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胡内克先生在他的《纽约世界》( New York World )里,以《与神仙同在》( With the Immortals )为题,用无可比拟的方式描述了维克多·莫莱尔:
“我不认为音乐史上还有谁能像这位法国男中音所表现的那样,具有如此多样化的才能。今天是否会有一个歌剧演员既可以在舞台上表现出粗野的法斯塔夫(Falstaff),又能演绎狡猾的雅戈(Iago)?考虑到歌剧演员必须使用不同的艺术媒介表演,尽管歌剧的歌唱姿态和手势幅度较大,但莫莱尔先生仍然惊人地接近他扮演的人物性格。他是莎士比亚式的人物,他的法斯塔夫是我见过最精彩的。”
关于雅戈,胡内克写道:“在莫莱尔的概念中,《奥赛罗》中的雅戈不应该是黑暗式的表演,而是要有许多细微之处,有许多层次。他的动作很精简,在嫉妒的摩尔人前表演的时候,就像一把在小提琴上熟练演奏的精美的弓子。他的诠释确实非常接近客观的人物性格。他扮演的唐·乔瓦尼(Don Giovanni)同样有全面的设计:他是不折不扣的贵族,高贵、勇敢、多情、耐人寻味、残忍、迷信,而且动不动就发火,在他的豪华庄园里的饮酒歌纯粹是炫技。完全可以说,是伟大的朱塞佩·威尔第(Giuseppe Verdi)托付他‘创造’了两个如此分裂的角色:雅戈和法斯塔夫。多么了不起的艺术家啊!”
一天晚上,我们讨论了过去和现在著名歌唱家的各种优点。我的朋友是一位歌唱专家,我非常尊重他的意见。他不仅是位歌唱家,而且正在迅速成为一名伟大的声乐教育家。
在我们谈论了很长时间之后,我的朋友这样总结道:
“你知道在我看来谁是最伟大的歌唱家,是所有这些人中最伟大的大师吗?他就是维克多·莫莱尔。”
难道我不知道吗?!在过去的时间里,我们时刻讨论着莫莱尔大师对声音和动作的精准掌控。即使在莉莉·莱曼和吉恩·德雷斯克(Jean de Reszkes)的黄金时期,我们仍然一起聆听大师的声音,屏着呼吸看他表演他那最成功的唐·乔瓦尼。难道还有比他更高贵的唐·乔瓦尼、比他更可爱的法斯塔夫、比他更狡诈的雅戈吗?
在那些青葱岁月里,我朋友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像莫莱尔一样歌唱和表演。为此他不断努力。除了这个目标外,他另一个愿望就是认识这位伟大的男中音,并且能够成为他的朋友,与他讨论歌唱中的种种问题,向他请教,并从他的经验中获益。这个愿望的实现已经拖延了好多年,但似乎这是所有等待者都值得坚持的一件事。幸运的是,莫莱尔大师现在回到了美国,毫无疑问,他打算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我的朋友也居住在这座大都市。俩人进行了会面,甚至不止一次。事实上,他们已经迅速成为朋友。
“我会带你去见他,”朋友雅克答应道,“我知道你想见见这位‘传奇的老头’,但千万不要征求他对歌者的太多意见,因为他不想自己的观点被引用。”
一天下午的晚些时候,我们到达了他的住所。此刻,他已经在他的琴房里唱了一个小时的法斯塔夫!要是我们能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听他演唱,那该是上天给予的多大的恩赐啊!他像个男孩一样敏捷地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彬彬有礼地迎接了我们。最初的问候结束后,我们请求参观他满屋子里随处可见的画作。大师欣然答应。面对着我们的是一个巨大的画板,上面画着一个高大透明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束未经打理的夏花,非常有艺术感。在它旁边挂着一幅户外素描,描绘了一条通向绿林的花园小径。还有许多其他的风景画、静物画和肖像画,它们组成了一个系列。这些作品都是由同一位艺术家绘成的,不是别人,正是莫莱尔大师自己!当我们正在参观的时候,大师走了过来,站在我们旁边。
他说:“绘画是一门伟大的艺术,需要深入研究。多年来,我一直是这门艺术的亲密学生,并且越来越喜欢它。”
“莫莱尔先生现在的目标是通过色彩和形式的艺术来表达自己,就像他一直通过声音和动作所表达的那样。”我的朋友说。
“艺术是最高的表达方式,”大师接着说,“无论是通过音乐、绘画、雕塑、建筑还是戏剧。努力通过另一种艺术媒介——绘画来表达自己,对我来说一直是一种乐趣。我没有绘画老师,只有我自己,但我从所有伟大的大师那里得到了灵感;他们教会了我一切。”
随后,大师领我们去他楼上的琴房。那里有更多的画作、许多稀有的家具和他的古董钢琴。桌子上放着一幅精美的威尔第肖像,上面有他深情的亲笔签名。旁边挂着一幅安布罗斯·托马斯(Ambroise Thomas)的画像,同样刻有铭文。“一个严肃的人,几乎是禁欲的。”莫莱尔看到威尔第的画像时若有所思地说,“但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大师之一。”
他让我们坐在沙发上,自己却坐在了我们面前的脚凳上。谈话很容易就进入了现代歌剧舞台以及意大利学派的现代歌剧的话题。在这些歌剧中,人们经常被迫大喊大叫而不是唱歌。这位莫扎特《唐·乔瓦尼》( Don Giovanni )中的男主角,也许能够唱出无人能及的音乐,但不太可能对现代风格的爆发性声音表达有太多的耐心。
“您是如何维持您的声音和曲目的?”我问道。
莫莱尔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完全是通过头脑来维持这两者的。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如何创造音质,所以一旦我回忆起那些伴随声音产生的感觉时,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它们。我们如何发声,如何唱咏叹调,如何扮演角色,这些不都是用头脑、用思想来完成的吗?在我唱歌之前,我必须先思考即将开始的发音。在我尝试新角色的时候,我必须先在脑海里形成这个人物形象,并决定将如何演绎他。我必须先认同自己要塑造的角色,然后才能让这个人物活起来。那么,这一切不都是来自思想吗?”
“同样,我可以想象出歌剧中的角色,并在脑海中为自己描绘出来,但我该如何投射给别人看呢?我必须先让自己相信我就是那个角色——我必须认同它。然后必须说服那些听我唱歌的人,相信我就是那个角色。”大师站起身来,走到了房间的中央。
“比方说,我要演《阿依达》( Aida )中阿依达父亲这一角色。我是一个被俘虏的埃塞俄比亚国王,被铁锁捆绑着带到了埃及敌人面前。如果我真的要演他,就必须和他有同样的感受,必须相信自己此刻是被俘虏的,我是一个囚犯。然后通过姿势和动作,通过面部表情、手势、声音,所有的一切来诠释。总之,我必须使这一角色真实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当我们看向他的时候,他摆出了阿依达父亲的样子,他的手似乎被绑着,身体弯曲,表情中夹杂着愤怒和报复。实际上,他现在已经是阿摩纳斯罗(Amonasro,阿依达的父亲)了。
“我只是让你们看到了我对阿摩纳斯罗的想法。如果我彻底地构思过这个形象概念,把它变成我自己的,那么它就是我的。我可以随时创造它。如果我感觉状态好,现在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去演这个角色,因为我的思想是一致的。思想产生了,声音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永远不会丢失对角色的概念,因为它在我的脑海中,我的思想将它投射出来。所以没有理由会失去声音,因为那也是在脑海里产生的,可以随意投射出来。”
“假设我演一个相反的角色,比如优雅的唐·乔瓦尼。”他站起身来,用一件想象中的斗篷裹在身上,做起了人们印象中的古老的宫廷姿态。一想到他最喜欢的角色,他的面部表情和举止立即发生了变化。他转过身来对我们微笑着,容光焕发,他的整个样子顿时表达了化身莫扎特歌剧人物的英雄形象。
维克多·莫莱尔饰演威尔第《奥赛罗》中的雅戈
“你看,我的人物一定是鲜活的,所以说,我把他们变成了我自己的,不然我就会失去他们。所有的模仿要有艺术性,必须鲜活,必须使角色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当我唱雅戈的时候,我已不再是我自己,而完全是另外一个人,我将自己遗忘,那时那刻我就是雅戈。”
“在巴黎的索邦大学,我做了一系列讲座;第一场就是关于这个问题的,即自我与所塑造的人物的角色认同。大约1500名观众参加了讲座,包括一些最著名的艺术家和作家。”莫莱尔大师双臂相交,凝视着他面前的空间,我们知道他在脑海中想象着索邦大学的场景,他刚刚诉说过的美好画面。
过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歌剧演员虽然在努力地表现他所假定的性格,但也不能忘记歌唱。优美的歌唱和精准的演绎并重的人少之又少。现在的年轻歌唱家认为如果他们可以表演,就弥补了歌唱的不足;然后他们就屈服于大喊大叫的诱惑,制造刺耳的音调,只是为了达到某个特殊的效果。”这位著名的男中音把他最近在一场歌剧表演中听到的一些声音夸张地模仿出来。这位歌唱家情绪之饱满,以至于家人从隔壁的房间跑了进来,心想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主人一定正在呼救。但他急忙向家人保证一切都很好,没有人受伤。我们都对这件小事开怀大笑起来。
现在我们请求参观这位多才多艺的艺术家的画室,但他抱歉地说那里非常凌乱,不敢带我们上去,但最后他还是被我们说服了,不过要先上去把房间整理一下。当他离开我们后,我的朋友转向我:
“多么了不起的艺术家啊!尽管他年事已高,但他还是那么精力充沛。毫无疑问,他一天要走二十次楼梯,像年轻人一样敏捷;他仍然拥有自己的声音,正如他所说的。而且他的职业生涯多精彩啊!你知道,他是爱德华七世的朋友,他们曾经住在一起。他又是威尔第最亲密的朋友,他为威尔第歌剧的演唱者提供指导帮助。他说那是一次美妙的经历——当作曲家坐在钢琴前,把手放在键盘上,告诉演唱者他希望如何演唱他的音乐。”
“莫莱尔早年曾在威尔第的歌剧《西蒙·波卡涅拉》( Simon Boccanegra )中扮演西蒙一角,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看过这部歌剧了,但它是一部非常能够表现男中音声部的歌剧,同时有几个戏剧性的场景,特别是最后一幕的死亡场景。莫莱尔表演得如此出色,他周围的所有演员都为他的表演感动流泪。威尔第出席了这次演出,他被莫莱尔的演唱和表演深深打动。演出结束后,威尔第走上舞台,激动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你创造了这个角色,就像我想要的那样;我要专门为你写一部歌剧!’这就是《奥赛罗》!雅戈这一人物就是专门为莫莱尔量身定制的。晚年的威尔第很少离开意大利,这位年迈的作曲家多次表达了他想再次去巴黎的愿望,只是为了再次听到莫莱尔的歌唱。”
“有趣的是,他现在已经把我们引入了关于精神控制的话题,以及精神控制在歌者学习和职业生涯中的重要性。这是每个年轻的歌唱家都必须认真考虑的问题,首先,最后,以及永远。”这时大师来了。
大师又一次抱怨他那简朴的画室的外观,他领我们走上楼梯,直到到达房子的顶层,在那里,一间朝北的房间被改造成了画室。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了这位伟大的艺术家的艺术空间,里面收藏着他的珍宝。这些宝贝从来没有随意给别人展示过,也没有让仅仅好奇的人看过,它们是留给少数值得信赖的人的。
墙上挂满了素描:人物头像、静物、风景,所有的主题都让画家感兴趣。一个角落里伫立着一尊比真人还大的粗犷的威尔第半身石膏像。旁边的画架上放着一幅精神饱满的莫莱尔的肖像,是由大师自己完成的。
“我的朋友们告诉我,我应该有一间更大的画室,有更好的光线;但我对此很满意,因为这里很安静,我可以一个人自由地与自己交流。在这里,我可以不受打扰地学习我的艺术,因为艺术就是我的信仰。如果人们问我是否去教堂,我说不,但我崇拜内在的不朽,我在我的灵魂中感受上帝的存在!”
过了一会儿,我们心情平静地走下了楼梯,穿过这座房子的走廊。在美国人看来,这座房子是如此陌生,有一种巴黎家庭的气氛。
这位艺术家陪我们走到门口,以他和蔼而庄重的方式向我们道别。
当门关上,我们走上街时,我的朋友说:
“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位罕见的艺术家。今天我们到哪里还能再找到这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