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家世,笔者祖上韩家一脉原在中原黄河流域的南阳,虽世代乡间务农,却也有些家传的织纺手艺。祖上几代人中,先有参加了“闯王”李自成的农民军,后有加入了“天王”洪秀全的太平军,两朝都是官书中的“草寇”。经过许多年的战乱迁徙,不但早已离别了中原的南阳,就连其后江南的老家金陵秣陵关也成了家族心底的记忆。到了父亲出生时,先祖已经落脚长江口北岸的小城如皋,那里就是父亲的故乡。
在如皋方言里,“爹爹”是对祖父、爷爷的称谓,曾祖父是韩家落脚如皋的第一代。父亲小时候和曾祖父生活在一起,白天环绕在侧,晚上就寝在旁。祖孙相伴,在曾祖父身边,父亲度过童年时光。在晚年,曾祖父留起长长的白胡须,被孙辈们亲切地称为“胡子爹爹”。父亲曾写道:
我童年时代最深刻的记忆就是我的祖父,他胸前飘着银白色的胡须,眼光炯炯有神,看起来很严肃。在乡里,他是受人敬重的一位长者。在我们兄弟姐妹的眼中,祖父又是位和蔼的老人,他声音洪亮,有空暇的时候常给家人讲故事,讲的主要是他过去在太平天国的经历,我们亲切地称呼祖父为“胡子爹爹”。
祖父身材魁梧,是太平天国的遗老。他八岁左右便入了伍,在石达开将军队伍作战。由于骁勇善战,一直升到副将,率领五六千人之多。等到太平天国失败,他拒绝投降,流亡到苏州做工。因清政府追捕很急,又亡命到苏北如皋,做了一个织绸缎的工人,维持自己生活。祖父最伤心的事,便是太平天国的灭亡和曾祖母被杀。曾祖母被清军逮捕,砍成肉酱。每谈及这类往事,总引起老人家无限伤感。定居如皋以后,祖父由于是一个手工业工人,又无财产底子,在旧社会一直被人看轻。父亲在外做一个小职员糊口。有个叔叔曾在北伐时到广州参加革命。
我童年时候,由于母亲早逝,依靠祖父和细姑 抚养长大。由于家庭困难,我小时候也经常帮助祖父替人家刮缎子,维持生活。
曾祖父本名韩大兴,金陵秣陵关人,老家居于秣陵关方山脚下,今属南京市江宁区。清朝后期,朝廷腐败,怨声四起。咸丰元年的1851年,由洪秀全、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等人在广西金田以传教之名,聚众而起,发动起义。一时间,一呼百应,势如破竹。到了1853年,不过两年时光,太平军已攻占金陵,即今南京,改称天京,作为国都。从西到东,太平军横扫了大清半壁河山。
曾祖父就在太平天国的风潮席卷下成长,自小在跟随家人耕作、织缎之余,也在村上习武强身。后来,被太平军翼王石达开部下征召从军。当时,由于曾祖父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在队伍离开时,高祖母不舍儿走,拖住曾祖父不放,被一太平军卒用刀背砍伤,脱手摔倒在地。虽然曾祖父就此从军,但这揪心的一幕却一直留在心头,让曾祖父伤痛终身。
曾祖父入伍初期,太平天国才定都天京不久,正值鼎盛。众王们开始在城内设宅,安置家眷。曾祖父因为年纪尚小,先在天京城内充当军中差役,边侍从、边习武。但令人失望的是,进城后的太平军既没能及时深耕细作、勤于治理,也没有一鼓作气推翻清廷统治,反而开始贪图享乐、彼此猜疑。这不仅给清廷留下喘息之机,也为太平天国后来走向失败埋下伏笔。在曾祖父的记忆里,翼王石达开内敛沉稳、足智多谋;东王杨秀清才华出众,但恃才而骄;北王韦昌辉武艺高强,却暴烈专横,曾一时兴起,下令手下破坏了雨花台外报恩寺内的一座宝塔。
后来,内斗愈演愈烈,天王洪秀全密诏北王韦昌辉和翼王石达开前来协助废黜东王杨秀清。韦昌辉带人首先突袭东王府,杨秀清被五花大绑,当众被韦昌辉砍去双手和头颅,并抛入盆中,曾祖父目睹了这一惨烈场景。腥风血雨中,杨秀清的家人、部属及其手下太平军官兵共两万多人被抓捕屠杀。石达开稍后赶抵天京,为血腥杀戮所震惊,他责备韦昌辉不该乱开杀戒,二人不欢而散。在戒惧下,石达开连夜离开天京城。不久,韦昌辉带人赶到翼王府,又杀尽府中石达开的家人,这就是史书中记载的“天京事变”。
“天京事变”后,迫于众怒,洪秀全下令诛杀了韦昌辉。曾祖父跟随翼王石达开大军也离开天京,继续征剿抗敌,试图恢复太平军元气。但朝廷已稳住阵脚,积蓄起力量,并征调曾国藩率湘军大举围剿,形势开始逆转。
离开天京后,曾祖父多年来跟随翼王石达开征战苏、皖、浙、赣等省,在战阵中成长。再后来,因护送军品返回天京,被划归忠王李秀成等翼王石达开旧部手下,留下护卫天京,并先后参加了苏、皖等省的破袭清军江南大营,西征安徽,建立苏福省的扫荡和征战。曾祖父在长期的征战中,武艺渐强,可骑无鞍马冲锋陷阵。因屡立战功受到赏识,曾祖父被逐步提拔晋升,成为太平军副将,统领五六千人马。
当时在天京城东钟山(今紫金山)之巅有要塞天堡城(早年也称天保城),位于现今紫金山天文台处。因地势险要、可俯瞰全城,成为扼守天京城安危的屏障。在太平天国后期的清军重兵合围下,天京城危在旦夕,曾祖父奉命率领部属驻守天堡城。清军为进攻天京城开路,首先攻击天堡城,曾祖父指挥太平军浴血奋战,抗击清军,当时的战斗是极其的惨烈和血腥。由当时形势可以看出,曾祖父在危急时刻的天京是深得信任和承担重任的太平军青年骨干将领。父亲曾写道:
时光流逝,几十年过去了。我们总关注着祖父早年参加太平天国战斗的历程,特别是祖父率领将士血战,保卫天京的天堡城之役的战场。寻找多年后,才于2002年获知:天堡城位于紫金山第三峰,即今紫金山天文台所在地。托旅游业的发展,有关景点已开发、保护、标示完成。
在澄 侄的陪伴下,我来到紫金山第三峰,在云雾迷蒙中,仍清楚地看到尚存的约四米高的石垒城基,上刻有:“天堡城遗址”,它地势险要,居高临下,是在悬崖峭壁上用巨石垒成的一座城堡,故又名钟山大石垒。站在天堡城上,东可鸟瞰当年的江南大营、孝陵卫、明孝陵一带,西能俯视当年的天京城。太平军两次取得歼灭清军江南大营战事的胜利,就是守住了天堡城这个前哨阵地的缘故。1862年5月,天京被困,太平军就开始了关系太平天国存亡的天堡城保卫战,在外无救兵,内缺粮食弹药,力量对比极为悬殊的困境中,太平军在天堡城顽强血战了两年零两个月。因此,天堡城是太平天国兴衰成败的见证。观物思人,感慨万千。我和澄侄静静立于城堡前,默默致敬,追思太平天国可歌可泣的悲壮历史,向敬爱的祖父致敬。
清同治三年的1864年,曾祖父率部属坚守天堡城,已鏖战多时,不但兵损粮缺,而且奥援尽失。最终,太平军寡不敌众,退入天京城中。根据《方略》和《东华录》等古籍中所载曾国藩相关奏折,《太平天国军事史概述》对这段战史也有记述:
时天京东南西三面要隘都被敌人攻陷,仅钟山之巅天保城尚为太平军所守,又城北神策、太平二门尚未被合围……1864年2月27日夜,忠二殿下李容发率数千人自太平门赴句容护粮进城,被敌人侦知,朱洪章等伏兵要路截击,太平军损失九百余人,弃粮不少。2月28日,李秀成率众出城,至钟山之南,猛击敌营,不幸失利,退上天保城,敌军追来,战复失败,天保城遂陷于敌。2月29日、3月1日两次反攻,未能夺回。
清军攻陷天堡城要塞后,不久炸毁天京城部分城墙。到了7月19日天京陷落,全城迎来了火与血的洗礼。残存太平军分头抵抗、突围,清军为了报复和镇压,全城围捕、屠杀太平军残部和家人。曾祖父誓死不降,和部分太平军将士拼死向南突出重围,改名韩锦堃。后落脚苏州,靠织缎做工度日。但不久,清军清剿波及苏州。曾祖父由于常年骑马养成了走路内夹习惯,这在行伍里俗称“马裆”,明眼人不难一眼看出。曾祖父曾被巡街清军当街拦下盘问,幸其镇静应对,加上友人全力联保,才万幸躲过一劫,但苏州已无法久住。不久,曾祖父借口出城赶活,带着简单的行囊离开苏州,又辗转跋涉渡过长江,最后到达如皋。起初,曾祖父给人帮工,后来站稳脚跟,有了些积蓄后,娶本地女子朱氏组成家庭。曾祖父于是在城北范家桥安家置业,办起了小织缎作坊。
在曾祖父身后,天京城外的秣陵关老家遭到清军多次血洗清剿。房屋被捣毁,夷为平地;家人被追杀,四散流亡。高祖母因不及走脱,被清军抓获,乱刀砍死在屋前。后来许多年后,曾祖父曾回到家乡,在旧宅房前用双手捧起地上的泥土,满含泪水长跪不起。他的这段悲壮、心碎的返乡历程在孙子们的心中永难忘怀。大伯父韩德培先生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读南通中学时,以这段夏夜纳凉时曾祖父讲述的往事写就作文,字字真情、引人神伤,曾是南通中学里很长一段时间被传阅的经典范文。
曾祖父为翼王石达开部下,又为太平天国征战多年,但经历太平天国最后衰亡,也有许多年的反思和回味。但即便如此,曾祖父最敬佩的人物仍是太平军翼王石达开,并且这一信念不曾改变。家世所及,让父亲也有所关注。他曾说:
太平天国,是一段贫苦百姓为官府所逼、为生活所迫而起来反抗的壮举。至于太平天国在历史长河中的确切定位,已有各个时代史学家的评断和争论。总之,事情的发生就有它的原因,它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应该结合当时历史环境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