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
今天总算我最近两个月来最清闲的日子,正在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拿着一部杜诗来吟哦。思顺十一月二十九、十二月四日,思成十二月一日的信,同时到了,真高兴。
今天是阴历年初二,又是星期,所有人大概都进城去了。我昨天才从城里回来。达达、司马懿、六六三天前已经来了。今天午饭后他们娘娘带他们去逛颐和园,老郭、曹五都跟去,现在只剩我和小白鼻看家。
写到这里,他们都回来了。满屋子立刻喧闹起来,和一秒钟以前成了两个世界。
你们十个人,刚刚一半在那边,一半在这边,在那边的一个个都大模大样,在这边的都是“小不点点”,真是有趣。
相片看见了很高兴,庄庄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为什么没有戴眼镜),比从前漂亮得多,思永还是那样子,思成为什么这样瘦呢?像老了好些,思顺却像更年轻了。桂儿、瞻儿那幅不大清楚,不甚看得出来。小白鼻牵着冰车好玩极了,老白鼻绝对不肯把小儿子让给弟弟。和他商量半天,到底不肯,只肯把烂名士让出一半。老白鼻最怕的爹爹去美国(比吃泻油还怕),他把这小干儿子亲了几亲,连冰车一齐交给老郭替他“收收”了。
以下说些正经事。
思成信上说徽音二月间回国的事,我一月前已经有信提过这事,想已收到。徽音回家看他娘娘一趟,原是极应该的,我也不忍阻止,但以现在情形而论,福州附近很混乱,交通极不便,有好几位福建朋友们想回去,也回不成。最近三几个月中,总怕恢复原状的希望很少,若回来还是蹲在北京或上海,岂不更伤心吗?况且他的娘,屡次劝他不必回来,我想还是暂不回来的好。至于清华官费若回来考,我想没有考不上的。过两天我也把招考章程叫他们寄去,但若打定主意不回来,则亦用不着了。
思永回国的事,现尚未得李济之 回话。济之(三日前)已经由山西回到北京了,但我刚刚进城去,还没有见着他。他这回采掘大有所获,捆载了七十五箱东西回来,不久便在清华考古室(今年新成立)陈列起来了,这也是我们极高兴的一件事。思永的事我本礼拜内准见着他,下次的信便有确答。
忠忠去法国的计划,关于经费这一点毫无问题,你只管预备着便是。
思顺们的生计前途,却真可忧虑,过几天我试和少川切实谈一回,但恐没有什么办法,因为使领经费据我看是绝望的,除非是调一个有收入的缺。
司法储才馆下礼拜便开馆,以后我真忙死了,每礼拜大概要有三天住城里。清华功课有增无减,因为清华寒假后兼行导师制(这是由各教授自愿的,我完全不理也可以,但我不肯如此)。每教授担任指导学生十人,大学部学生要求受我指导者已十六人,我不好拒绝。又在燕京担任有钟点(燕京学生比清华多,他们那边师生热诚恳求我,也不好拒绝),真没有一刻空闲了。但我体子已完全复原,两个月来旧病完全不发,所以很放心工作去。
上月为北京学术讲演会做四次公开的讲演,讲坛在旧众议院,每次都是满座,连讲两三点钟。全场肃静无哗,每次都是距开讲前一两点钟已经人满。在大冷天气,火炉也开不起,而听众如此热诚,不能不令我感动。我常感觉我的工作,还不能报答社会上待我的恩惠。
我游美的意思还没有变更,现在正商量筹款,大约非有万金以上不够(美金五千),若想得出法子,定要来的,你们没有什么意见吧?
时局变迁极可忧,北军阀末日已到,不成问题了。北京政府命运谁也不敢做半年的保险,但一党专制的局面谁也不能往光明上看……
思顺们的留支似已寄到十一月,日内当再汇上七百五十元,由我先垫出两个月,暂救你们之急。
寄上些中国画给思永、忠忠、庄庄三人挂挂书房。思成处来往的人,谅来多是美术家,不好的倒不好挂,只寄些影片。大率皆故宫所藏名迹也。
现在北京灾官们可怜极了。因为我近来担任几件事,穷亲戚穷朋友们稍为得点缀。十五舅处东拼西凑三件事,合得二百五十元(可以实得到手),勉强过得去,你妈妈最关心的是这件事,我不能不尽力设法。其余如杨鼎甫也在图书馆任职得百元,黑二爷(在储才馆)也得三十元(玉衡表叔也得六十元),许多人都望之若登仙了。七叔得百六十元,廷灿得百元(和别人比较),其实都算过分了。
细婆近来心境渐好,精神亦健,是我们最高兴的事。现在细婆、七婶都住南长街,相处甚好,大约春暖后七叔或另租屋住。
老白鼻一天一天越得人爱,非常聪明,又非常听话,每天总逗我笑几场。他读了十几首唐诗,天天教他的老郭念,刚才他来告诉我说:“老郭真笨,我教他念:‘少小离家’,他不会念,念成乡音无改把猫摔”(他一面说一面抱着小猫就把那猫摔下地,惹得哄堂大笑)。他念:“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又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总要我一个人和他对酌,念到第三句便躺下,念到第四句便去抱一部书当琴弹。诸如此类每天趣话多着哩。
我打算寒假时到汤山住几天,好生休息,现在正打听那边安静不安静。我近来极少打牌,一个月打不到一次,这几天司马懿来了,倒过了几回桥。酒是久已一滴不入口,虽宴会席上有极好的酒,看着也不动心。写字倒是短不了,近一个月来少些,因为忙得没有工夫。
十六年一月二日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