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初年,盐业的生产和流通较为自由。《史记·货殖列传》记载:“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而徙豪杰诸侯强族于京师。” “弛山泽之禁”意味着当时盐铁可以自由经营。然而,陆地盐运主要依靠人力和马车,过程十分辛苦。先秦一些文学作品中记录了盐运的艰辛。《战国策·楚策》曰:“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溃,漉汁洒地,白汗交流,中坂迁延,负辕不能上。伯乐遭之,下车攀而哭之,解纻衣以幂之。” 良马生长至能运输货物之际,晋人即令其拖运盐车,攀登太行。山路险难,骥马拉着沉重的盐车,在山路上蹒跚不前。秦国伯乐从此经过,慧眼识马,惋惜痛哭。后世文人多借此典故抒发有志之士的困顿失意。
为了方便海盐的生产、运输、储藏和销售,吴王刘濞自文帝元年至景帝三年(公元前179年—公元前154年)主持开凿了一条人工运河。这条人工运河“自扬州湾头经海安至三十里墩,计长一百九十五里” ,又称运盐河,或称上河、上官河、上官运盐河、老通扬运河等。运河开通以后,黄海之滨盐场所产海盐,均经此道汇储于海陵盐仓,再经扬州、邗沟北上,行销中原乃至全国各地。清代学者顾祖禹(公元1631年—公元1692年)在其《读史方舆纪要》中这样写道:
运河在州西。自江都湾头镇而东,经州西三十里斗门镇,又东至城南有运河坝,自坝而南为济川河,又南三十里至泰兴县之庙湾,又二十里至济川镇。通江商舶,多繇此入。《志》云:运河起城北一里之东西二坝,东至新城,分而为三,一自新城东北十五里至淤祈湖,又东四十里至秦潼镇,又东六十里至西溪镇,谓之西溪。至西溪复分为二,自西溪东北出,经东台场、河垛场,又北历丁溪、草堰诸场者,所谓串场河,繇兴化盐城以入海者也。其自西溪而东,又二十里至梁垛场止,为正流,引为支流,南通安丰场及富安场阔河,繇阔河南至海安镇四十里,镇设东、中、西三坝以限之,自坝而南,即湾头,抵通州之各场运盐河也。一自新城稍北,经鱼行市,又北十八里,至港口镇,又北三十七里至宁乡巡司,又北达兴化县西十五里之海陵溪,在州境亦曰浦汀河也。一自新城西北八十里至樊汊镇,又西接于官河。亦曰运盐河。相传汉吴王濞所开,三国以后,渐堙废。宋熙宁九年,发运使王子京奏请修复。自是历经修浚,为商贾经途。 (《读史方舆纪要》)
运盐河沟通南北,连接东西,极大地方便了盐运贸易。汉代以后,运盐河历朝历代都有延凿。随着江海平原向东南延伸,运盐河也不断向东南延伸,即“由海安之三十里墩折而东南,历油坊头、如皋抵通属各场,达以江海” 。《读史方舆纪要》作者顾祖禹生于公元1631年,卒于公元1692年,见证了明末崇祯年间至清初康熙年间运盐河的续凿与使用情况。这条始于吴王刘濞的运盐河,在将近两千年的历史进程中,都发挥着运盐输粮、引水灌溉、排涝泄洪的功用,于国于民都作出了巨大贡献。明代诗人张羽(公元1333年—公元1385年)曾在《邗沟诗》中遥忆邗沟开凿之初的盛况和经历战火后的颓圮——
衰杨夹高防,北风暮飕珝。
道逢长老问,答言是邗沟。
相传开凿初,民劳天为愁。
至今浊河底,时见白髑髅。
陆通梁宋郊,水漕荆吴舟。
渠成万世利,虑始难为谋。
至今南北交,此土为名州。
飞阁跨通波,张幄如云浮。
忆昨少年日,宝马珊瑚钩。
经过剧辛辈,结托金张俦。
醉月琼花观,征歌明月楼。
罗绮朝还暮,笙竽春复秋。
繁华逐逝水,一往不可留。
向来歌舞地,茫然狐兔丘。
家老无儿孙,杖棰驱羊牛。
少小心尚尔,不知今白头。
欲从乱离说,恐予增离忧。
长揖分袂去,零泪如丝流。
开篇首句以“衰杨”“北风”映衬邗沟的满目萧索。遥想当年开凿之时,民怨沸反,怨声载道,多少百姓为此丧生。运河开通之后,交通南北,钩联东西,为后世带来难以估量的便利,这是当初开凿者也未曾料想到的。玉树琼枝,舞榭歌台,香车宝马,朝歌夕舞,邗沟见证了昔日的富庶繁华。北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公元1049年—公元1100年),祖籍江苏高邮,邗沟从此奔流经过,秦观便以“邗沟居士”为号。而遭遇了元末明初战火洗劫的“邗沟烟柳”,也由“歌舞地”变为“狐兔丘”,无限凋零。历经沧海桑田的变化,秦观、张宇时代的邗沟与刘濞开凿的运盐河,已方枘圆凿、迥然有异。然单就本诗而言,诗人忆古思今的情绪,满溢字里行间,读来深沉感伤。
吴王刘濞在盐运方面的又一贡献是制造船只。吴地地处水乡,船只制造历史悠久。吴王刘濞改进了造船技术,船只可容纳千人,船上可驰马往来,容量与速度都呈现出惊人的进步。与吴王刘濞同时代的伍被(生年不详—公元前122年)曾评论称,吴王刘濞“王四郡之众,地方数千里,内铸消铜以为钱,东煮海水以为盐,上取江陵木以为船,一船之载当中国数十辆车,国富民众” 。一艘船只所载货物,可抵数十辆车马,其商业意义不言而喻。吴王刘濞对于后世造船技术的进步,功不可没。
煮盐虽然辛苦,但盐业的利润丰厚,存在于生产、运输、贸易等各个环节。大约成书于东汉时期的重要数学专著《九章算术》中,有这样一段文字,颇能说明问题:
今有取佣,负盐二斛,行一百里,与钱四十。今负盐一斛七斗三升少半升,行八十里。问与钱几何。答曰:二十七钱一十五分钱之一十一。术曰:置盐二斛升数,以一百里乘之为法。以四十钱乘今负盐升数,又以八十里乘之,为实。实如法得一钱。 (《九章算术·均输》)
这段文字的意思是说,雇佣人力运送食盐,每二斛行百里,运费为四十钱。问:如果运盐一斛七斗三又三分之一升,行八十里,应付运费多少?答案是二十七钱十五分钱之十一。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社会,交通十分不便,物资运输需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作为生活必需品,盐的运输普遍且繁重。各种关于盐运的计算和例子出现在数学教科书中,也是应运而生。这段文字十分珍贵,由此也可管窥古代运输劳动中的“雇佣”经济关系。
曾担任过刘濞文学侍从的西汉文学大家枚乘,在其著名的《上书重谏吴王》中,描绘过这位吴王的泼天富贵。文章写道:
夫吴有诸侯之位,而实富于天子;有隐匿之名,而居过于中国。夫汉并二十四郡,十七诸侯,方输错出,运行数千里,不绝于道,其珍怪不如东山之府。转粟西向,陆行不绝,水行满河,不如海陵之仓。修治上林,杂以离宫,积聚玩好,圈守禽兽,不如长洲之苑。游曲台,临上路,不如朝夕之池。深壁高垒,副以关城,不如江淮之险。此臣之所为大王乐也。 (《上书重谏吴王》)
西汉前期,极目域内,吴王刘濞虽居诸侯之位,实则拥有天子的富贵;虽偏居东南吴越,实则拥有比中原更广阔的地域。汉朝兼并数十郡、数十诸侯,朝廷拥有的珍宝汗牛充栋,却比不上吴王的府库;朝廷存储的粮食虽然车载斗量,却比不上海陵巨仓的粮储;王宫里的舞榭歌台、奇珍异宝比不上吴王狩猎游玩的长洲苑、朝夕池(笔者按:长洲苑,又名吴王苑、吴苑、茂苑,位于今江苏苏州相城区望亭镇境内,相传为春秋吴王阖闾所建,《越绝书》载曰:“阖闾走犬长洲。”晋时为战争所毁;朝夕池,海的别称)。江淮地区特有的地形优势,使得吴国封地优于中原城防。枚乘用文学家的浪漫主义文笔勾勒了吴王刘濞的权势与豪奢。
南朝刘宋时期的文学家鲍照(约公元414年—公元466年)在其代表作《芜城赋》中,也曾描绘吴王辖域的繁华富庶:
沵迆平原,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雁门。柂以漕渠,轴以昆岗。重关复江之隩,四会五达之庄。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故能侈秦法,佚周令,划崇墉,刳浚洫,图修世以休命。是以板筑雉堞之殷,井干烽橹之勤,格高五岳,袤广三坟,崪若断岸,矗似长云。制磁石以御冲,糊赪壤以飞文。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 (《芜城赋》)
鲍照描绘的是,历史上第一次进入全盛时期的扬州。文字大意是说,广陵郡土地辽阔,地势平坦。南通苍梧、南海,北至长城雁门关。前有漕河萦绕,又有昆岗横贯。周边有江河城池重叠,地处四通八达的要冲。吴王刘濞在此建都,创造了广陵的全盛时代。城市中,里巷密布;街道上,车轴相接;市井里,行人摩肩;楼馆内,歌唱吹奏,喧哗热烈。吴王刘濞靠开发盐田、开采铜山积聚起通天财富。其所拥有者,精英荟萃,兵强马壮,超过秦之法度,逾越周之规定。吴王刘濞还广筑高墙,开挖深沟,图谋国运长久。他大规模修筑城墙,营建烽火望楼,使广陵城高可与五岳相齐,广可与三坟比肩。城墙高峻,上接云天,又饰以红泥,光彩熠熠。吴王刘濞占据东南,兴于盐铁,推动并见证了吴地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