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35年暑假,父亲初中毕业。这时大伯父已从中央大学毕业,并留校在校刊编辑室工作。中央大学是当时国内一流大学,它的建校历史可以追溯到1902年两江总督张之洞在南京创立的三江师范学堂。中央大学实验学校是中央大学教育系的实验学校,简称中大实校,或实校。它有包括从幼稚园直到高中的各级教育,既进行教学,也进行探索。在当时,因为多年的办学成就,中大实校已成为江浙名声响亮的模范学校。
暑假里,各个学校的初一和高一班级照例都会公开招考,择优录取。不同于不少内地省份,那时江苏的教育已很发达,公立学校成绩斐然,最好的高中都是省立中学。除了中大实校,前几名的还有扬州中学、上海中学、苏州中学等学校。而且,公立学校有政府财力支持,学费比起私立学校便宜很多。同时,为鼓励上进,班级头一、二名还有部分学费的减免奖励。鼓励寒门子弟发奋图强,有利于教育普及,强化社会重视教育的风气。因此中大实校的招考,吸引很多考生前来应试。
在大伯父的鼓励下,父亲准备报考中大实校。巷子对门的朱莲表姑成绩也好,也有心前往南京上学。父亲小时候,两家小孩常串门,也一起玩耍。父亲和朱莲表姑年龄相近,从小一起长大,是要好的童年朋友。小姑母回忆说:
小时候,两家曾有意联姻,朱莲是说给我三哥的,后来我家家境不好,朱家就不再提这事了。
这段儿女缔亲的期待,本是父亲小时候曾祖母在世时的意思,但后来韩家家境渐衰,捉襟见肘。而朱家开店,表叔公经营有方,家境小康。两家有了差距,以前说的事也就不再当真了。话虽如此,但两家还是邻居,小孩不懂大人的事,父亲和朱莲表姑间的友情并没有受到影响。父亲初中先在如皋中学就读,后来转学去了如皋师范。朱莲表姑初中就读于如皋中学,和宗传璧先生同班。
朱莲表姑在争取之下,由其父陪同,也前来南京报考女中,于是朱家父女和父亲结伴同行。那时往南京,大都经由南通,再乘江轮走水路。由于家乡还没有长途汽车,出门去南通就得坐船走运盐河或搭独轮车。三人一早出门,水陆兼程,冒着炎炎烈日,到了下午才赶到南通。休息吃过干粮后,傍晚来到南通港。前往南京的江轮天黑后发船,沿途又停过镇江等几处,到第二天下午才到南京下关码头。朱莲表姑父女入住客店,父亲随大伯父入住中央大学宿舍。
当时,大伯父的宿舍在中大图书馆后方,而中大实校在中大西南角,只有一墙之隔。安顿下来后的第二天,父亲就在大伯父的带领下,前往中大实校办了报名手续。不久后,按照学校的要求,参加了入学考试。中大实校的入学考试包括笔试和口试两部分,笔试是考所学过的课程,父亲记得笔试的课程有国语、英语、数学,还有党义,党义相当于现在的政治,共四门。笔试之后,还有口试,父亲回忆说:
中大实校的入学口试是在笔试之后一天进行。我们高中班考生的口试由后来的级任老师陈行素先生主持,他坐在应试教室的讲台桌后方。考生们在隔壁教室备考,教室门口有另一位老师拿着花名册,喊着名字的考生去应试教室口试。到了我的名字喊起,我赶忙走进应试教室。陈行素先生坐在前面,微笑着示意我在他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然后,陈行素先生看似随意地问了四五个问题。我一一做了回答,记得其中一个问题是“你来到南京,看到些什么让你印象最深”。陈行素先生声调不高,态度和蔼,注意听我的回答,不打断我。有二三个问题我回答完了,他又加问了两句,并在本子上记录下要点。
口试时间不长。末了,陈行素先生微笑着说:“可以了。”于是我如释重负地站起身,谢谢陈行素先生后,就离开了教室。回到大哥宿舍,大哥问我:“回答得如何?”我说:“都回答了。”大哥又问:“问些什么呢?”我说:“问了,‘到南京看到什么印象最深’,还问了我‘上高中后,有些什么期望’就像这样的问题”。确实,问的问题和我准备的不大一样,和前面学校的学习也没有关系。不过我都回答出来了,而且陈行素先生也和蔼可亲,让我心里还是愉快的。
回想起来,口试并没有问起以前学校的情况,之前脑海努力复习学过的内容,也全没有用上。看来陈行素先生的用意,是要了解学生课堂之外的情况,也考察现场回答的表现能力。
考试过后,父亲和朱莲父女还一起游览了明孝陵和中山陵。那时,南京城里还没有很多公共交通。出了中山门,目的地离得还挺远,后面要沿着碎石路坐段马车,还要自己走路。因为考过了试,又是结伴边走、边聊,倒不觉得太累。先到明孝陵,再到中山陵,一路下来,玩了一天时间。
不久,实校张榜公布考试结果。父亲如愿以偿,考取了中大实校,留在了南京,从此离开了家乡。而朱莲表姑也考上了女中,却被其父做主执意领回家乡。个中原因也许确有女儿外出求学的不舍,又或有大女儿婚姻不尽如人意的影响,加上眼见朱莲表姑和父亲一路南京赶考,又一起外出同游,相处融洽、兴致勃勃,或有不满,以致其父突然变卦。
只是这样的结果,却打破了朱莲表姑对人生的憧憬,留下一颗破碎的心,也影响了朱莲表姑的一生。伤心的朱莲表姑回到家乡,曾到父亲的二姐家痛哭,诉说心中的悲伤和对人生的绝望。从此,朱莲表姑再未远离家乡,也终身未嫁。
离开了家乡,父亲在抗战烽火中完成高中学业,又就读了西南联大。抗战胜利后,父亲更考取了学校,赴美留学深造。而朱家经过多年的战乱,守在家乡的布店,生意一路萧条,到了1949年时,已关店歇业,家境拮据困顿。1950年父亲回国后,曾回家乡省亲,也见到了朱家人。此时物是人非,表叔公的心境已非从前,他征求父亲意见,小儿子天俊表叔是留在家中帮助操持家业,还是外出求学另闯人生。当时,天俊表叔高中毕业,已在家乡如皋中学工作一年。父亲建议天俊表叔去读大学,争取更好的发展。后来,天俊表叔考取北大,之后毕业,留在北大任教。
“文革”后,父亲曾抽空几次探访如皋家乡,看望家乡的亲戚和友人,其中也有朱莲表姑。1997年初秋,父亲再次回到如皋,朱莲表姑由她的侄子陪同,前来看望父亲,并请父亲去吃早点。那年,她已年近八十,身体和精神都已大不如前。父亲曾在日记里写道:
9月9日,访见朱莲。她以前在南京,考取了南京女中,保证金还是我四舅舅垫交的,以后未去上学。谈吐之间,不胜感叹,如果在南京上学,又是一番情况了,这是往日的旧事。
9月10日,一早朱莲和她侄子来访,邀请到北大街吃早点,有黄桥烧饼和豆浆。北大街新建,并不热闹,侄子不多话。从侧面可以看出,朱莲在那里生活并不顺畅,过去天俊夫妇曾和我谈过,我也了解一些,所以未深谈。
不承想,这是父亲最后一次见到朱莲表姑。就在父亲从家乡回到北京三个月后的年底隆冬时,朱莲表姑就在她自己的意愿下猝然去世了,十分突然。朱莲表姑在北大的弟弟天俊表叔打来电话,告知朱莲表姑在家乡过世的消息。父亲曾写道:
1997年12月中旬,天俊有电话告诉我,他二姐朱莲病逝如皋,闻之怅然心伤,那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彼时年少,每逢年节,我们一群小孩子均喜欢聚集于朱家前头,机房作牌子,压钱为码。我和朱莲总是在一块,商量压钱,都是欢欢喜喜的。以后,她大姐出嫁吴家,对此婚事不很满意。朱莲初中毕业,曾来南京投考女中,我曾送她去考试,也曾陪她和她的家人游明孝陵、中山陵,沿途可以看出朱莲的父亲不太高兴。她以后到南通上学,没来南京。我们曾希望她来南京上学。不来南京的原因,还是六十年后,听朱莲告诉我的,她回去后曾在我二姐家大哭了一顿。
我从美国回来,曾去如皋,见到朱莲和她姐姐。经过一大折腾,朱莲一生未婚。1997年我回如皋,曾去看她,她请我吃过一次早点,看她郁郁寡欢,不意竟成永诀。她的一生令人同情,如能出来求学,也不至于落于这种境地。
后来,去看天俊,谈到他二姐,我建议好好处理朱莲的遗物和产业,可在如皋实小建立奖学金,这是最好的纪念。
朱莲表姑的去世,让父亲十分难过。表姑在北京的弟弟说她是病逝。如皋小姑母的儿子在如皋市公安局任职,知道得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