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两年过去了,菲利普也快十二岁了。他已经升到第一班了,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圣诞节后有几个学生要升到中学部,到那时候他就是最顶尖的优等生了。他已经获得了一大堆奖品,尽管都是些纸张低劣、没什么价值的图书,装订倒都很考究,封面上还镌有学校的纹章。他优等生的地位已经使他不会再受到欺负了,他也不再那么抑郁寡欢。由于他的残疾,他的同学倒也并不怎么嫉妒他的成绩。
“毕竟,他得奖还不是容易得很。”他们说,“除了死读书以外,他还能干什么!”
他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害怕沃森先生了。他逐渐习惯了他的大嗓门儿,当校长的大手掌重重地按在他肩膀上的时候,菲利普模模糊糊地领会到,这其实是种爱抚的表示。他记忆力很好,而对于学业成绩,记忆力其实比智力更有用。他也知道沃森先生很希望他在预科毕业时能获得一笔奖学金。
可是他的自我意识已经变得非常强了。新生的婴儿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体与周围的物体有什么不同,他摆弄自己的脚指头就像摆弄身边的拨浪鼓一样,并不觉得脚指头是属于他自己的;只有通过感知疼痛,他才一步步地认识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对于个人而言,也非得经由同样种类的经验,才能意识到自我的存在;不过这里面存在着这样一种差别:尽管每个人都会同等地认识到他的身体是一种独立而且完整的有机体,但并非每个人都能同等地认识到他自己是个完整而又独立的个体。大部分人随着青春期的到来,都会产生一种与他人有所不同的孤独感,但并不总会发展到明显地感觉自己与他的同类截然不同的地步。只有像蜂巢里的蜜蜂那样绝少意识到自我的那种人,才是生活中的幸运儿,因为太忙最有可能获得幸福:他们的行为和活动是所有人共同参与的,他们的快乐也只有在与大家共享时才成其为快乐。你会看到他们圣灵降临节后的礼拜一 在汉普斯特德荒野 欢乐地起舞,在足球赛上呐喊助威,或者从蓓尔美尔街 俱乐部的窗口向皇家的仪仗欢呼致意。正是因为他们,人类才被称为一种社会动物。
经由他的跛足所激起的嘲笑,菲利普已经从童年的无知无识,获得了痛苦的自我意识。由于他个人的情况太过特殊,他无法沿用在通常情况下尚属行之有效的那些现成的处事法则来应付周围的环境,他不得不自己去想办法。由于博览群书,他脑子里塞满了各种观念,而正因为他对这些观念只是一知半解,反倒为他的想象提供了更为广阔的驰骋天地。在他痛苦的羞赧底下,有某种东西正在他心中成长起来,使他朦朦胧胧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个性。不过有时候,这也会让他产生不解和意外;他的一些行为举止,连他自己也莫名所以,事后想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如堕五里雾里,茫然不知何以如此。
班里有个叫卢亚德的同学,菲利普和他交上了朋友。有一天,他们在教室里一起玩的时候,卢亚德拿起菲利普的一支乌木笔杆耍起了把戏。
“别瞎摆弄了,”菲利普说,“你只会把笔杆给折断的。”
“我不会的。”
可是这孩子话音未落,那支笔杆就啪的一声折成了两段。卢亚德惊慌失措地望着菲利普。
“哎呀,我真是太抱歉了。”
泪珠滚下了菲利普的脸颊,但他没有吭声。
“哎呀,怎么啦?”卢亚德有些吃惊地说,“我会给你买一根一模一样的笔杆的。”
“我在乎的不是这支笔杆,”菲利普声音颤抖地说,“但那是我母亲临终的时候送给我的。”
“哎呀,我真是太抱歉了,凯里。”
菲利普拿着那断成两截的笔杆,出神地看着。他竭力抑制住喉头的哽咽,内心悲不自胜。可是他又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为他很清楚,这支笔杆是上次假期中他自己在黑马厩镇花一两个便士买的。他一点都不知道是什么使他编出了这么一个伤感的故事,可是他又确实非常难过,就好像确有其事似的。牧师公馆的虔诚气氛和学校班级的宗教氛围,使菲利普的良心变得异常敏感;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观念:诱惑者撒旦时刻都在留意着,一心要攫取他永生的灵魂;尽管他也并不比大多数男孩更加诚实,但每次撒了谎,事后总是悔恨交加。他把刚才发生的这件事仔细思量了一番以后,心里感到异常苦恼,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找到卢亚德,告诉他那个故事是自己编的。虽然在这个世上他最怕的就是蒙羞受辱,然而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一想到为了上帝的荣耀而甘愿羞辱自己的那种饱含痛苦的快乐,自己又忍不住沾沾自喜。但他并没有采取实际的行动。他满足于只向全能的上帝表达自己的悔恨之情,以这种更为轻松的方式来安慰自己的良心。但他还是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真切地被自己编造的故事所打动呢?那沿着脏兮兮的脸颊滚落的泪水,确是真正的泪水。然后他又偶然联想到爱玛把他母亲的死讯告诉他时的那番情景:他当时虽然泣不成声,却仍坚持要进屋去向两位沃特金小姐正式道别,为的就是让她们看到他的悲伤,从而对他产生怜悯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