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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郡五十三城”盐场

刘邦初平天下、大封诸侯时,将东阳郡、鄣郡、吴郡“五十三城”封予从兄刘贾,并封其为荆王。淮南王英布谋反后,刘贾为叛军所杀,荆国废。战乱平定之后,刘贾没有子嗣,荆王空缺。刘邦便将荆国改为吴国,封刘濞为吴王。吴王刘濞的封地即是当初荆王刘贾的封地——“三郡五十三城”,都城位于广陵,即今之扬州市。

翻检汉代相关典籍,并结合当代学者研究成果可知“东阳郡、鄣郡、吴郡三郡五十三城”涵盖的大致区域。东阳郡,治所在下邳,今江苏徐州睢宁西北,辖境北至江苏新沂、邳县,南至盱眙和安徽嘉山,东至江苏涟水、淮安和清江。东阳郡后改为临淮郡,因此常见文献记载称之为“故东阳郡”。鄣郡,治所在故鄣,今浙江湖州安吉西北,辖境包含今江苏长江以南,安徽水阳江流域以东,江苏茅山、浙江天目山以西和安徽、浙江两省的新安江流域。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鄣郡改为丹阳郡。吴郡,即会稽郡,治所在吴县,今江苏苏州,辖境相当于今长江以南、茅山以东、浙江省大部,以及福建全省。 简言之,吴王刘濞封地区域涵盖今上海市、安徽省、江苏省、浙江省、福建省在内的广大地区。

经考察,两千多年前吴王刘濞煮海为盐的盐区分布,当包含江淮东部沿海周边的广大地区,其中,较为重要的有:

其一,盐渎,今江苏省盐城市,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置县,隶属广陵郡,后隶属临淮郡。盐渎,即盐河之意,盛产海盐。史料记载,早在汉代,这里便“有海盐之饶” “环城皆盐场” “煮海利兴,穿渠通运” 。东晋义熙七年(公元411年),盐渎改称盐城,后世沿用至今。万历《盐城县志》载曰:“盐城,古名盐渎,先世欲建城以射阳,土不及海边厚,且海可渔,滩可樵,为民生利,于是乃城海上,环城皆盐场也,故名盐城。” 乾隆《盐城县志》载曰:“盐城在周秦以前,地名不可考,至西汉始名‘盐渎’,意其时有董煮盐之役于兹土者。至晋安帝者,始名‘盐城’,盖建城即在此时,然亦无可考。相传先世欲建城射阳,以射阳土不及海边厚,且海可渔,滩可樵,为民生利,乃城海上。环城皆盐场也,故名‘盐城’。” 解释了盐渎得名,以及更名盐城的缘由。盐渎海盐之盛,历千年而不衰。

其二,海陵,今江苏泰州海陵。西汉文学家枚乘(约公元前210年—约公元前138年)在其名作《上书重谏吴王》中盛赞海陵之富足,文曰:“转粟西向,陆行不绝,水行满河,不如海陵之仓。” 唐代学者李善(公元630年—公元689年)为《文选》作注时,引注称:“海陵,县名也,有吴太仓。” 这里既是鱼米之乡,又是交通枢纽,是刘濞封地内重要的海盐产、储、运、销之枢纽。

其三,海阳,今江苏南通海安。历史上,海阳的名称和隶属情况较为复杂多变,仅在西汉一朝,便先后隶属过东阳郡、楚国、荆国、吴国、江都国、临淮郡等。而不论称谓如何变化,都改变不了海安历史上作为重要盐区的既定事实。史载,为方便运输经营,大约公元前179年至公元前141年,刘濞曾组织开凿人工运盐河,西起扬州茱萸湾,经海陵仓、海安等地,东至如皋蟠溪。运盐河经过的海安,是吴王刘濞盐业王国的重镇之一。

其四,盐官,今浙江嘉兴海宁境内。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会稽郡海盐县设置司盐之官,该地便以盐官命名。对此,史书文献多有记录。北魏郦道元(约公元470年—公元527年)《水经注》即载曰:“吴有盐官县……谷水之右有马皋城(笔者按:马皋城今位于海盐县城东南),故司盐都尉城,吴王濞煮海为盐,于此县也。”

其五,海盐,今浙江嘉兴海盐。秦王嬴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置县,此地物华天宝,南陈史学家顾野王(公元519年—公元581年)《舆地志》载曰:“海滨广斥,盐田相望。吴煮海为盐,即盐官县境也。” 西汉时,海盐隶属会稽郡,官府设有盐官。

当然,吴王刘濞所辖“三郡五十三城”所包含的海盐产区远远不止于此。据《汉书·地理志》记载显示,自汉武帝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始,全国范围内开设盐官的郡县共有三十五个,分别为:河东郡安邑县,太原郡晋阳县,南郡巫县,巨鹿郡堂阳县,渤海郡章武县,千乘郡,北海郡都昌县、寿光县,东莱郡曲城县、东牟县、㡉县、当利县、昌阳县,琅邪郡海曲县、计斤县、长广县,会稽郡海盐县,蜀郡临邛县,益州郡连然县,犍为郡南安县,巴郡朐忍县,陇西郡,安定郡三水县,北地郡弋居县,上郡独乐县、龟兹县,西河郡富昌县,朔方郡沃壄县,五原郡成宜县,雁门郡楼烦县,渔阳郡泉州县,辽西郡海阳县,辽东郡平郭县,南海郡番禺县,苍梧郡高要县。而据一些学者考证,当时设置盐官的郡县可能不止上述地区,还应包括:朔方郡朔方县,越巂郡青蛉县,巴郡临江县,陇西郡西县,朔方郡广牧县,犍为郡南广县,渔阳郡,广陵郡。 在这些设置盐官的郡县里,江苏、浙江、山东等东南滨海的海盐产区,比例大约占到一半。其中,绝大部分又都可划入吴王刘濞“三郡五十三城”的范畴。

学者吉成名在其《江苏海盐产地变迁》一文中,考证了先秦至民国时期,江苏省境内的海盐产区。其中,秦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海盐产区主要有:东海郡朐县(今江苏连云港)、临淮郡盐渎县(今江苏盐城)、东海郡郁洲(今江苏连云港)、山阳郡盐城县(今江苏盐城)、晋陵郡南沙县(今江苏苏州常熟) 。文章考证翔实,简摘其中考证“东海郡朐县”的部分,既飨读者,亦可佐证“三郡五十三城”盐产区之丰富。吉成名文曰:

东海郡朐县。《汉书·地理志》载东海郡朐县(治所在今江苏省连云港市海州镇锦屏山侧)曰:“秦始皇立石海上以为东门阙。有铁官。”此处“有铁官”当为“有盐铁官”之误。为什么这样说呢?桓宽《盐铁论·通有》提到“朐卤之盐”,即指东海郡朐县所产之盐。1993年2月,考古工作者在江苏省连云港市东海县温泉镇尹湾村6号墓出土了24支木牍。其中,2号木牍为《东海郡属县乡吏员定簿》,详细记载了东海郡太守、都尉、县、侯国、邑和盐铁官总数以及长吏俸禄。有关盐官材料如下:“伊卢盐官吏员卅人。长一人,秩三百石;丞一人,秩二百石;令史一人;官啬夫二人;佐廿五人。凡卅人。北蒲盐官吏员廿六人。丞一人,秩二百石;令史一人;官啬夫二人;佐廿二人。凡廿六人。郁州盐官吏员廿六人。丞一人,秩二百石;令史一人;官啬夫一人;佐廿三人。凡廿六人。”伊卢,今灌云县伊卢乡;北蒲,今灌云县板浦镇;郁州,今连云港市云台山。此三处都在朐县境内,且均为海盐产地,所以设有盐官。2号木牍还载有东海郡下邳、朐县铁官。从这些史料来看,《汉书·地理志》所载东海郡朐县“有铁官”确为“有盐铁官”之误。

司马迁在《史记·吴王濞列传》中清楚写道:“吴有豫章郡铜山,濞则招致天下亡命者盗铸钱,煮海水为盐,以故无赋,国用富饶。” 这句话,包含了几方面的重要意思。其一,就制盐方法来看,吴地当时制盐是“煮海为盐”,即“淋煎法”。其二,就盐工来源来看,为吴王刘濞煮盐铸钱的盐工和铸工,为“天下亡命者”。

关于“煮海为盐”。宋元之际著名历史学家马端临(公元1254年—公元1323年,一说公元1340年)《文献通考》载曰:“按东南之盐,煮海而已。” 海盐之祖夙沙氏,制盐的方法便是“煮海为盐”。吴王刘濞时代的海盐生产距离夙沙氏生活的时代大约有两千五百年。作为中国古代沿海制盐最原始的工艺,“煮海为盐”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摸索实践,及至汉代,煎制工艺已经十分成熟,并逐步形成了实用的生产工艺流程:刈草于荡,烧灰于场,晒灰淋卤,归卤于池,煎盐于鐅。

明代宋应星(公元1587年—卒年不详)在《天工开物》中曾详细描述过海盐的制作和储藏:

凡海水自具咸质,海滨地高者名潮墩,下者名草荡,地皆产盐。同一海卤,传神而取法则异。一法:高堰地,潮波不没者,地可种盐。种户各有区画经界,不相侵越。度诘朝无雨,则今日广布稻麦稿灰及芦茅灰寸许于地上,压使平匀。明晨露气冲腾,则其下盐茅勃发,日中晴霁,灰、盐一并扫起淋煎。一法:潮波浅被地,不用灰压,俟潮一过,明日天晴,半日晒出盐霜,疾趋扫起煎炼。一法:逼海潮深地,先掘深坑,横架竹木,上铺席苇,又铺沙于苇席上。俟潮灭顶冲过,卤气由沙渗下坑中,撤去沙、苇,以灯烛之,卤气冲灯即灭,取卤水煎炼。总之功在晴霁,若淫雨连旬,则谓之盐荒。又淮场地面,有日晒自然生霜如马牙者,谓之大晒盐。不由煎炼,扫起即食。海水顺风飘来断草,勾取煎炼,名蓬盐。 (《天工开物·作咸》)

在这段文字中,宋应星将海盐的制作方法大致分成三种。方法一,在海潮不能浸漫的高岸取盐,盐民们各自拥有地块,互不侵占。先将寸余厚的稻秆、麦秆灰或是芦苇、茅草灰,均匀撒于地面,并压至密实。次日天晴,灰下会迅速结满盐茅,过午即可收集卤灰,并淋洗煎炼。方法二,在潮水清浅之地,不用撒灰,只等潮落,次日天晴,过午即可收集盐霜,并加以煎炼。方法三,在能被海潮淹没的低洼处挖掘深坑,放置竹架或木棒,上置苇席,苇席上铺沙子。海水中卤气卤水聚集入坑,便可取卤煎炼。海盐制作与天气状况密切相关,如阴雨连绵,则海盐难出,此即为“盐荒”。江苏淮盐产区,人们靠日光把海水晒干,这种经过日晒而自然凝结的盐霜,状如马牙,称为“大晒盐”;捞起海草熬炼而成的盐,则称为“蓬盐”。

凡淋煎法,掘坑二个,一浅一深。浅者尺许,以竹木架芦席于上,将扫来盐料(不论有灰无灰,淋法皆同),铺于席上。四围隆起作一堤垱形,中以海水灌淋,渗下浅坑中。深者深七八尺,受浅坑所淋之汁,然后入锅煎炼。

凡煎盐锅古谓之“牢盆”,亦有两种制度。其盆周阔数丈,径亦丈许。用铁者以铁打成叶片,铁钉拴合,其底平如盂,其四周高尺二寸,其合缝处一以卤汁结塞,永无隙漏。其下列灶燃薪,多者十二三眼,少者七八眼,共煎此盘。南海有编竹为者,将竹编成阔丈深尺,糊以蜃灰,附于釜背。火燃釜底,滚沸延及成盐。亦名盐盆,然不若铁叶镶成之便也。凡煎卤未即凝结,将皂角椎碎,和粟米糠二味,卤沸之时投入其中搅和,盐即顷刻结成。盖皂角结盐,犹石膏之结腐也。

凡盐淮扬场者,质重而黑。其他质轻而白。以量较之,淮场者一升重十两,则广浙、长芦者只重六七两。凡蓬草盐不可常期,或数年一至,或一月数至。凡盐见水即化,见风即卤,见火愈坚。凡收藏不必用仓廪,盐性畏风不畏湿,地下叠稿三寸,任从卑湿无伤。周遭以土砖泥隙,上盖茅草尺许,百年如故也。 (《天工开物·作咸》)

海盐虽然历史悠久,但关于其具体制作过程和方法,唐代以前文献保存较少。因此,宋应星《天工开物》中的《作咸篇》,即使置于整部人类盐业文明史中,都显得弥足珍贵。上述文字便详述了海盐制作中的“淋煎法”。

淋煎法首先要挖掘一浅一深两坑。浅坑深约一尺,上置竹木,竹木上铺芦席,芦席上铺盐卤。四周高,成堤坝状;中间低,淋灌海水。盐卤渗入浅坑,后集中至深坑。深坑大约深七八尺。最后,将深坑中的集卤一并倒入铁锅煎炼。煎盐的铁锅被称作“牢盆”,直径可达丈余。其中一种形制是把铁锤打成叶片,再用铁钉铆合。底部像平盂,深约一尺二寸,接口处由卤汁结晶堵塞。牢盆置于灶台之上,柴火同时烧煮。灶眼多的,可达十二三个;灶眼少的,亦有七八个。煎炼卤水时,如果卤水没有即时凝结,可将皂角舂碎,掺小米糠投入其中,搅拌均匀。盐卤便会很快结晶成盐粒。加入皂角使盐凝结,原理就像做豆腐时用石膏一样。淮盐色黑且重,其他盐则又白又轻。一升淮盐重约十两;而广东、浙江、长芦盐场的盐,一升则只有六七两重。盐,遇水即溶,遇风流卤,遇火则愈发坚硬。储盐不必用仓库,盐怕风吹,但不怕地湿。在地上铺几寸厚的稻草,地势低湿也无妨。如果周围再砌上砖,封堵缝隙,加盖茅草,那么即使放置百年,盐也不会变质。

其次,关于“天下亡命者”。司马迁在《史记》中多次提到“亡命者”,如:

济东王彭离者,梁孝王子,以孝景中六年为济东王。二十九年,彭离骄悍,无人君礼, 昏暮私与其奴、亡命少年数十人行剽杀人,取财物以为好 。所杀发觉者百余人,国皆知之,莫敢夜行。所杀者子上书告言。汉有司请诛,上不忍,废以为庶人,迁上庸,地入于汉,为大河郡。 (《史记·梁孝王世家》)

张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 张耳尝亡命游外黄 (《史记·张耳列传》)

上曰:“吴王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诱天下豪桀,白头举事。若此,其计不百全,岂发乎?何以言其无能为也?”袁盎对曰:“吴有铜盐利则有之,安得豪桀而诱之。诚令吴得豪桀,亦且辅王为义,不反矣。 吴所诱皆无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率以反 。”……周丘者,下邳人,亡命吴,酤酒无行,吴王濞薄之,弗任。周丘上谒,说王曰:“臣以无能,不得待罪行间。臣非敢求有所将,原得王一汉节,必有以报王。”王乃予之。 (《史记·吴王濞列传》)

燕王卢绾反,入匈奴,满亡命,聚党千余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 稍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 ,都王险。 (《史记·朝鲜列传》)

臣谨与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皆曰“ 长不奉法度,不听天子诏,乃阴聚徒党及谋反者,厚养亡命,欲以有为 ”。臣等议论如法。 (《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观上述诸例,可推测“亡命者”大意,指逃亡在外、消除本地名籍之人。唐代著名史学家司马贞(公元679年—公元732年)考证“亡命者”说道:“晋灼曰:‘命者,名也,谓脱名籍而逃。’崔浩曰:‘亡,无也;命,名也。逃匿则削除名籍,故以逃为亡命。’” “亡命者”,多为朝廷缉拿而逃亡在外的犯人。吴王刘濞招致“天下亡命者”,为其铸钱煮盐,朝廷前来追捕捉拿时,刘濞又包庇不予。

客观来看,即便汉代生产技术有所进步,煮盐也并不是简单的个体劳动,而是作坊形式的共同劳动,大的盐场甚至需要上千盐工彼此配合、共同协作。吴王刘濞广罗“天下亡命者”,其人数不可小觑;铸钱煮盐的规模,自然不可低估。煮盐的盐工劳役繁重,地位低下,且世代因袭,被视作“土民”“贱民”。煮盐的利润极高,成本极低,规模极大,吴王刘濞的财富王国便这样迅速地建立起来。 7uQAwofYlKGvE5FL7vhkIXeyJfgiJD4fNm6QZWFJHaoQTVwBL07FVwP5Ca+h3Ub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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