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人口据估计在二百五十万到三百万之间。对于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的国家来说,这点人口不算多。就土地而言,瑞典只有一小部分是耕地,而且人们只以最简单的方式耕作,目的仅仅是获取生活必需品。在极易获得鲱鱼的海滨地区,几乎看不到耕种的痕迹。裸露的岩石上散布着一些小屋,都在颤抖着与无情的自然搏斗。它们由粗糙砍伐的原木搭建而成,建造者对其下崎岖不平的地基不做费心考量。屋前无路,不知门之所在。
于寒冷中瑟缩成一团,为了躲避刺骨的寒风而低下头去,对于这样的穷人来说,用喝威士忌的粗野乐趣代替社交的乐趣难道还是什么怪事吗?特别是我们必须考虑到他们吃的大多是重盐食物和黑麦面包这一点。面包太硬了,这一点可以想象,因为一年到头只烤一次。大多数家庭的仆人也吃这种面包,可是别的餐食都和主人不同。尽管我听到过各种各样的说辞证明这一习俗是正确的,我却仍然以它为野蛮的残余。
事实上,仆人在各方面的处境(特别是女仆的处境)都显示出瑞典人离理性平等的公正观念还很远。在瑞典,仆人不被称作奴隶,但是一个人可以不受惩罚地殴打另一个人,只因为付了那人工钱。然而那工钱却低到受雇者只得为了生存而偷窃的地步,同时奴役也使他们变得虚假、粗野。更有甚者,男仆们通过压迫女仆来维护男人的尊严,因此最卑微、甚至最辛苦的工作都留给了这些可怜的女仆。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有人告诉我,到了冬天,女仆们会把细麻布带到冰冷的河水里手洗。哪怕她们的手被冰割破,流血不止,同为仆人的男人也绝对不会施以援手,不会帮她们提盆,减轻她们的负担,因为这些男人生怕玷污了自己的男子气概。
如果我告诉你,仆人的年薪很少超过二三十先令,你就不会惊讶于他们不穿鞋子或长袜了。我知道,按照习俗,在新年等特定时期,主人会给仆人礼物,但这能算是对仆人劳动的公正补偿吗?我承认,大多数国家对仆人都很不公正。在夸耀自由的英国,仆人经常受到极其暴虐的对待。我常常愤慨地听到绅士们说他们绝不容许仆人回答他们提的问题。而那些情操最为精致的女士则一边常常在我面前大声疾呼,反对粗俗之人对待动物的残暴行径,一边却忘了侍候她们的仆人既有人类的感情,也有人类的形体。我不知道有什么比看到仆人成为家庭成员更令人愉快的事了。一般来说,如果你对仆人关心的事感兴趣,你就可以激发他们也对你关心的事感兴趣。我们必须爱我们的仆人,否则就永远不会对他们的幸福有足够的关注。对那些过着入不敷出的挥霍生活的主人而言,他们怎么可能对仆人的幸福有足够的关注呢?因为比起让他们的家庭成员 享受其所获得的纯真快乐,这些主人更渴望把自己的邻居比下去。
事实上,仆人要想保持诚实比穷人更难,因为仆人看到和准备的是他们不能享用的美味,穷人则不会因为自己吃得朴素就胡思乱想。因此,虽然这里的仆人一般都是小偷,你却很少听说有入室行窃或拦路抢劫的事。这个国家的人口可能太少了,以至无法产生很多这种俗称为“徒步贼”或“劫道者”的小偷。这类盗匪通常是大城市的产物,是财富产生的虚假欲望的后果,而非穷人为摆脱苦难而进行的绝望挣扎。
农民的享受是喝白兰地和咖啡,那是在咖啡被禁以及白兰地被禁止私人蒸馏以前。已故国王 发动的战争使得加税成为必要,他还通过各种手段将铸币留在国内。
查理十二 登基前的税收无足轻重,然而在他登基后,负担却不断加重,粮食价格也相应上涨。不仅如此,向法国出口玉米和向德国出口黑麦获的益,如果不是因为今秋停战使得出口停止,很可能会给瑞典和挪威都造成粮食短缺,因为各种各样的投机活动几乎使价格翻了一倍。
战争的影响如此之大,即使是中立国,活力也被削弱。那些为统治者的野心牺牲的不幸国家被摧毁了,这些中立国却获得了突然涌入的财富,因别国的毁灭而繁荣起来。不过,我不想再说那些罪恶了。它们由暴富产生,是最可鄙和最令人恼火的罪恶。因为我相信这样一条公理:一个国家只有靠勤劳致富,并且获得与劳动成比例的财富,才能真正从财富中受益。
禁止喝咖啡,惩处喝咖啡者,以及鼓励公共酿酒的做法,往往使那些禁奢法影响不到的穷人变得更穷。摄政王 最近对服饰做了非常严格的限制规定 ,中等阶级觉得这很残酷,因为这迫使他们抛弃了本来可以维持一生的好衣服。
这些事可以称为烦恼,然而,国王(古斯塔夫三世)的死又可算是一种祝福,因为这避免了其野心原本必然会给国民带来的那些后果。
此外,法国大革命不仅使所有戴王冠的脑袋都更加谨慎起来,还使各处对贵族的尊敬程度大大降低了(除了贵族们自己中间)。农民不仅不再对君主盲目尊崇,还很有男子气概地抱怨自己受到了压迫,而从前他们是没有想过将其命名为“压迫”的,因为那时他们被教导要把自己看作另一类人。而且,也许考虑到瑞典国王同大多数欧洲君主一样,是靠不断侵犯贵族特权以增强自身权力的,那么在此地以及在欧洲的其他任何地方,贵族们为了确保自己的权势所做的努力也就成了破坏自身权势的最有效办法。
首都有教养的瑞典人是按照古代法国的模式培养的,一般都会说法语。他们有学语言的能力,法语说得很流利。这在某些方面可以算是一种优势,但是同时也妨碍了他们对本国语言的学习以及本国文学事业的长足进步。
一位明智的作家 最近观察到(我手边没有他的作品,无法引用他的原话),美国人非常明智地让欧洲人为自己生产书籍和时装。但是我不能同意他的观点。即使是只生产一定数量可容忍的产品所必需的反思,也比他意识到的更能增加国民知识的总量。散漫的阅读通常只是一种消遣。必须找一个东西作为思考的参照物,否则思考很难深入到事物的表层之下。这就像旅行中记日记一样,它能使旅行者提出很多有用的问题。如果旅行者只想看他所能看到的一切,而从不自问看的目的是什么,那么他是不会思考这些问题的。此外,对文学的涉猎也为谈话提供了无害的话题。尽管文学话题常常令人疲惫不堪、难以忍受,可是手头如果没有这样的话题,小镇居民就变得只会窥探和挑剔。无聊,而非心地不良,会催生丑闻以及对小事的关注,从而使头脑变得狭隘。人类只是因为怕被人议论,才会经常对琐事产生幼稚的谨慎。这种谨慎无法和“有用”那种开阔的设计共存,也不符合所有道德原则的基础,也就是对美德——而不仅仅是对传统美德——的尊重。
我的朋友,我越来越相信,不管我们想了解的是他人、自然还是我们自己,大都市,或者一个绝对与世隔绝的住所,都是改善心灵和理解力的最好住所。与人类交往时,我们不得不审视自己的偏见。分析偏见时,我们往往又会在不知不觉间去除偏见。在这个和自然有着亲密关系的国家里,尤其是在农耕还没有将其原初的特点抹平至毫无生气的地步时,一千种世俗眼光看不见的小环境催生了想象力珍视的情感,也催生了那些拓展灵魂的探索。
我爱这个国家,但是每当我看到一个风景如画的地点被选中建房造屋时,我却又总是害怕那种改良。要有不同寻常的品位才能形成一个整体,才能引入与周围环境相匹配的房屋和装饰。
我参观了哥德堡附近的一所住房,房屋周围的田地经过了改良,我对此特别高兴。房屋近湖,环湖皆石,石上满植松树。从草地的一边望出去可以看见开阔的土地,另一边则有树荫遮挡,可以看见部分景观,那是一条河在岩石的碎片和树根间流淌的样子。一切自然而然,没有什么勉强为之。其中一个幽僻处尤为庄严雄壮,它位于高耸的峭壁间,有简陋的石桌、石座安置其间,可以作为凯尔特人的祭司德鲁伊的出没之所。其下溪流平静,反衬出溪边花朵的生机一片,可以作为欢快精灵的轻盈起舞之地。
这座房屋的品位显眼却不刺眼,与同一地点的另一所住宅形成鲜明对比。在那里,大量金钱被挥霍;意大利柱廊被建造,以激发粗犷峭壁所制造的奇特感;楼梯为石制,像是要毁了那木质的房屋。维纳斯和阿波罗雕像似乎同样不得其所,一年有四分之三的时间里都被掩盖在雪地下,其作用只是将观察者的注意力从周围的崇高中移开,而没能激起任何雄壮的感觉。不过,虚荣心即使失败了也自有其用处。无数工人被雇佣,负责监督的那名艺术家迫使工人们服从规则,从而改造了这些因技艺粗糙而使他痛苦不堪的工人。再见!
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