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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踏上旅途

《祭侄文稿》真正打动人心的,不是祭文里的字句言辞,而是那个刹那,他书写出来的那股力透纸背的情真意切。

长卷,是中国古代绘画中一种特有的形式。西方绘画采取的是一个中心定焦的透视视角,就像从窗口窥视一个凝固的现场。而中国古人则在长卷的平面上添加了一重时空的维度,以《韩熙载夜宴图》为例,它添加的是时间维度——从右到左徐徐展开,右边是过去,左边是未来。画面沿着时间线推进,仿佛一部电影。画家提供了关键帧,将中间的情节留给观众自行想象。而这幅《清明上河图》除了时间线之外,还有空间维度的平移,仿佛一路长镜头推到底,有点类似于相机里连按无数张合成的全景模式。

长卷就像一条长河,它的生命力是流动的。中国古代对于艺术的理解其实都是关于这股能量流淌的势能的,我们称之为“气”——生命因为呼吸的这股气息而存在。因此在东方的视角里,一切艺术都是关于这口“气”的流动艺术(flow art)。

一幅好的作品,你能感受到那股气韵的流动是贯穿始终的。这有点像打仗时的士气,需要“一鼓作气”而前进,一旦断了气,也就失去了生命力“再鼓而衰”。正如一个好的故事能够让人忍不住一口气读下去,彻底进入情节里,跟着角色喜怒哀乐,欲罢不能。

东方着力于描述这种流动的艺术,其实是在用感官的语法暗示人们去体会“无为”的宇宙大道。“无为”这个词语常常被现代人误解,它并不是什么都不做,而是说放下自我不去控制,跟随那个流动顺势而为。无为说的是“go with the flow”。

这种流动(flow)现在我们称之为“心流”的状态:我们聚精会神地跟随着它,就能进入一种感官之外的精神维度,从中获得一种能量的滋养与补给,仿佛给心灵充电一样。

这类似于一种冥想的方式:冥想的时候我们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呼吸上,而艺术作品用引人入胜的感官语言捕获了我们的注意力,令我们情不自禁地跟随着作品的气息流动,从而步入精神世界。在那里,时间是不存在的,有如入定的状态。

事实上当我们在大自然中被波澜壮阔的美所震撼的时候,常常会在那个刹那忘记自己的存在,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那就是一种入定。入定其实是一种全然地沉浸在感官里的状态,也就是通常我们说的活在当下的那种“临在”,这其实就是艺术所试图带领我们抵达的目的地。

艺术是一种对“大自然平衡与和谐的振动频率”的模拟,是第二手的美学体验。当你的身体“定住”的时候,心却在精神世界里不受束缚地神游翱翔。

好的作品其实是一张地图,标注了如何进入另一个时空的动线。我们在欣赏艺术作品的时候,不是像古玩鉴定家那样去看年代、工艺、技法、材质、着色,然后振振有词,显得自己多么懂行,而是借助艺术家绘制的路线去跟随生命能量的流动,从而跨过那扇老子所说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进入背后辽阔无边的世界。

正如我们欣赏书法狂草,其实不是去看艺术家具体写了什么字,而是去感受笔意之中这股生命势能。有的时候我们说能不能成“气候”,就是看作品字里行间这股气是不是聚拢的。

它是如行云流水一般地流动着,还是像一个患了哮喘的人那样呼吸得断断续续的,看着都让人胸闷窒息——后者就像我们做事的时候不断被琐事打扰,难以沉浸其中,非常消耗能量。

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颜真卿写的《祭侄文稿》。现在传世的其实是一份草稿:他得知噩耗的时刻,这股悲恸的情绪能量倾泻而出,如有神笔,一气呵成。此后他自己怎么写都难再复刻,因为那种状态消失了,于是草稿成为绝响。所以《祭侄文稿》真正打动人心的,不是祭文里的字句言辞,而是那个刹那,他书写出来的那股力透纸背的情真意切。

一场音乐会中,舞台上演奏者在演出的时候,只有自己彻底地投入那种忘我的状态,才能带领着台下观众的注意力一起破门而入那个超越外界的时空。

而一个自己没有抵达过目的地的导游,是无法带领游客找到路的。

创作本身其实是一个全神贯注的心流状态,所以很多创作者进入作品的情绪后就再也感知不到时间的存在了。一旦这个流动被打断,气就散了,很难再聚拢回到那里。仿佛有一个隐秘的知觉之门,只有聚精会神才能将它召唤出来——我们在很多动画片电影特效里看到过,一个有着特定曼陀罗图案的时空入口。而这个,其实就是古人说的“章”,类似一个印章一样,它就像古埃及文明的神圣几何“生命之花”,我们也经常在中国古代建筑瓦片上看到这个样式。

“章”通“彰”,最早在《礼记》里出现,说的是花纹图案。我们常常说文章、乐章、华章……说的是用文法乐理这些抽象的感官逻辑将这个“章”创造出来——这就是所谓的“章法”。你不入门,其实是说,不得进入流动中的要领,无法体会到章法。

◎ 颜真卿《祭侄文稿》

◎ 颜真卿《祭侄文稿》局部

章法其实是非常富于数学性的。古希腊毕达哥斯拉学派认为“数学是宇宙的语言”。艺术和科学其实是一体的两面,这门语言我们用理性思维去阐述就是数学,用感官语言去表达出来就是艺术。

正如不是所有的文字都叫“文章”,有些只是文字而已。只有文中具备章法,才能“引人入胜”——引导人们进入这种流动。而做任何一件事只要得了那个章法要领,就成为一门艺术。与此相关最精彩的故事是《庄子》里写的“庖丁解牛”:庖丁深得解剖章法,牛刀跟随牛的内部结构规律游走,这种顺势而为形成了一种独特韵律的流动,就像在跳一支令人叹为观止的舞蹈。

这其实就是欣赏《清明上河图》的钥匙。如果我们仅仅只是把注意力放在画家究竟画了些什么东西,去数画面上一共出现了多少个人,就像在颜真卿的那篇涂涂改改的草稿里去努力辨认他到底写了什么字,去考证庖丁解的到底是哪一种牛一样——这就是极大程度上的暴殄天物了。这幅画的正确打开方式是去感受长卷里贯穿始终的气韵流动,去体会它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章法。

金庸写张三丰领悟出“太极拳”那一段很有意思,书里写他“仰望浮云,俯视流水”,从中理解到了天地万物那股绵绵不绝、生生不息的生命能量。所以,我们看公园里的大爷打太极,“云手”“揽雀尾”……一招一招,顺势而为,仿佛是一股看不见的气在带动着肢体游走。尽管他变换了各种招式,整体却连贯成为一种无穷无尽的流动。

那么,究竟到底什么才是章法呢?

我们借助太极拳来做一个类比:一部长篇小说、一部电影、一首长歌,它们都是由无数不同场景和情节组成的,仿佛一个一个独立的招式;然而却有一种看不见的流动将它们串联起来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这口气一旦断了或者散了,观众就出戏了。我们说散文的境界是“形散神不散”,指的就是这种“心神”的聚合力,貌似作者东拉西扯,却隐隐有一股生命线在流动,将读者又拉回到了主线上。

这种在维度之间穿越的流动,用的是一种感官语言的逻辑,它不是依赖于时间线存在的思维逻辑,因此可以破除时间的禁锢进入另外的维度。你能够在表面貌似没有什么关系的事物深处找到一种隐秘的联结,就像电影的蒙太奇手法那样,将它们整理串联成为一种很和谐的节奏韵律,这就是艺术。

所以章法其实是一种关于气、关于能量势能的蒙太奇,它运用感官的逻辑去统筹、编排、控制情绪节奏的起伏。而那些气韵稍稍喘息所间隔出来的组件段落,比如独立的招式、场景、情节,我们就称之为“篇章”。

而创作本身是点石成金的过程,是在一堆看似毫无头绪的抽象信息中,抓取出感官逻辑的线索,赋予作品“这口气”,一旦开始呼吸,作品也就仿佛“活”过来了一样,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灵魂。就像古人说的“画龙点睛”,创作本质上是一种召唤生命力的艺术。

当我们每个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命节奏流动时,就踏上了正道,从此不会在人间轻易迷失。各种不同的人生篇章错落有致,此起彼伏,有时候驻留,有时候赶路,有的时候闲下来四处看看风景,却总是能被一种秩序、一种章法拉回到主线上,让生命的能量生生不息地流动起来。

因此,长卷不仅仅是绘画的艺术本身,更像是一种“策展”的艺术。独立的艺术作品,被策展人高明的讲故事技巧串联起来,我们在物理动线里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踏上了精神世界的旅途。

长卷其实是一个微缩在纸面上的展览,一卷就是一个乾坤宇宙。

在艺术技法上,张择端是一个很杰出的艺术家,跋文里说他擅长“界画”——这是一种借助直尺来精雕细琢建筑的绘画方法,与文人画重写意不同,界画创作是扎扎实实的手艺活儿,彰显的是他“人肉照相机”的功底。同时,他也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在大时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坐标点,他用一幅五米长卷,见微知著地展览了北宋的风华。

如果在他那个时候有电影艺术,那他一定是一位杰出的导演,各种脚本、分镜头、转场运用自如。这部“电影”仿佛是:你以为看的是纪录片,却一不小心在有情众生里找到了自己。 PPi40/ex62rRfxKIp2T2B7yExvC+oRCj9jDwU8MZvaVhB7HMIHnCrCfDxX5t3V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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