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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在一艘并非供乘客住宿的船上劳累了十一天以后,我的精神真是被消耗一空,更不用说你已经充分了解的其他原因了,因此当我在穿越新的场景时,虽然会被它们所留下的印象所温暖,可是要我坚持之前立下的决心,将我的观察告诉你,还是有些困难的。

我曾经告诉过你,船长答应我把我放在阿伦达尔(Arendal) ,或者在他前往埃尔西努尔(Elsineur)的途中,让我在哥德堡登岸,但是逆风迫使我们在夜间驶过了这两个地方。第二天清晨,当后一个海湾的入口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后,船却平静了下来。为了我,船长悬挂了一个寻找领航员的信号,开始将船驶向岸边。

我的注意力特别集中在灯塔上。你几乎无法想象,我是多么焦急地凝望了漫长的两小时,希望有船能将我解救出来,但是始终无船出现。每一朵在地平线上飞舞的云都被我当成了解救者,直到靠近后它们才在我的眼皮底下化作失望,就像大多数由希望勾勒出的前景都会导致失望一般。

我厌倦了等待,开始和船长交涉。从我得到的答复看,我很快得出结论:如果等船,我在此地上岸的机会将会很小。我发现专制主义,就像通常的情况一样,在此处限制了人类的勤劳。此地的领航员由国王发工资,但是工资很少。因此但凡可以避免履行所谓的职责,领航员们就不会冒险,甚至不会离开自己的小屋一步。英国海岸则大不相同。因为有着非同寻常的利润回报,即使是在狂风暴雨的天气里,也会立刻有船只向你召唤。

我不想航行至埃尔西努尔,更不喜欢在海上抛锚,或者沿海岸游荡数日,于是我用尽言辞说服船长让我使用大船附带的小船。虽然我加上了最强有力的论据,但是仍然有很长一段时间说服不了船长。

不放小船是海上的一种规则。船长为人亲切,但是头脑平庸者很少打破一般规则。谨慎永远是软弱的手段,平庸者极少在任何事上走得更远,因为他们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会逾越谨慎的原则。不过,如果说我和船长的交流有点麻烦的话,和水手们却没有浪费太多时间。他们都很活泼,一待我得到许可,立刻就把小船吊了起来,答应划我到灯塔去。

我一次也不许自己怀疑找到交通工具,从这里绕过岩石,然后赶向哥德堡的正确性,因为受限于船上实在太不愉快了。

天气晴朗,我享受着这片水域,靠近小岛时,可怜的玛格丽特(Marguerite)开始为我们没有见到任何居民而感到惊讶,她的胆怯总是在她的冒险精神前起着触角的作用。我没听她的。但是,登陆时也还是一样的寂静,我也不禁警觉起来。这份警觉并没有因为看到两个老人而减弱,他们是被我们从他们可怜的小屋里勉强喊出来的。这两个人看起来简直不成人样,我们的提问好不容易才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个明白的回答。那就是他们没有船,也不能以任何借口擅离职守。但是他们告诉我们说,在岛的另一边,八或十英里以外的地方,有一个领航员的住所。两畿尼诱惑着水手们冒着船长不喜欢的风险,又一次用船把我划了过去。

天气宜人,岸上的景色如此壮丽,我本该好好享受这两个小时的旅程,然而水手们的脸上明显流露出疲倦的神情。好在他们一句怨言也没有,反而带着这个职业特有的率性与欢快,开玩笑说船长很可能会趁现在刮起的一阵微微的西风把船开走,不等他们回去。然而,尽管他们心情很好,我却越来越不安,因为我们越前进,海岸就越后退,似乎永远也不会止息水手们的劳作。然后我们就驶入了一片迄今为止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海湾,可是我的焦虑仍在加剧,因为我的眼睛还在徒劳地寻找人类居住的痕迹。正在进退两难,不确定该采取什么措施的关头(因为我受不了回到船上的想法),我却看到了一艘驳船,于是立刻就松了口气,急忙上前询问情况。船上的人当即指示我们,穿过几块突出的礁石后就可以看见领航员的小屋了。

此情此景真是令人感到一种肃穆的寂静。阳光在海上嬉戏,微风轻柔,吹不皱海面,那阳光恰与黑色的巨岩形成强烈的反差。巨岩像原始的造物材料,是未经开凿的空间里的屏障,强烈地冲击着我。可是,如果不是领航员的小屋看上去也这么宁静的话,我反而不会感到遗憾。我走近时纳闷,在一个陌生人,尤其是女人很少出现的隐居之所,为什么好奇心没有把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带到窗前或门前呢?我并没有立刻想起,那些离荒蛮造物如此之近的人们,其实活着只是为了寻找维持生命所必需的食物,因此他们几乎没有(或者根本就没有)想象力去唤起必要的好奇心,从而使微弱的心灵闪光并结出果实,好使他们有资格成为这造物的主人。假使他们有好奇心,或者有想象力,二者只要具备其一,他们就不可能心满意足地扎根于如此懒散培育的土块中了。

当水手们走去寻找懒散的居民时,我想到了这些结论。并且,回想起巴黎人对新奇的极端爱好,我认为好奇是巴黎人在精致方面取得进步的明证。是的,那是一种生活的艺术,是一种逃避烦恼的艺术,那烦恼阻碍着人类向社会生活的乐趣迈出第一步。

领航员告诉水手说他们听从一位退役中尉的指挥,而且这位中尉会说英语。他们还说,没有中尉的命令,他们是不能擅自行动的。即使给钱也没法克服他们的懒惰,没法说服他们陪我们去中尉的住所。我想尽快解散水手,希望领航员们能和我单独前往,但是领航员们不肯。我只好再次让水手们划船带我过去,领航员们则缓缓跟在后头。及至转过另一处大石突起处,我看到了一条船正向我们驶来,原来那是中尉本人带着一种诚挚之心来看我们是谁了。

为了不让水手们继续操劳下去,我立刻让人把行李搬到了中尉的船上。中尉既然会说英语,我就不必和他再交谈什么了。然而玛格丽特尽管尊敬我,看到我把自己交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上,脸上还是流露出了强烈的恐惧之情。中尉指了指他的小屋,我走近时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我的心里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因为我不像玛格丽特那样一直在想抢劫、谋杀或者另外一桩罪恶。用水手们的话来说,那桩罪恶 能立刻冒犯所有女人的想象。

一进门,我就更高兴地发现屋子很干净,还有几分乡村的优雅。床上的铺盖是细布做的,虽然粗糙,但是洁白得耀眼。地板上撒了一些杜松子的细枝(我后来发现这是当地的风俗),与窗帘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人一种清新宜人之感,缓和了中午的热度。然而,没有什么比殷勤好客更令人高兴的了,这家人所能提供的一切食物很快就摆放在了最洁白的亚麻桌布上。还记得我是刚刚才下的船吗?我尽管不挑剔,在船上的时候却一直感到恶心。而眼下,鱼、牛奶、黄油和奶酪,还有——我很抱歉地补充一句——白兰地,这个国家的祸根,都已经在餐桌上摆开了。饭后,好客的主人带着某种神秘,给我们端来一些上好的咖啡。我当时还不知道咖啡是违禁物。

这家的丈夫为不停进来表示抱歉,但是他说他很高兴能说英语,因此他不能待在外头。他不必抱歉,我对他的陪伴同样感到高兴。对他妻子我只能报以微笑,她则仔细观察我们衣服的样式。我发现是我的手最先让她发现我是个女人。我在礼貌方面当然自有分寸,而北地的礼貌似乎掺杂了他们气候中的寒冷,以及那种以铁作筋骨的岩石般的坚硬。然而,在这群燧石之地的农民中,有着那么多黄金时代 的纯朴,那么多洋溢着同情心的东西,所以尽管我很累,尽管他们一直让我站着,尽管他们一次次地失礼,我的脸上仍有笑容绽放。只有仁爱和天性中真诚的同情能让我做到这点。

这所住房的环境很美,尽管选址于此是为了方便。房主既是指挥沿岸所有领航员的军官,也是被指派在此看守沉船的人,就有必要在这个可以俯瞰整个海湾的地方安家。他既然曾在军中服役,就不无骄傲地佩戴着一枚徽章,好证明他为国家做过贡献。我觉得这份骄傲于他正相匹配,我还认为他得此荣誉是件好事,因为他每年领到的津贴不过区区十二英镑多一点而已。我还是不要让自己,也不要让你为瑞典货币的换算操心了。如此一来,我的朋友,你就知道“额外补贴”的必要了。这种狭隘的政策真是贯穿了一切。我以后还有机会进一步对其进行批判。

尽管主人讲述其经历使我愉快,使我大致了解了我所要去拜访的人民的风俗,但我还是渴望爬上岩石看看这个国家,也看看那些诚实的水手是否已经回到船上。借助中尉的望远镜,我看到顺风已起,我先前乘坐的那条船正在趁着这股柔风顺利航行。大海平静,甚至像最浅的溪流一样欢快活泼。海面广阔如盆,看不到一个能表示船的黑点。我的护送者们最终安全抵达了。

在向更远的地方观望的时候,我的眼睛被一些从岩石中探出头来的三色堇所吸引。我采下一枝,当它是个好兆头,想要将它保存在一封没有给我的心灵带来安慰的信里。残酷的回忆弥漫了我的双眼,但它又像四月的阵雨一般消逝了。如果你熟读莎士比亚,就会知道这是一朵被爱的飞镖染红的西方小花,“女郎们将之称为空虚的爱” 。我的小婴儿的欢乐没有被搅乱,她才不管什么预兆还是感情,她发现了几颗野草莓,这是比花或者幻想更能令她愉快的东西。

中尉告诉我这个海湾很宽。这点我无法判断,但我感受到了它如画般的美。岩石堆叠,形成了一道阻挡海洋的合适壁垒。“不要再上前来了。”岩石坚定地说,一面将黑暗的身躯转向海浪,去增强海浪那徒然的咆哮。景色是贫瘠的:安静的小块土地上覆盖着最精致的青翠,点缀着最甜美的野花,似乎在向山羊和几头走散的母牛许诺着奢华的牧草。眼前的景象是多么安静祥和!我欣喜地环顾四周。相比很久以前,我的内心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那种自发的快乐,它使我们对幸福的期望更加可信。我忘了我在法国目睹的恐怖 ,忧虑展翅飞走,纯朴的同胞情谊填满了我的胸膛。仁慈的上帝啊!在法国时的景象真是给自然界的一切都蒙上了阴影,也让我性格中的热情经常就被失望的泪水打湿,然后又重新燃起光亮。

为了延长这种享受,我欣然同意了主人的提议,去拜访一户人家。这家的主人会说英语,是这个国家最滑稽的一个人,我的主人这样补充道。他还由衷地笑着讲了这个人的一些故事。

我继续朝前走,仍然欣悦于眼前朴素的美丽。崇高经常在不知不觉间被美丽取代,还使得在痛苦中集聚的情感膨胀开来。

当我们走进这户人家时,我发现这是我所见过最大的房子,家庭成员也很多。但是这家的父亲不在,原本我是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很多娱乐的。中尉因此不得不充当翻译,传达我们对彼此的问候。他的翻译虽然笨拙,但是表情和手势却足以使语言易懂和有趣起来。姑娘们都很活泼,对我的尊敬几乎不能阻止她们和我的主人开玩笑。后者向她们要一点鼻烟,她们给了他一个盒子。盒子一打开,就跳出来一只固定在底部的人造老鼠。这个把戏无疑自古就有,但它激起的笑声却没有丝毫的不真诚。

这户人家非常热情,但是为了不让他们的好心影响到我的宝贝,我不得不缩短拜访时间。有两三个姑娘送我们回来。为了使我的晚餐更丰盛,她们带上了家里所能提供的食物。晚餐确实丰盛,尽管我很难对一些菜肴表示敬意,因为我不喜欢在每样东西里都放很多糖和香料。晚饭时,主人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是一个善于观察的女人,因为我向他提的都是些男人的问题。

我的行程很快安排好了。因为不想等他们叫车把我送到哥德堡,我只能坐驿马车。行程大约是二十一二英里,费用我发现不超过十一二先令。主人向我保证这个价钱已经给得很大方了。我还想给这人一个半畿尼的住宿和伙食费,可是好不容易才勉强让他收下。实际上他什么钱都不想要,他说那等于抢劫我,还向我解释路上我应该付多少钱。但是我坚持要他收下,他于是收了一畿尼,但有个条件,就是他要陪我上路,以免我在路上遇到任何麻烦或者被强行征税。

我略感遗憾地回房休息。夜色如此晴朗,我本想再多走走,可是想到必须早起,就只得不情愿地上床去睡了。可是我的感官还很清醒,想象也仍然非常活跃,我根本无法入睡。不到六点钟我就起来呼吸早上的新鲜空气了,更早的时候我已经听到鸟儿在啁啾啼唱,迎接黎明的到来,虽然那时还远不到动身的时候。

事实上,再没有比北方的夏夜和傍晚更美的景致了。如果叫它夜晚,它所缺的只是白昼的耀眼,那种常常显得无礼的化日光天。午夜里我可以不点蜡烛就写作,还能看得很清楚。我沉思着一切沉睡中的自然。岩石的颜色更深,似乎也在分享万物的休息,并且更加沉重地倚靠在自己的根基上。“这种让我保持清醒的主动原则是什么?”我叫道,“当周围的一切各安其分,如同归家的时候,我的思绪为何却要飞向身外?”我的孩子也在以同样的沉静安睡,她像是合上了花瓣的花朵一样天真可爱。一些关于家的回忆,夹杂着那天晚上我对社会状况的思考,使我在刚刚吻过的玫瑰色面颊上洒下了一滴眼泪。我的情绪在狂喜和痛苦的边缘颤抖,令我感到辛酸,使我比平时更活跃。

这些专横的同情是什么?当世界让我厌恶,朋友也不友善的时候,我是多么容易感到忧郁甚至厌世啊。我把自己看作是从浩瀚人类中分离出来的一个微粒,我是孤独的,直到某种不自觉的同情,如同黏着的吸引力,让我感到自己仍是强大整体的一部分——思绪神游远方——我或许不能斩断生存之线,将自己从这整体中分割。当生命的残酷经历让心灵停止流动或者将它毒害,这存在就失去了魅力。对于那些知道世上有幸福存在的人而言,未来,还有什么是你不能给予的!我说的不是哲学上的满足,尽管痛苦让这些人对这种满足怀着最坚定的信念。

殷勤的女主人早在我们起身之前就已经在准备咖啡和牛奶了。由于马车不能安全行驶到门口,于是在早餐后,我的行李就被主人提到了船上。

这条路起先很是崎岖,但是我们的车夫很小心,马匹也习惯了频繁又突然的弯道和下坡,因此我不担心会有任何危险,我开始和女儿玩。我没让玛格丽特照顾她,玛格丽特太过胆小了。

我们在一家小旅店停下来喂马,这时我遇到了第一个我令我不悦的瑞典人,尽管他的穿戴比我迄今为止遇到的所有人都好。他和我的主人发生了口角,我猜不出争论的内容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我都知道我是争论的起因。结果是这人愤然离去,而我也立刻得知他是一名海关官员。专业人士真是一群泯灭了民族性格的人。这位海关官员尽管和这些坦率好客的人们共同生活,却仍然只有一副税务员的嘴脸,我在英法也碰到过一些这样的人。因为还未进入大市镇,我暂时还没有护照,但是我知道我在哥德堡可以马上办个护照。我之所以反对搜箱子只是因为怕麻烦。这个小官气势汹汹地要钱,但是中尉决心要依言保护我,不让我被强行征税。

为了避免在城门受审,在雨中交代自己的来历(形式而已),这个官员要求我们下去——或者说,下车,步行进城。而此时,我们还未得到急需的一点食物来补充体力。

我原以为我能找到一家还算凑合的旅馆,不想却被领进了最不舒服的一家。而且,由于那时大概是五点钟,也就是他们饭后三四个小时的时间,因此我无法说服他们给我弄点热的吃。

这样的食宿情况迫使我拿出了一封推荐信,收信的那位先生于是安排我和他共进晚餐,他还同时派人替我寻找住处。鉴于晚饭时没有发生任何足以形容这个国家的特色的事情,因此我在此处结束这封信。谨上。 6fknK99uBlChqy/7/LJd3YI/JYXUwc0zBKdD9sIBZCWOCDR1lFSBt7a9J40FhY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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