。他们以游戏玩家的身份看一看,体验一下,然后经过。

文人画里的寄情山水,那是他们宇宙意识的弦外之音:尽管被禁锢在形骸之中,却神游天地之间与万物对话。并且我们看到,在这样的画中,往往人只是大山大水里一个小小的存在。他们在试图用这样谦卑的姿态去表达对自然的敬畏,对“天人合一”那种境界的向往。

什么是入世?其实入世就是那一句对于“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觉知,是对于人性本质算法的彻悟。这个世界其实是一所学校,入世为人,在这所学校里的学习是为了完成“如何做好一个人”的功课——这是向着更高维度跋涉的起点。

所以不入世是无法去谈出世的,没有经过红尘世界的打磨,没有在世情冷暖中感受过人生如戏,一个“傻白甜”是无法破题人性的算法的。所以陆游不厌其烦地告诉儿子子聿“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一定不能纸上谈兵,光看“游戏攻略”没有用,要去亲身体验实践啊。

我们可以从书本上学到无数知识,聆听各种教诲,记住诸多公式,可是智慧来自无数次实战的生活经验,那些真正的学问是无法教授、无法言说的。道在蝼蚁,道在屎溺,它在街头市井的活色生香里,在生活的迎面痛击里,在江湖的是非恩怨里,在有情众生诸多贪嗔痴的执着里,在道士下山的游历中,在读书破了万卷之后踏上万里路的风尘仆仆中。

“体验”这个词语说的就是用“身体”去“验证”,学会用感官逻辑去倾听、去感受、去观察、去触碰,咀嚼消化各种情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而路,是需要每个人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这其实就是我们每个人成为自己的那一趟人间跋涉的个人英雄之旅。这条向着自我的朝圣之路,悉达多太子走过,孔子走过,玄奘走过……除此之外,并无捷径。

《西游记》里那一趟西天取经之路就是这样一个隐喻,其实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分别是玄奘作为人身上贪嗔痴的投射,而后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不断升级打怪,最后取得真经——一部无字天书,因为真正的大智慧,无法被语言文字所描述。

我们带着对头顶星空的敬畏,带着对出世——在人间这所学校毕业——的向往,积极入世,踩着脚下的大地踏踏实实地走路。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王国维所描述的“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里说的是你鼓起勇气独自踏上英雄之旅的征途,前路漫漫,各种未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说的是入世的境界,受尽磨难,反复被命运锤打,你却依然坚毅忍耐继续朝着那道光匍匐前进;“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最后这趟朝圣之旅的终点,你将会与真正的自己相遇。

以文人画的意蕴开篇,却将目光投向闹市。其实我们可以把《清明上河图》理解成为张择端交出的一份自己对于生命理解的答卷,是他用画笔为“入世”两个字做出的注脚。既然那里用文字无法抵达,那么就用视觉的语法为倾听者带来一段感官体验的旅程。

沿着汴河的水道,我们上路吧。 PPi40/ex62rRfxKIp2T2B7yExvC+oRCj9jDwU8MZvaVhB7HMIHnCrCfDxX5t3V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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