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将先秦至汉代吴地的繁华富庶归功于三位“吴王”。“夫吴自阖闾、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也。” 司马迁认为,吴地自身拥有海盐、铜矿的资源优势,通达三江、钩联五湖的交通优势,加之历史上三位“吴王”的励精图治,至汉时,扬州已成为江东独一无二的大都市。这里,司马迁提到的与吴王刘濞并称的另外两位,分别是吴王阖闾和春申君黄歇。阖闾(生年不详—公元前496年),春秋末年吴国国君。黄歇(生年不详—公元前238年),战国时期曾任楚相,赐封淮河以北十二县,后改封于吴(今江苏苏州)。同刘濞一样,他们都对吴地,尤其是对扬州的开发与繁荣,作出了巨大贡献。正是由于他们,所谓“赋取所资,漕挽所出,军国大计,仰于江淮” ,“两淮岁课当天下租庸之半,损益盈虚,动关国计” ,才一步步成为现实。
客观地看,吴王刘濞确具智慧与谋略。“然其居国以铜盐故,百姓无赋。卒践更,辄与平贾。岁时存问茂材,赏赐闾里。佗郡国吏欲来捕亡人者,讼共禁弗予。如此者四十余年,以故能使其众。” 刘濞所在的吴地有铜山、海盐的巨大收益,当地百姓又不用缴纳赋税;士兵服役,官府给其发放一定数目的役金。刘濞每年都会慰问贤者,赏赐百姓,颇得民心。其他郡国法吏要追捕的逃犯,吴王刘濞就收容他们。如此四十余年,吴王刘濞拥有了庞大的队伍和忠实的拥趸。实力日渐壮大的吴王,对待朝廷的态度也日渐骄横,自称为“东帝”。
汉景帝刘启(公元前188年—公元前141年)即位后,御史大夫晁错(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54年)上书:“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齐七十余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余城,兄子濞王吴五十余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吴王前有太子之郄,诈称病不朝,于古法当诛,文帝弗忍,因赐几杖。德至厚,当改过自新。乃益骄溢,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亡人,谋作乱。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祸小;不削,反迟,祸大。”
景帝采纳晁错“削藩”的建议,削夺各王封地,先后下诏削减赵王刘遂、胶西王刘卬、楚王刘戊封地。三年(公元前154年)冬,又下诏“削吴之豫章郡、会稽郡”。于是,已然自称“东帝”的刘濞,便联合楚王刘戊、胶西王刘卬等七位诸侯王,以“请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口号,举兵叛乱。是年,刘濞六十一岁。
发动二十万大军起兵的刘濞,致信其他七国诸侯王,文曰:
今诸王苟能存亡继绝,振弱伐暴,以安刘氏,社稷之所愿也。敝国虽贫,寡人节衣食之用,积金钱,修兵革,聚谷食,夜以继日,三十余年矣。凡为此,愿诸王勉用之。能斩捕大将者,赐金五千斤,封万户;列将,三千斤,封五千户;裨将,二千斤,封二千户;二千石,千斤,封千户;千石,五百斤,封五百户;皆为列侯。其以军若城邑降者,卒万人,邑万户,如得大将;人户五千,如得列将;人户三千,如得裨将;人户千,如得二千石;其小吏皆以差次受爵金。佗封赐皆倍军法。其有故爵邑者,更益勿因。愿诸王明以令士大夫,弗敢欺也。寡人金钱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于吴,诸王日夜用之弗能尽。有当赐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遗之。敬以闻。 (《史记·吴王濞列传》)
富可敌国的刘濞谦称自己节衣缩食以积累财富、积聚粮食、修治兵甲,勤勉不懈三十余年,皆为“今日之大事”。凡能斩杀或捕获大将军者,赏赐黄金五千斤,封邑万户;凡能斩杀或捕获将军者,赏赐黄金三千斤,封邑五千户;凡能斩杀或捕获副将者,赏赐黄金二千斤,封邑二千户;凡能斩杀或捕获俸禄二千石官员者,赏赐黄金一千斤,封邑一千户;凡能斩杀或捕获俸禄一千石官员者,赏赐黄金五百斤,封邑五百户;以上有功之人皆可封侯。凡是带着军队或城邑来降者,士兵万人、城中万户者,与斩捕大将军同功;士兵五千人、城中五千户者,与斩捕将军同功;士兵三千人、城中三千户者,与斩捕副将同功;士兵一千人、城中一千户者,与斩捕二千石官职同功;凡所降者,皆依职位差别封爵赏金。刘濞能有如此口气与气魄,皆因他拥有可以匹敌汉朝举国的财富。当然,汉景帝派大将周亚夫(生年不详—公元前143年)率大军迎击,三个月平定叛乱,取消吴国封地,复为会稽郡,这些都是后话了。
历史固然由胜利者书写,吴王刘濞的贡献却是不争事实。“两淮盐,天下咸。”“淮南鱼盐甲天下。”《新唐书·食货志》记载,“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其产地“吴、越、扬、楚,盐廪至数千,积盐二万余石,有涟水、湖州、越州、杭州四场,嘉兴、海陵、盐城、新亭、临平、兰亭、永嘉、大昌、候官、富都十监。岁得余钱百万余缗,以当百余州之赋。” 这一切,都离不开吴王刘濞对吴地的开发。他在封国内实施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迅速积累起巨额财富,推行招贤纳士、有偿劳役、减免赋税、赈济贫穷等措施,赢得了民心。和太史公司马迁一样,扬州人民并没有因为吴王刘濞晚年的叛乱而全盘否定他的历史贡献,而是将其与吴王夫差一同供奉祭祀。
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公元1687年—公元1768年后)曾作《邗沟庙》,诗曰:“霏霏丝雨客天涯,遥望城东十万家。古庙邗沟争报赛,衮裳犹自媚夫差。”同题诗作或以史抒怀,或借景抒情,不胜枚举,又如:
邗溟一道到江回,
遗构何年亦壮哉。
越国已将藏甲贺,
晋人曾见好冠来。
祭余稻蟹犹风俗,
梦断梧桐有劫灰。
枕墣早知从直谏,
中原牛耳得追陪。
吴山旧庙蜀山陂,
沟水东流绕殿基。
春社神巫时击鼓,
好风贾舶互扬旗。
侈心齐晋终亡国,
遗利江淮合荐祠。
可忆姑苏台上乐,
青山歌舞对西施。
清代戏曲家李斗(公元1749年—公元1817年)在著名的《扬州画舫录》中写道:
邗沟大王庙在官河旁,正位为吴王夫差像,副位为汉吴王濞像。《左传》哀公九年,秋,吴城邗沟通江、淮。此今之运河自江入淮之道也。自茱萸湾通海陵、如皋、蟠溪,此吴王濞所开之河,今运盐道也。运道在《左传》称邗沟,《国语》称深沟,《吴越春秋》称为渠,《水经注》称干江,汉晋间称漕渠,或曰合渎渠,或曰山阳浊,隋称山阳渎,郡志称山阳沟。河名不一,徙复无常,郡县志乘,载而弗详。今按庙前之河,即唐宝历二年盐铁使王播奏,自城南阊门西七里港向东屈曲,取禅智寺桥,通旧官河,开凿一十九里之河也。
是庙灵异,殿前石炉无顶,以香投之,即成灰烬,炉下一水窍,天雨积水不竭,有沙涨起水中,色如银。康熙间,居人辄借沙淘银,许愿缴还,乃获银。后借众还少,沙渐隐。今则有借元宝之风,以纸为钞,借一还十,主库道士守之,酬神销除。每岁春香火不绝,谓之财神胜会,连縆而来,爆竹振喧,箫鼓竟夜。及归,各持红灯,上簇“送子财神”四金字,相沿成习。 (《扬州画舫录》)
刘濞开通运盐河,大力发展煮海之利,对扬州城的繁荣富庶贡献巨大,扬州人便将刘濞同吴王夫差一起供奉在邗沟大王庙中。大王庙中有一个神奇的石炉,炉下有水窍,雨天水势大时,有沙子从水窍中浮涨起来,其色如银。康熙年间,有人在此许愿借沙淘银,而后果然获利。后来,许愿的人多,还愿的人少,沙子渐渐没了。邗沟大王庙每年春天香火最旺,爆竹喧哗,人声鼎沸。人们竞相许愿,手持红灯而归。邗沟大王庙也逐渐变成了世人眼中的“财神庙”“送子庙”。
邗沟大王庙至今犹存。庙前旧有石狮一对。大殿前是天井,内里两侧栽有梧桐、白果。大殿中央供奉夫差、刘濞的木雕坐像,两旁另有泥塑配祀神灵。“一殿两王天下少,庙门朝北世间无”“曾以恩威遗德泽,不因成败论英雄”“遗爱成神乡俗流传借元宝,降康祈福世风和顺享太平”的楹联和“海甸清风”的匾额,都十分引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