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撇了撇嘴,又换上了一脸严肃的表情。此刻,尽管她的心里对手中物证的性质已经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但是还要进一步看清楚才能下结论。想到这儿,章桐毅然把手伸进了深蓝色旅行袋的底层,一点一点地摸进去。终于,她的心里一喜,手指触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光凭触感,章桐就已经可以判断出这是一截人类的小手指骨。
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森林里,没有阳光,四周静悄悄的,眼前云雾迷蒙,黑压压的树枝就像一个个怪物的触角一般向不同的方向伸展着,隐约间耳边不断地传来一个小女孩悲伤的哭泣声。
章桐心惊肉跳地循着声音四处张望,她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脚底下是湿滑的地面,好几次差点滑倒了。她已经筋疲力尽,越来越浓的雾气让她根本就辨别不清方向,小女孩的哭泣声依旧在耳边断断续续。
突然,身边不远处传来树枝折断的轻微响声。有人!章桐的心立刻悬到了嗓子眼儿,她开始加快了脚步,想尽快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渐渐地,她开始跑了起来,最后,变得拼命地向前奔跑,身后似乎有一个无形的鬼影在紧紧地尾随着自己。鬼影步步逼近,章桐分明感觉到了从脖颈处传来可怕的沉重呼吸声。她快要窒息了,双脚变得瘫软无力,脚步越来越慢,眼前的浓雾越来越重。章桐实在跑不动了,鬼影就近在咫尺,她绝望地挣扎着向前迈着步子,开始无声地哭泣,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
最终,章桐再也跑不动了,她放弃了逃离,只能恐惧而又徒劳地用双手捂住双眼。小女孩哭泣的声音夹杂着鬼影沉重的呼吸声渐渐地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至汇总成了绝望的尖叫……
啪!屋外的狂风把窗子吹开了,重重砸在窗框上,一阵彻骨的寒意瞬间填满了整间小屋。章桐从噩梦中惊醒,屋外狂风咆哮着,就像无数支笛子同时发出尖锐的啸声,又犹如成群的披着黑斗篷的幽灵急速飘过。
章桐毫无睡意,她知道今晚再想睡着已经不可能了。她沮丧地抬起头,发现屋里屋外一片漆黑,于是坐起身来扭亮台灯。“阿嚏!”章桐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竟然冒了一身冷汗,激烈的心跳让她几近窒息。
尽管台灯散发出的晕黄色光线让整个屋子里看起来似乎温暖了许多,但章桐心有余悸,仍觉得冰冷。她皱了皱眉,抬眼望去,桌上的闹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半。作为天长市公安局仅有的两名法医之一,章桐每天的工作量是可想而知的,多得甚至没有时间来考虑自己个人的事,所以每天晚上下班后回到家,章桐的脑子里就只有一个字——累。可是在床上睡不了多久,又会被噩梦惊醒。长期的睡眠不足让章桐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做这样一个不断重复着的噩梦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对于梦境,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那是记忆深处的一段梦魇。
刚把被风吹开的窗户关上,章桐就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就是拉开抽屉翻找东西的声音。章桐纷乱的思绪被打断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披上外衣,下床走到母亲的卧室门口,敲了敲,然后推门进去,“妈,我来吧!”说着,章桐从床头柜里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药瓶中很快找到了母亲需要的药,倒了杯水后,看着母亲把药吃了下去。
“妈,好些了吗?”章桐的眼中充满了关切。
母亲点点头,微微一笑:“桐桐,快去睡吧,你明天还要上班呢!身体要紧啊!”
“没事的,妈,反正我也睡不着,我就在这里陪你吧!”章桐不敢把刚才的噩梦告诉母亲,她伸手关了面前的床头灯,无边的黑暗又一次把她紧紧笼罩了起来。章桐瞪大了双眼,心情沉重地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
每个处理凶杀案的警察都有一个极限,问题是到极限之前,谁也不知道极限在哪儿。这里的“极限”指的是多少具尸体。章桐相信,每个警察能够容忍的数目是有一定限度的,每个人的数目都不一样,有些人很快就到了极限,有些人则在处理了这么多年的凶杀案后,仍离极限还很远。章桐就是如此,她从十二年前走进天长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技术中队法医室以后就没有离开过,并且几乎天天都和死亡打交道。但是章桐心里很清楚,自己也有极限,只不过还没有到而已。
在刑警队中,死亡是法医的领域,但凡碰到“死亡”这个问题,即使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在章桐面前也要客客气气地不耻下问。每天,章桐都要游走在生者与死者之间,面对前来认领尸体的死者家属,章桐面带忧郁,眼里充满同情,但只要拿起解剖刀,对待面前的死者,她就像一个技术娴熟的技工一样。不管死者是什么样的死法,章桐都能做到泰然处之,因为她有一个工作原则,那就是跟死亡保持一定的距离,别让它的气息沾上自己的脸庞。
可是面对眼前这个案发现场时,章桐的心开始颤抖了。她蹲在人潮如织的新街口拐角处的大垃圾箱里,鼻孔里充斥着垃圾酸腐的臭味,耳朵里塞满的都是来往行人和车辆的吵闹声,可是这满满当当的大垃圾箱里,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世界。
“小桐,怎么样?确定了吗?”不用回头,章桐就知道说话的人正是自己的闺密,同时也是工作搭档的女队长王亚楠。她朝身后挥挥手:“别急,我再仔细看看!”
王亚楠悻悻地嘀咕了一句:“哪有那么多时间给你耗啊!”接着就转身走开了。
章桐撇了撇嘴,又换上了一脸严肃的表情。此刻,尽管她的心里对手中物证的性质已经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但是还要进一步看清楚才能下结论。想到这儿,章桐毅然把手伸进了深蓝色旅行袋的底层,一点一点地摸进去。终于,她的心里一喜,手指触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这是一节人类的小手指骨。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指骨抽了出来,抬起头,对着早晨八九点钟的日光,仔细看了看,又低头看看旅行袋中那两大包疑似煮熟的猪肉片的东西,那熟悉的肉片的纹路和组织结构让章桐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一阵彻骨的寒意涌满全身。她立刻站了起来,不顾脏兮兮的工作服,脑袋探出齐肩膀的垃圾箱,双手紧紧地扒着垃圾箱的边缘,让自己站稳,然后冲着不远处的王亚楠高声叫了起来:“亚楠,应该没错!”
此话一出,王亚楠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迅速走到垃圾箱旁,戴着手套的双手扒着垃圾箱的边缘,双眼就像锥子一般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章桐,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真的确定?”
章桐认真地点点头,迎着王亚楠的目光,伸手指了指身旁垃圾箱表面的那个已经被打开的深蓝色旅行袋,严肃地说:“我工作时从不开玩笑的!这里面应该是一具人类尸体!确切地说,有可能是被加工过的一个人的部分尸体!具体的还要等我回去化验对比后才能完全肯定。”章桐并没有把话讲透,而只是用一个笼统的词汇“加工”简单地一带而过。
“你先把尸体带回去,我回局里后来找你!”王亚楠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她掏出了手机,开始边走边拨号。
见此情景,章桐朝身边人高马大的助手潘建点点头,两人合力提起了沉重的旅行袋,抬高,递给了站在垃圾箱外的同事。章桐身材属于娇小玲珑型,力气小得可怜,所以每逢此时,她都不得不尴尬地咬着牙来配合别人的工作,生怕自己一旦显露出一点点的抱怨就会被关心自己的领导给利索地调离法医的岗位,理由是女性不适合出外勤。
章桐最初的预感没多久就被证明是正确的,自己刚刚接手的这个案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她前脚刚刚回到局里的办公室,电话铃声立刻就响了起来。
“小桐,我是亚楠,马上再出趟现场,就是刚才那个案子,我想我们找到尸体的另外一些部分了!所以需要你尽快过来确认!”电话中,王亚楠的口气不容一点质疑。
这一次现场是在位于新街口附近御牌楼巷的一户普通人家的厨房里。看着短信中这奇怪的地址,章桐一脸狐疑,自己的周围依旧人来人往,由于是大杂院,又正逢中午下班时间,所以住在一个大院里的邻居虽然说目光中充满了好奇,但是一切还都照旧,该做饭的做饭,该洗衣服的洗衣服。难道自己走错了?可是分明王亚楠的助手赵云在大门口撞见自己时,并没有多说什么,还提醒自己王亚楠正在里面等着。章桐下意识地嘀咕着,和助手一前一后走进了最里面的那间违章搭建的小厨房。
很多住大杂院的老百姓都希望自己狭窄不堪的居所能够尽可能地扩大一点,所以尽管是违章建筑,这间小厨房里还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只不过由于位置偏阴,所以即使是大白天,都得开着灯。
站在王亚楠身边的是一个年近五旬的老妇人,皮肤粗糙的脸上流露出茫然和惊恐。章桐看得出来,在自己跨进这个小厨房之前,王亚楠显然已经做好了这个老妇人的思想工作,所以看见一身警服、提着工具箱的章桐,老妇人并没有感到惊讶,只是有些紧张,目光不时地朝着章桐身后看过去,像极了一只受惊过度,随时准备逃命的兔子。由于厨房的灯泡是那种便宜到极点的老式二十瓦的,所以乍一看过去,章桐没有办法分辨清楚老妇人土黄的脸色究竟是被吓的,还是被灯光给照的。
“尸体呢?”章桐放下了手中的工具箱,边说边打开箱子拿出了一副医用橡胶手套认真地戴了起来。
一听这话,老妇人不由得愣了一下,吃惊的目光转而投向了身边的王亚楠。
王亚楠赶紧朝章桐使个眼色,紧接着就迅速转身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洗菜用的笊篱递给了章桐。
“你看看吧。”
章桐看看手中的笊篱,又抬头四处打量了一下这矮小的厨房,煤球炉子上还在炖着东西,砂锅里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香味。章桐皱了皱眉,刚想脱口说出自己心里的疑虑,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又咽了回去。她转头对身边的助手吩咐道:“用手电替我照着,这屋里的亮光不够!”
助手在工具箱里找出一支小小的强光手电,扭亮后,对准了章桐手中的笊篱。笊篱里是一堆白花花略带粉红色的肉片状物体,刀工细致讲究,每一片的厚薄程度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手电发白的光束穿透了肉片,把特殊的肉质纤维结构照射得一清二楚。
章桐皱了皱眉,她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老妇人,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表情惶恐的脸。屋外虽然是阳光明媚的春天,但是章桐却分明感觉到自己浑身一阵冰凉。她下意识地咬起了下嘴唇,一脸神情严肃的样子。
看着好友许久都不吱声,王亚楠憋不住了:“怎么样?”
章桐点点头:“和我在新街口那边见到的非常相似!但是我目前手头没有参照物,不好进一步确认,要带回实验室那边才知道。”
一听这话,王亚楠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住了,她深吸一口气,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警察同志,什么意思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老妇人的神情有些焦急,她忍不住喋喋不休了起来,“我不就是拿了捡来的东西吗?贪图一点小便宜而已,现在的肉价这么贵,我见到了,想肯定是别人丢掉不要的,又那么新鲜,摸上去还温温的,看来刚出锅没多久,我当然就把它拿回来了,这应该不犯法吧!警察同志,我现在全都交给你,不就没事儿了吗……”
王亚楠尴尬地笑了笑:“老人家,没说你犯法,你放心吧!你把你捡到的那个装肉的袋子拿来给我们看看,好吗?”
老妇人脸上的神情这才显得轻松许多,她大大地松了口气,跑到厨房一角的杂物柜子边上,弯着腰撅着屁股猛一通乱翻,很快就找出了一个普通的蛇皮袋,转身递给了王亚楠:“喏,就在这里面放着的,我看这个袋子还好用,就拿回来了。”
王亚楠戴上手套后接过蛇皮袋,紧接着又问道:“肉是直接装在里面的吗?”
“看我这记性!”老妇人一拍脑袋,转身回去又一通乱翻,不一会儿直起腰,涨红了脸,手里拿着三个塑料袋,是那种样式很普通,在农贸市场里随处可见的塑料袋。
“就在这里面装着的,肉拿出来后,我还没有洗,想着也不脏,就懒得洗了。”
听了这话,王亚楠和章桐不由得面面相觑。
回到局里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三点,章桐在办完交接手续后,打算趁尸检前先偷空去食堂吃点东西。多年饮食规律的紊乱使得章桐只要一过吃饭的点儿,就会感到胃部强烈的不适。
刚走到楼梯口,迎面就碰上了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李浩然。
“哎,小章,我正找你呢,你等等!”
章桐停下了脚步,一脸的尴尬:“李局,你找我有什么事?”
“来我办公室一趟,有个人要见见你!”
“谁?找我干吗?”章桐一脸狐疑,自己的朋友圈子很小,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并且个个都忙得要命,一有空就倒头大睡,更别提如今在工作时间里有闲情逸致来拜访自己了。
话音刚落,李局却已经走出了将近两米开外,他头也不回地挥挥手:“你去就是了,他找你很久了!”
手里抓着两只表皮已经有些硬的包子,章桐匆匆走上楼梯,正要习惯性地拐弯朝自己办公室走去时,脑子里突然想起了李局刚才叮嘱的话。她皱了皱眉,无奈地改变了主意,转身快步朝电梯口走去,边走边抽空狠狠地咬上几口包子,好让自己逐渐紧缩抽搐的胃感到舒服些。
李局的办公室在大楼的三楼,靠近会议室,平时如果没有会议的话,办公室里就会非常安静。章桐总共来过这个办公室三次,每一次都是因为公事,只有今天,感觉有点怪怪的。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章桐把手里啃了一半的包子用塑料袋装好,塞进了外衣口袋,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还没等到敲第三下,门就被迅速打开了,章桐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一脸的歉意:“不好意思,差点打到你!”
出现在章桐面前的是一张娃娃脸,确切点说是一个长着张娃娃脸的男人。一见到章桐,这个男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后,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章桐脖子上挂着的工作证上,等读清楚了上面的字,他顿时面露喜色。
“章法医,我等的就是你!快进来!”说着,他把身体朝后一缩,满脸堆笑,仿佛身后的房间就是属于他自己的一样,边客套边忙着介绍自己,“我是天长日报社《犯罪记录》专栏的记者赵俊杰,这一次特地来找你是想和你谈谈有关案子的问题。”
“不进去了,有什么事情就在这儿说吧,简短点,我还有事呢!”章桐用眼角的余光不耐烦地扫了下自己手腕上的表,两只脚就像扎了根一样牢牢地站在门口,根本就没有要进去坐一坐的打算。
赵俊杰显得有些难堪,他伸手挠了挠头,换上了恳求的语气:“就一小会儿,章法医,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再说了,我也已经向你们李副局长请示过了,你就放心吧!”
一听到对方竟然把李副局长的名头摆了出来,章桐无奈地意识到自己的退路已经被堵死了。她微微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走进了办公室。
在沙发上坐下后,章桐开门见山地说道:“你要是为了我手中这个案子来的话,我现在只能说‘无可奉告’。等案子破了,我们有专门的对外公共关系科可以解答你的一切问题的。”
一听这话,刚刚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的赵俊杰摇摇头,神秘地笑了笑:“章法医,你误会了,我不是为了这个案子而来的。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记者可是很敏感的,如果你所说的这个案子破了的话,我们《天长日报》可是要拿头条的啊!”他伸出细皮嫩肉的左手,轻轻拍了拍自己那个宝贝似的公文包,“我这里面可有你们公共关系科的王科长和我们签署的媒体协定啊!”
“哦?”章桐皱了皱眉,“那你是为了哪个案子来的?方便透露一点吗?不然的话我可帮不了你。”
赵俊杰继续翻开自己手中的笔记本写满字的前几页,仔细看了看,然后抬起头,换了种口吻,脸上的神色也随即变得有些凝重,“我想知道的是二十年前发生在天长市郊外胡杨林里那宗离奇的女性幼童失踪案的详细经过。那个案子当时轰动了整个天长市,并且至今还未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一桩彻头彻尾的悬案。”说到这儿,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紧接着小声补充道,“当然了,你的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我知道失踪的女童就是你的妹妹——章秋,而你是当时现场的唯一目击证人,我这上面都有记录。我查了原始的案件卷宗。章法医,我知道你当时被凶手注射了麻醉药,险些成为植物人,在昏迷一个月之后方才苏醒,却失去了记忆。只是,现在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是否回想起当时的一些场景了?当时发生了什么你还有大概印象吗?还有,你为什么要选择法医而不是其他工作呢……”
尽管赵俊杰已经非常刻意地斟酌每一个字眼,生怕再一次刺激到章桐,但是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章桐的脸色已经变得越来越冰冷,本来插在白色工作大褂兜里的手也因为不舒服而拿了出来,而那两个刚咬了几口的包子也在下意识中被她捏得面目全非。
终于,章桐实在忍不住了,她咬了咬嘴唇,皱着眉头打断了赵俊杰的话:“赵大记者,我现在没有时间陪你了,下面还有工作正等着我呢。至于那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对不起,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我早就忘了,你去找别人吧!”说着,她站起身,不管赵俊杰脸上的表情显得多么惊讶,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了李副局长的办公室。
走廊里的窗户开着,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章桐深吸一口,顿时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为什么要选择法医这个职业,其实章桐自己也不清楚,或许缘于妹妹的失踪,所以才会对于犯罪有着超出正常人的痛恨,希望能够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为那些痛失亲人的人做出一点贡献。二十年来,章桐几乎每个晚上都在做着同样的噩梦。看着别人就要揭开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疤,章桐除了逃离,什么都做不了。
迎面匆匆走来了李局,一见到章桐,他就叫住了她:“小章,这么快就出来了?”
章桐尴尬地点点头,注意到李局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那两个已经凉了的包子上,她的耳根子顿时有些发热,赶紧把包子揣进了兜里:“没事,他不过是随便问问案子,我也帮不上忙。李局,那我忙去了,下面还有工作呢!”
“哦,那就不耽误你了。”说着,李局转身一脸狐疑地继续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了。
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愿意来法医工作的地方敲门,特别是面前摆着一具尸体的时候。警察也是人,只要是人,都会对死了的人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敬畏。
王亚楠推门进来的时候,脸色有些说不出的灰白,整个人看上去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亚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章桐一边把那些怪异的肉片小心翼翼地码放好,一边随口问道。
“嗐!”王亚楠长叹一声,皱紧了眉头,手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胃部,“还不都是这些‘肉’给闹的,现场回来后,我中午都没吃食堂那道蒜泥肉片,连饭也没吃几口,胃到现在还在疼着呢。偏偏还得到这边来看你!”
章桐无奈地笑了笑,说:“我比你强,至少还啃了几口包子,尽管已经凉了!”她伸手指了指身后办公桌上放着的那袋包子,“喏,瞧见没?还有一个给你留着,你要吃不?”
王亚楠赶紧摆手摇头:“你饶了我吧,在这地方吃东西?我宁愿饿死。”
“那我就帮不了你了。”章桐耸了耸肩膀,继续埋头查看面前的一大堆肉片。
王亚楠凑了过去:“小桐,怎么样?目前来看,能确定尸体是男性的还是女性的吗?”
“还不行,光靠这些肉片,我只能说这个人手艺很高超,每一片都保持在厚零点五厘米左右,长三厘米,宽一点八厘米。尸体在切成肉片后经过高温水煮,有用的DNA结构都被破坏了,所以,除了蛋白质结构上可以分辨出来这是我们人类的肌肉组织外,我真的是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就连他是活着被切成这样还是死了以后被分割成这样的都没有办法去做最终判定。”说到这儿,章桐停顿了一会儿,查看了一下助手递过来的资料登记簿后,想了想,继续说道,“还有,最主要的一点是,目前肉片的总重量是三十二点八斤。而一般人体总共有两百零六块骨头,占人体总重量的五分之一左右,但我目前除了一小截一厘米左右长的手指骨外,一块都没有见到,尤其是死者的头骨。”
“你怎么从这么小一截骨头就确认是人类的尸骨?”王亚楠指着托盘中那块孤零零的有些发黄的骨头,一眼看过去,还真的看不出这骨头原本是属于人类的。
章桐微微一笑:“人体骸骨的横截面构造和动物的骸骨不一样,它有特殊的环状结构,我在显微镜下仔细看过了,可以确定是人类的手指骨。要不是也经过了高温水煮的话,我就可以提取到有用的骨髓DNA了。”
“这么说,外面还有这样类似的‘包裹’?”王亚楠的脸色更难看了。
章桐点点头,神色严峻:“我想应该还不止一个!”
会议室里正中央的圆桌上铺着一张大号的天长市市区地图,上面在新街口和御牌楼巷的位置上用醒目的红笔打上了两个小叉。圆桌的周围坐满了局领导和各个单位负责这件“碎尸案”的相关人员,大家的目光都紧紧地盯着正在陈述案情的王亚楠。
“110在今天早上八点零三分时接到报案说有人在新街口附近开口的垃圾箱顶上见到了一只奇特的旅行袋,外观没有丝毫破损,九成新,也很干净,估计是刚刚丢弃没有多久,打开后见到里面装了很多来历不明的肉片。于是,报案人怀疑有人私宰猪肉贩卖,就拨打110报了警。为了排除刑事案件的嫌疑,我请求咱们局里的法医协助,结果被证实是人体组织。
“报案人提供线索说当他发现旅行袋时,旁边还有一只蛇皮袋,打开后看过,里面也是一模一样的肉片,但是却被一个穿着‘绿洁家园’保洁工作服的六十多岁的女清洁工拿走了。我们马上根据这条线索找到了该名女清洁工的家里,顺利拿到了剩下的那些肉片。章法医经过现场检验,证实所发现的肉片均属于人体组织。但是由于被高温水煮,所有能用来辨明身份的DNA结构都被破坏了,所以,我觉得目前我们最要紧的就是赶紧把剩下的那些人体碎片找到,尽量确定尸源。”
“我补充一点,”章桐站了起来,“人类的头骨是整个人体构成部分中最为坚硬的部位,用一般的工具是没有办法把它轻易分解成小块的,而就目前手头的线索来看,只有这个头骨是唯一能够帮我确定尸源特征的有用线索了。”
李局点点头:“这样看来,大家目前的主攻方向就要放在死者的头骨的搜寻上,并且搜寻工作宜早不宜迟,等到确定尸源了,我们才可以着手破案。这个人非常狡猾,对我们刑侦技术工作应该有一定的了解,所以大家都要打起十分的精神来认真对待!”他回过头看了看王亚楠,“小王啊,你是第一个接手这个案子的人,以后就由你来负责。现在你分配一下搜寻任务吧!”
“好!”王亚楠站起身,用手指在地图上新街口的周围画了个大圈,“按照以往的破案经验来说,杀人后的抛尸一般都选择比较隐蔽的地方,因为犯罪嫌疑人不希望那么快就被别人发现。但是这个案子却有些不同,凶手把两个装有尸块的袋子放在了我们天长市最热闹的新街口大街上,而据报案者提供线索说,当时两个袋子是并排放着的,非常抢眼,正因为这点,本来早晨锻炼时他已经走过了那个垃圾箱,可是这突出的一幕却立刻让他意识到了不对头。由此可以看出,自负的犯罪嫌疑人摆明了就是想让别人发现这两个特殊的袋子,从而发现尸体。据此我大胆地推论,犯罪嫌疑人所选择的抛尸地点应该都是热闹的公共场所。所以,我们要搜寻剩下的尸块组织,就得先把目标放在新街口一带的垃圾箱、街道拐角处等一些人口密集的地方,以此作为圆心,再慢慢向外扩张。只要看到类似的可疑的物品,马上汇报!”说着,她伸手指了指那张拍有现场弃尸用的蛇皮袋和旅行袋的相片。
散会后,王亚楠走在了最后面,她一边整理文件,一边叫住了章桐。
“小桐,等我一下!”
章桐回转身:“有事吗?”
“听说那个专门写犯罪案件的大名鼎鼎的《天长日报》大记者今天来采访你了,说说看,有什么好消息吗?什么时候见报?这下你可出名了!到时候一定要请客啊!”王亚楠一脸的兴奋。
章桐皱了皱眉头:“也没什么,一桩老案子,被我赶跑了。”
“不会吧,你居然敢把他赶走?”王亚楠瞪大了眼珠,满脸吃惊的表情。
“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话不投机半句多,我懒得理他!”
王亚楠听了直摇头。
说话间,两个人一起肩并肩地向会议室外面走去。
去办公室的路上,王亚楠还是不死心:“不会吧?咱们李局找他都得预约呢,你怎么那么大架子就把他赶跑了呢?”
章桐一脸的苦笑:“你就别刨根问底了,大小姐,我真的烦透了这种人了。赶明儿再来的话,就叫他找你去!让你出名不就得了?”
“你呀,别死脑筋!走,我们吃点东西去!一会儿还得跑现场呢!”
王亚楠把手里的文件夹顺手塞给了迎面走来的自己的助手赵云,没好气地吩咐道:“帮我拿去办公室,我一会儿就回来!”
赵云乖乖地捧着文件夹转身走了。
“我说亚楠,你对你的副手别这么狠,人家可是个好人!好歹还是个副队长呢,搞得跟个跟班似的,你也不怕人家心里有想法?”章桐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嘀咕了起来。
王亚楠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一个男人,连点脾气都没有,办事拖拖拉拉的,不管他!咱们走!”
“章法医,李局五分钟前来电话,叫你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有要事找你。”助手潘建一见到刚吃完饭回来的章桐,赶紧就把消息转告给了她。
“他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口气挺急的,章法医,你赶紧去吧,别耽误了。”
章桐没有吱声,她放下手中的报告单,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走到楼道拐角处,她心里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可能又是那个锲而不舍的记者,今天把他甩在那儿,他可是一脸的不甘心。
果然,刚走到李局办公室的门口,那虚掩着的房门里传出来的说话声就让章桐皱了皱眉。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怎么跟个牛皮糖一样!”
见到章桐这么快就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个人,正在埋头整理标本的潘建不由得感到很好奇:“章法医,这么快就回来啦?我还以为李局找你有什么大事呢!”
章桐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她伸手指了指身后站着的满脸堆笑的赵俊杰,没好气地说道:“小潘,从今天开始,咱们有了新的实习生了,有什么事情尽管叫他做好了!别客气!”
“这位是?”
“我是《天长日报》的记者,我叫赵俊杰,请多多关照!”赵俊杰笑容可掬地上前伸出了手。
“记者?哦,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专门写大案子的赵俊杰,对吧?我可是你的粉丝啊!幸会幸会!”说着,潘建激动地刚想伸出手,想了想,又缩了回来,满脸的歉意,“不好意思,我刚刚……”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哈哈!”赵俊杰依旧面不改色,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章桐忍不住瞪了赵俊杰一眼,冷冷地说道:“赵大记者,你那是白费心机,我帮不了你的。如果你真是来蹲点找别的案子的素材的,我没意见,但是如果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对不起,马上走人!别老拿李局来压我,明白吗?我不吃那一套的!”
“章法医,你放心,我说话算话的!”
章桐没有吱声,自顾自地戴上了手套,回头对潘建吼了一句:“快点做事,还愣着干吗?想忙到天黑啊!”
潘建撇了撇嘴,把赵俊杰晾在一边,继续低头忙碌。
下班回到家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章桐疲惫不堪地晃出了电梯,经过楼道,来到自己家的房门前,掏出钥匙打开了家门。
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妈,我回来了!你在哪儿?”章桐一边放下挎包和钥匙,一边大声招呼道。
可是房间里却半天没有人答应自己。章桐不由得一愣,往常这个时候,母亲都应该是在家的,怎么今天却有些反常?章桐的心里不由得划过一丝不祥的感觉。她立刻穿上拖鞋,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寻找了起来。
几分钟后,章桐终于在卧室大衣柜的角落里找到了憔悴不堪、满脸泪痕的母亲。看着她缩成一团、浑身瑟瑟发抖的样子,章桐心疼地连忙伸手把母亲扶了起来:“妈,你在这儿干吗?别吓唬我!我不就是晚了一点下班嘛,我这不是好好的,你别哭啊!……”
母亲下意识地抓紧了章桐的手臂,一声不吭,两眼发直。
回到客厅后,章桐扶母亲在沙发上坐下,刚想转身去倒杯水,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被茶几上的一封信吸引住了,信封旁摆着一束已经打蔫儿的百合花。章桐若有所思地看了母亲一眼,伸手拿起了信封,显然已经被母亲拆开过了。这封信表面看上去没有一点特殊的地方,和平常的信件没什么两样,收信人写的是母亲的名字,落款却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内详。
“妈,这到底是谁给你的信和花?”章桐抬起头看向母亲,母亲却不知何时已经合上双眼靠着沙发睡着了。
她刚想把信放下,转念一想,随即打开了信封,倒出了里面的东西。
一张薄薄的信纸轻飘飘地落在了她的手中,上面写着“对不起”三个字。除此之外,没有抬头称呼也没有落款。
章桐的视线又落向了茶几上那束打蔫儿的百合花,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整整二十年了,每年的今天,母亲都会收到这么一封奇怪的来信,还有一束怪异的百合花。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其中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家里人除了母亲以外,没有人再对妹妹的生存抱有任何幻想,而每年的今天,妹妹失踪的日子,母亲都会因为这一封奇怪的来信和花而变得情绪异常激动。
章桐迅速收好了信件,伸手拿过茶几旁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后,她想了想说道:“老舅,我是小桐,我妈又犯病了,你过来看一下吧。”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章桐挂上了电话,帮母亲脱去脚上的鞋子,轻轻地把她的双脚挪到沙发上,紧接着又从卧室抱了一床毯子过来,盖在了母亲的身上。
十多分钟后,门铃响了,来人正是同住一个小区的章桐的舅舅,他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
章桐做了个手势,小声说道:“老舅,我妈睡着了,你轻一点!”
老舅点了点头。
来到客厅的沙发旁,看着母亲熟睡中眼角依旧挂着泪痕的样子,章桐的心里感到酸酸的。二十年前妹妹离奇失踪后,紧接着就是父亲的自杀,这双重致命打击让母亲的精神顿时走到了崩溃的边缘。要不是她那当医生的老舅多年来的细心呵护,章桐很清楚母亲或许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什么时候发病的?”老舅一边检查一边问道。
“我不知道。我九点多回来时,她就躲在卧室的大衣柜里发抖。”章桐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老舅想了想,紧接着问道:“上次发病到现在已经隔了有大半年了,她平时没什么异常吧?”
章桐摇了摇头:“没有,很正常,也按时服药了。”
老舅神色严峻地说道:“小桐,你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能再刺激你妈了,她现在的神经已经非常脆弱,再这么来两次的话,她就得住院了!”
“不!我不想让她住院!”章桐脱口而出。
老舅站起身,一脸的无奈:“那你们为什么不搬家呢?都这么多年了,还是住在这个老房子里。很容易会让她想起以前的事情的。”
章桐无奈地摇摇头:“我也没有办法,劝过她很多次,我妈却总说妹妹会回来,如果她搬走了,妹妹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听了这话,老舅不由得长叹一声:“明天你抽空来我们医院找我,我开点药给你。”
“好,谢谢老舅!”
送走老舅后,章桐关上了门,无力地瘫坐在了地板上。看着面前依旧睡得很香的母亲,章桐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闷。
窗外已是一片寂静,小区里的灯在一盏盏地熄灭,夜深了,章桐却一点睡意都没有。她从房间抱来了毯子和枕头,默默地铺在沙发旁的地毯上,关了灯,躺下来,身边传来了母亲均匀的呼吸声。章桐却只能心事重重地瞪大着双眼,呆呆地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
“亚楠,我需要你帮个忙!”
“说吧,咱们两人之间还分那么清干吗!”
章桐伸手递给王亚楠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那封信和一束已经枯败的百合花:“帮我查查线索!信上有我和我母亲的指纹。别的,能查到多少是多少。”
王亚楠不由得愣住了:“小桐,又收到了?”她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我记得去年和前年也是一模一样的东西?日期前后也差不了几天。究竟怎么回事?和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你一个人扛着也不是回事!”
“没关系的,我习惯了,”章桐顿了顿,说,“谢谢你的好意,你也不用问我那么多了,我不会说的,你就当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上,帮我这个忙,我不会忘了你的!”说着,章桐站起身,拿起挎包,“我回办公室了,亚楠,有结果就给我打电话。”
“好!”王亚楠点点头。看着章桐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王亚楠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要是自己没有记错的话,去年和前年也是这一天,章桐找到了自己。她随手拿过了桌上的塑料袋,并没有打开,只是仔细地端详着,信封一模一样,就连百合花的品种也是一样的。王亚楠不用看这封信,就已经可以猜到这封信里的内容。隐隐约约之间,王亚楠有种不祥的感觉,这封信和百合花的背后肯定有一个天大的秘密,章桐对这个秘密如此锲而不舍地坚守着,就连和她关系很不错的自己,也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王亚楠发愁了,也对好友章桐充满了担忧,她想了想,无奈地站起身,拿着装有证据的塑料袋径直走向了隔壁的技术中队痕迹检验室。
发现死者头颅的消息是在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传来的,地点就在天长市天子庙的一个观景台下面。天子庙位于天长市的市中心繁华地带,只要来天长市旅游的人,天子庙是必去之地,可以说,一天之中这里的人流就从来没有断过。可是此时此刻,整条天子庙前的大街被警察专用的蓝白相间警戒带给围了个严严实实,好奇的人们只能聚集在警戒带外,踮着脚尖紧张地关注着警戒带里面的一举一动。
当章桐的法医车出现在天子庙大街口时,围观者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标注着“法医”两个醒目大字的黑色轿车穿过警戒带,径直在天子庙前停了下来。章桐带着潘建迅速下了车,打开后车门,着手准备工具箱。
“快看,法医来了……”
“还是个女的,长得这么漂亮,干这活,真是可惜了!”
“法医都来了,看来真的有死人!”
“这女法医还很年轻啊!”
……
听到这些议论,潘建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章法医,他们在议论你呢!”
章桐耸耸肩膀,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让他们议论好了,我反正已经习惯了。”紧接着,她神色一正,催促道,“快点,别磨磨蹭蹭的,现场不等人!”
潘建噘起了嘴,拎着沉重的工具箱跟在行色匆匆的章桐身后,向天子庙的大门里面走去。
远远地看见王亚楠正蹲在观景台的旁边,背朝着外面,仔细地观察着什么。身边站着王亚楠的搭档赵云,一个面容和善的年轻人,正在询问着一个穿着制服的巡逻警察。
“亚楠,尸体呢?”章桐走到近前,一边说着,一边在草地上放下了自己的工具箱。
王亚楠站起身,一言不发地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指了指离她不到半米远的一个方形蛇皮袋,八九成新,红蓝相间,外表看上去鼓鼓囊囊的。
章桐跨上前几步,低头钻进了观景台的装饰木沿下面,没多久,她又探出了脑袋:“发现尸体的人有没有动过里面的东西?”
“应该没有,是辖区派出所的巡警发现的,一看里面东西不对,他马上就通知了调度台。”说着,王亚楠的下巴朝旁边歪了一下,“他还在那边呢,赵云在问他。怎么了?里面少东西了?”
章桐摇摇头,转而对潘建吩咐道:“帮我一起把它拽出来,我想里面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了!”
潘建赶紧上前,戴着手套的双手抓住了蛇皮袋的另外两端,和章桐一起发力把蛇皮袋拉出了观景台。
这个蛇皮袋有七十五厘米高,宽六十厘米左右,并不太大,但是很沉,透过外表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里面塞满了不规则的东西。章桐早就把蛇皮袋的拉链拉上了。
“小桐,你什么时候处理它?”
“我这就回局里去,你等下直接来找我。”
“好!”说着,王亚楠转身向不远处的赵云走去了。
章桐则带着潘建,拉着工具箱,一前一后抬着蛇皮袋上了车。
在赶回局里去的路上,潘建一边开车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脸得意。
章桐皱了皱眉:“你小子又干什么坏事了?”
“章法医,你不觉得今天的耳根子清静多了?”
章桐一下子没有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
潘建调皮地一笑:“那个赵大记者啊,你不是要我给他安排点活干吗?我当时就猜到了你肯定不愿意他老跟着我们,碍手碍脚的,到了现场见了死人又得哭爹叫妈,所以啊,你猜我大发善心干啥了?”
“别卖关子了,快说,你要是太出格的话,李局可饶不了我,人家大记者可是贵宾啊!咱们是要顾及局里的形象的!”
“不会啦,章法医,就是那些我们吃饭的‘家当’,还有整个解剖室,清洁的活儿多着呢!……”潘建笑眯眯地一撇嘴,“我可总算解放了!”
章桐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一言不发、心事重重地看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景色。
王亚楠看着观景台下的水泥地面,心里不由得懊恼万分,连个脚印都没有。前面的两个现场也是如此,看来凶手选择这样的抛尸地点时早就把一切都考虑进去了。
这时,身边传来脚步声,她不用转头看就知道来的人是谁,“赵云,那个巡警怎么说?”
“他也是有人报案才注意到的,当时观景台上还有人,每天下午两点,天子庙这边都有文艺表演,人流很杂!”
“最近的摄像头呢?有没有查到什么?”
“这个角度的摄像头没有,只有天子庙门外面的大街上才有。但是天子庙有五个出入口,寻找起来有一定的难度。”
王亚楠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什么,她猛地一回头,瞪着赵云,严肃的神情把赵云吓了一跳:“你刚才说有人报案,那个巡警才注意到了观景台下面?”
“对!”赵云打开手中的笔记本,翻到相关的一页,“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报的案,说那下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能是谁遗失的。因为整个观景台下面除了游人的垃圾外,别的什么都没有,那个袋子孤零零地放在那儿,一低头就能看到,很显眼!”
王亚楠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说:“天子庙的文艺表演是压轴大戏,应该会有人用手机拍摄,而这么一袋沉重的东西,搬运起来肯定不方便,你马上叫人把当时在场人员的手机收集起来,只要是拍摄过当时场景的,能找到多少是多少。实在不行,给我上电视台发公告,动员大家配合我们!”
“我知道了!”赵云把笔记本塞回了口袋里,转身迅速离开了。
王亚楠回头又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观景台,长叹一声。正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
“我是王亚楠,哪位?”
“我是技术勘验组,王队长,你上午送来的信件和百合花束的检验报告已经出来了,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拿,还是我们给你送到办公室?”
王亚楠想了想,果断地说道:“我马上过去拿。”
章桐听到身后解剖室门上的铃铛响了一下,紧接着门就被推开了。
“亚楠,你来了?”
“嗯。”王亚楠哼了一声。她并没有直接来到章桐身边,而是走向屋里唯一一张庞大的办公桌,把手里的文件袋放在上面,这才走到门边穿上工作服。
“怎么样,有什么结果?”
章桐把身体朝另一边挪了挪,被她遮挡住的解剖台此刻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了王亚楠的面前。
王亚楠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前的解剖台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人的头颅。如果单单只是骨头的话,还不至于这么让人吃惊,但这是一张被完全剥去表皮的脸,脸上怪异的肌肉纵横交错,仿佛死亡在这一刻已经完全被定格了。
“这是一个女性的头颅,很年轻,从智齿的发育程度来看,应该不会超过二十岁。”章桐叹了口气,“你看她突出的眉骨和短短的下颚,有明显的岭南一带亚洲人种的特征。”
“这头颅有些怪!”王亚楠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解剖台,“是不是也煮过?颜色很不一样。”
“对,和那些肉片一样,都经过了高温水煮。凶手有着高超的外科手术技能,一般的人,没有办法把表皮剥离得这么干净。包括我在内。”说着,章桐指了指头颅脸颊靠近鼻梁的地方,“你仔细看这里,这是整张脸部神经系统最丰富的地方,下刀时一不小心就会破坏皮肤下面的肌肉组织,再细微的划痕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但是你现在什么痕迹都看不到。”
“好像脸上的皮肤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王亚楠嘀咕道。
“对!”章桐绕到解剖台的另一端,指着早就按照人体骸骨序列摆放整齐的现场带回来的骨头,满脸无奈地说道,“死者的盆骨也证实了我刚才对于死者年龄的判断,她不会超过二十岁,非常年轻,没有生育过。根据骸骨的重量推算,体重不会超过九十斤,偏瘦。从尸体的情况可以推断,凶手不光是个外科手术行家,而且对人体骸骨非常了解。你看,所有的骨头都在这里,除了刚开始的那一小块指骨估计是遗落的外,一块不少。而且从这些骨头的表面可以看出,凶手没有使用粗暴的外力,比如说用刀斧之类来使骸骨分离。接缝处干干净净,一点损伤都没有。真可以用‘庖丁解牛’来形容他了!”
“那,你能做到人像复原吗?我需要发布认尸启事。”王亚楠转而把目光投向章桐,后者把双手插在工作服的口袋里,一脸凝重。
“没问题,她脸部的肌肉组织还比较完整。这对我做出和死者原先外貌特征接近的人像复原图有很大的帮助!你什么时候要?”
“尽快!”王亚楠说着,皱了皱眉,“死因现在有结果吗?”
章桐噘起了嘴巴,沉吟了一会儿:“目前骸骨上没有任何外伤的痕迹,可是由于尸体的肌肉组织已经被分割成了很多片,并且高温水煮过,所以体表软组织的伤害我没有办法判定。头颅我也已经做过X光扫描,内部没有伤痕。归根结底,我只能说她没有受到严重的外力侵害。别的,我暂时就不知道了。对不起,亚楠,我只能根据手中的证据说话,不能推断。”
王亚楠点点头:“还有别的我需要知道的吗?”
“和死者的骸骨放在一起的有两件特殊的衣服,我已经连同外面的蛇皮袋一起送到痕迹检验室去了。”
“好,那你尽快把人像复原图给我。”王亚楠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口走去,把脱下的工作服重新又挂回到门上。在打开门的那一刻,她停下脚步,回头说道,“信件和百合花束的检验报告在你桌上!”
章桐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了王亚楠话中的含义,她面无表情、淡淡地说了句:“谢谢。”
人像复原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不光要精通人类学,还要有一定的绘画功底。
章桐示意助手潘建先把特制的数码相机拿过来,按照特定的角度给死者的头颅拍了几张相片,由于死者的脸部还有一定的肌肉组织附着,所以最后的成像工作要相对轻松许多。相片拍好后,章桐立刻把数据输入电脑,并且很快打印了出来。章桐又伸手拿过了一张特制的纸盖在头颅相片上,根据先前的一系列死者特征,包括年龄、体重和地域人种,很快,一个基本图像就被勾勒出来了。再通过扫描,和电脑原有的数据库进行数据核对,几分钟后,电脑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一张活灵活现的十七八岁少女的头像就清晰地呈现在了电脑屏幕上。
“打印出来,马上送到刑警队办公室给王亚楠队长!”
“我马上去!”
章桐站起身,把位子让给了潘建,自己则独自走到工作台的另一边,王亚楠留下的那个大大的黄色信封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章桐深吸一口气,拿起信封,犹豫了一会儿,一咬牙,撕开了信封口粘贴的胶带纸,抽出了里面的检验报告。
检验报告是打印在一张薄薄的A4纸上的,章桐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止不住地颤抖,似乎自己离真相也就短短的一步之遥,她甚至可以确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解开那个让自己家破人亡的谜团。可是,章桐却又感到了一种随之而来的恐惧,潜意识中她知道自己没有勇气去面对真相。
“章法医,你没事吧?”潘建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章桐这才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检验报告迅速塞进了自己工作服的口袋里,然后挥了挥手,恢复了一贯的镇静自若:“我没事,你赶紧送去吧,人家等着要呢!”
潘建迟疑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转身离开了解剖室。
“小桐,是你吗?”
声音很陌生,除了王亚楠以外,周围的同事从来都没有这么称呼过自己。章桐一脸诧异地回头看去,眼前站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身着检察官制服的男人,他大约三十岁出头,头发过早地有些发白,两只眼睛里却充满了神采。此刻,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脸的惊喜。
“你是?”章桐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看来你认不出我来了?我是刘春晓啊!”男人的笑容中有些许失落。
“刘春晓?”章桐在脑海里迅速搜索着这个名字,很快,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个记忆深处的外号脱口而出,“‘丹丹’!真的是你!你怎么来这儿了?”
刘春晓尴尬地笑了笑,赶紧扯开了话题:“我刚被调回天长市检察院,负责刑事这一块,今天正好来你们这边熟悉情况。你呢?”
章桐撇了撇嘴:“还不是老样子,法医呗,都干了这么多年了!要想换工作似乎已经不太可能了。”
刘春晓的目光中有着一种异样的神采:“小桐,你过得怎么样?这么多年未见……”
“还行吧,每天上班,下班,出现场。”
刘春晓犹豫了几秒钟后,终于鼓足勇气提议道:“那,你下班后有空吗?我想请你喝茶。”
章桐点点头:“我五点半下班,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你来法医办公室找我吧。”
“好的,我一定去!”
看着章桐远去的背影,刘春晓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
“咳!老朋友,你发什么傻呢?我才出去一会儿,你就跟中了邪一样。”背着包的赵俊杰出现在了刘春晓的身后,猛地拍了他一巴掌,“还是看见美女了?”
刘春晓尴尬地笑了笑:“我刚才见到我的高中同学了。好久没见,她变了许多。”
“你高中同学?在这个地方?男的还是女的?”赵俊杰那记者的职业敏感又一次占了上风。他下意识地转过脑袋看向走廊的那一头,“方便透露一下吗?”
“是女的,叫章桐,是这里的法医。”
“章法医?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和她是高中同学啊?”赵俊杰变得异常兴奋,他一边和刘春晓一起走向电梯口,一边抱怨道,“我来这里蹲点可都是为了她!整天和死人打交道,说出来不怕老弟你笑话,我刚开始那一个多礼拜,天天晚上做噩梦!”
赵俊杰的话在耳边滔滔不绝,但是刘春晓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的思绪回到了十多年前。
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学校文理科分班名单公布的日子,大家都在议论这一次不知道会有几个女孩子被分到理科班来,还有,会不会长得漂亮。正在这时,老师念到了一个特殊的名字——章桐,应声站起来的是一个非常清秀的小女生,刘春晓都看呆了,他不由得慌张地低下了头,那一刻,他平生第一次因为喜欢一个女孩子而变得脸红。
“刘春晓同学,我叫章桐,以后大家就在一个班了,请多多指教!”如银铃般清脆的问候声在耳边突然响起,刘春晓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听说你是年级理科‘前三甲’,真厉害!”女孩的目光中充满了崇敬。
“那……那都是老皇历了……”刘春晓结结巴巴地说,一改以往的沉着冷静,他都不敢看女孩的眼睛,刚想走,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不能这么没礼貌,于是低着头,硬着头皮,目光紧盯着对方的鞋子,匆匆忙忙地丢下一句,“别担心,以后遇到不会的题目,我……都会……都会帮你的。我……我有事先走了……”说完后,就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
后来听同学说了才知道,这个叫章桐的文静内向的女生,文科非常优秀,而这一次出乎大家意料选择并不是自己强项的理科,谁都搞不懂是为了什么,也没有人敢问,只知道语文老师整天为自己的得意门生错误的选择而唉声叹气。
放学的时候,刘春晓终于下定决心和章桐一起回家,尽管并不顺路,而平时,他都不敢主动和这个性格内向的女生说话,但是,刘春晓很想弄清楚章桐的选择,或者说,这个让自己动心的女生,她心里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已经是深秋,人行道上到处都是梧桐树的落叶,踩在上面,软软的,几乎都听不到脚步声。身边的大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时不时地卷起地上的落叶,让它们在空中飞舞,最终又静静地落回地面。
刘春晓和章桐保持着不到两米的距离,他始终都没有勇气第一个开口说话。
终于,章桐停下了脚步,皱眉回头看着刘春晓:“刘春晓同学,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我……我也回家啊。”
章桐脸上的神情变得缓和了许多:“你在说谎,你家是住在城北那边,你为什么要绕远路?”
“我……”刘春晓突然明白,在自己所喜欢的女生面前,他没有秘密可言,于是,心一横,抬头说道,“好吧,我有话问你,章桐同学,你的文科那么优秀,为什么偏偏要选择理科呢?马上就要高考了,你难道就不怕自己薄弱的理科项目影响你高考成绩吗?”
刘春晓做梦都没有想到,话音刚落,在同学们面前一向都表现得很坚强的章桐,竟然流下了眼泪,虽然她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相反只是扭头转身就走,并且加快了脚步,最后几乎是奔跑,但是刘春晓却意识到,这是一件章桐不愿意提起的伤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