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人类不仅是动物界的一员(即一个叫作“智人”的普通物种),而且与其他动物物种之间的关系至为密切,以至于说跟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唇齿相依和休戚与共的关系,一点儿也不为过。本书第五章的开篇引语“人类不过是蠕虫”,来自19世纪末英国幽默画刊《笨拙》上的一幅著名漫画的题图文字;这幅漫画是在达尔文生前最后一本书——《腐殖土的产生与蚯蚓的作用以及对其习性的观察》出版后,一位英国漫画家作来讽刺达尔文的生物演化论及人类起源于动物的“异端邪说”的:漫画中一条巨大的蚯蚓缠绕在达尔文的身上,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那幅画作发表140多年后,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本书,正是一本基于达尔文的生物演化论而撰写的极佳的动物学通识读物;读罢这本书,不得不想起已故著名遗传学家杜布赞斯基那句充满睿智的名言:“没有生物演化论,生物学里的一切都说不通。”
首先,什么是动物?如何给动物分类?世界上我们最熟视无睹的东西,往往最难定义,也最难分类;一如我曾经写过的:“生命是什么?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至今都没有公认的答案,连生命科学家们对此也莫衷一是。我有时候想:大概生命就像爱情一样,似乎人人都知道它是什么,但是又很难给出一个严格的科学定义。”动物的定义也是如此,因而作者在本书第一章就开宗明义地专门讨论了“动物是什么”;其内容不仅新颖翔实、精彩丰富,而且堪称“惊艳”!如果我告诉你,变形虫(即阿米巴原虫)、领鞭虫以及其他许多“原生动物”不再算是动物,而你若是感到诧异的话,那么你便能在本书中找到“这是为什么”的答案!用多细胞以及上皮细胞层来定义动物,不仅现代、新颖、有趣,而且也反映了分子生物学与演化发育生物学的最新研究成果。这个定义使接下来有关动物起源的讨论,显得更加有的放矢、合情合理。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单凭这些,过去的许多动物学教科书便可以送进废纸回收站了……
接下来的两章,作者深入讨论了动物的分类与演化。作者简要回顾了千百年来古代博物学家们与哲学家们探索动物分类与演化所走过的艰辛之路,从亚里士多德、邦纳、居维叶、拉马克、海克尔到达尔文和华莱士,人们眼见着“自然阶梯”的立起,又眼见着“自然阶梯”的倒塌……现代分子生物学、新达尔文主义和演化发育生物学相结合,才使我们对动物的分类与演化,有了全新和正确的认识;按照动物之间亲缘关系的相近程度对其进行分类,也才如实反映了动物的演化图景,因为亲缘关系相近表明它们之间有着血缘关系较近的共同祖先。本书作者把目前所知的动物按其相互的亲缘和演化关系分成了33个动物门,便于我们清晰地了解动物界各大类群的起源、机能、结构、演化和相互间的关系,而且他的论述极具趣味性。如果说160多年前达尔文在《物种起源》里提出的“生命之树”的概念是石破天惊的伟大发现的话(尽管还比较粗略),那么经过其后数代生命科学家们的不懈努力,本书作者已经成功地把这棵巨大的“生命之树”的枝叶和轮廓描绘得相当清晰、丰满和动人(见22页图2和119页图15)。
余下的第四至第十章,作者系统而简要地介绍了整个动物界从无脊椎动物到脊椎动物的各大类群的起源、演化与系统亲缘关系,在如此短小的篇幅里充满了如此丰富的硬核内容,这彰显了作者对基本材料和前沿研究的熟稔、内容剪裁的得体和叙述节奏的从容,整本书读来深入浅出、引人入胜。作者是知名分子遗传学家,在介绍和讨论“发育工具包”、古老基因组、Hox基因(同源异形基因)和演化发育系统生物学等方面的知识时,所用比喻形象、恰当、有趣,如描述细胞卵裂的排列时用堆橘子作比,将囊胚(肠道)的形成过程比喻成手指被推入一个冲了气的气球。这样的表述十分吸引人,给了我极大的阅读快感。显然,作者同时考虑到这是一本科普读物,为了引起一般读者的兴趣,还提到了许多与动物有关的趣闻逸事,比如有关七鳃鳗与欧洲王室的趣事(2006年我在《自然》上发表了七鳃鳗化石的论文后,曾应邀为《科学世界》写过一篇科普文章,其中有更详尽的相关叙述)。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身为遗传学家的作者竟对古生物学研究成果了如指掌、应用自如。书中正确引述了许多古生物学的最新研究成果,并巧妙地结合了分子生物学领域的研究,对动物的起源与演化及系统关系,做了多学科交叉的精湛论述,实在令我惊叹不已!书中引用了罗默、古尔德、瓦伦丁、马古利斯、奥斯特姆、舒宾等我所熟知的众多古生物学界前辈或同行的论述,让我读来感到格外亲切。传统上,学术界也存在着“鄙视链”;伟大物理学家欧内斯特·卢瑟福的那句名言充满了偏见:“所有的科学,要么是物理学,要么是集邮活动。”他把物理学之外的所有学科(尤其是生命科学),视为集邮活动(不算是硬核科学)。在生命科学领域里,同样存在着鄙视链:遗传学家与古生物学家之间,向来也是相看两不“顺眼”的。我的学术前辈、著名古生物学家乔治·盖洛德·辛普森曾不无幽默地写道:“不久以前,古生物学家们感到遗传学家们只不过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下窗帘,在牛奶瓶子里玩耍着小小的果蝇,却认为自己是在研究大自然!这种小把戏如此地脱离生命世界的现实,对真正的生物学家来说简直无足轻重。另一方面,遗传学家们则反唇相讥:古生物学家们除了证明演化真实发生之外,对生物学毫无建树、乏善可陈。古生物学不能算是真正的科学,古生物学家们像是一帮站在路旁看着汽车从身边飞驰而过,而试图去研究汽车发动机原理的人,可笑至极。”据说,他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同事、遗传学家杜布赞斯基在读到这段文字时,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说实话,即便是现在,我们与同系遗传学家同事之间的共同话题也不是很多。因此,我读这本书时,真是由衷地爱不释手。作者对古生物学的深度了解,令我肃然起敬!
最后一章既是对全书的精辟总结,也展望了未来动物学研究的愿景。本章的开篇引语是美国前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关于“已知与未知”的那段脍炙人口的名言,作者试图告诉读者,科学研究是无止境的,我们对“魅力无穷”的动物界虽然已知甚多,但未知更多。作者还列举了一些未来需要进一步探索的问题和方向。正如他在结尾所指出的:“我相信,以动物学史的眼光来看,我们此时恰好第一次拥有了一棵可靠的动物多样性演化树。然而我们必须记住,这棵系统发生树只是生物学研究的起点……只有有了系统发生树的可靠框架,我们才能以有意义的方式比较动物物种之间的解剖构造、生理、行为、生态和发育,而这正是洞察生物演化模式和过程的路径。”我忍不住狗尾续貂:“这也正是遗传学家们与古生物学家们携手合作,最可能做出突破性工作成果的康庄大道。”2022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颁发给了利用化石上残留的古DNA来研究人类演化历史的瑞典遗传学家斯万特·佩博,此举便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总之,这是一本近年来我所读过的极为罕见的优秀动物学科普著作。尽管“牛津通识读本”系列中的众多书籍,从没有一本真正让我失望过,我不得不说,这是我所读过的最好的几本之一,并适合广泛的读者群——专家和外行读后,均会受益匪浅。而且,这是一本值得反复阅读的书,它将成为我的枕边书和案头书之一,甚至成为我的“沙漠或荒岛之书”的备选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