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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妈妈”最后的拥抱猿猴女族长的告别

在“大妈妈”59周岁的前一个月,简·范·霍夫教授80周岁的前两个月,这两位上了年纪的人科动物来了一次感人的重聚。“大妈妈”瘦弱、憔悴,是非常“年长”的动物园黑猩猩,她正在度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简是多年前指导我写论文的生物学教授,他那满头白发在亮红色防水夹克的衬托下更为耀眼。他们两个已经认识40多年了。

简大胆地走进“大妈妈”的夜笼,咕哝了几声靠近她时,蜷缩在角落的“大妈妈”连头都没抬。我们这些经常与猿类打交道的人经常模仿他们典型的声音和姿势,如轻柔的咕哝声听起来就让人很安心。当“大妈妈”终于从梦中醒来时,她花了一秒钟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后当她看到简这个大活人就在她面前时,她异常兴奋。她高兴地咧开嘴笑,比我们人类典型的笑容要开朗得多。黑猩猩的嘴唇很灵活,可以自如地内外翻动。因此,“大妈妈”一笑,我们不仅能看到她的牙齿和牙龈,还能看到她的嘴唇内部。“大妈妈”叫喊时,她的半张脸都呈夸张的微笑状——这是情绪激动时发出的一种柔和的高音。这种情形下,“大妈妈”的情绪显然是积极的,因为她在简弯腰时摸了摸他的头。她温柔地轻抚着他的头发,用长长的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拉近他。“大妈妈”还用手指有节奏地轻拍简的后脑勺和脖子,这是黑猩猩用来安抚哭哭啼啼的婴儿的一种动作。

这就是典型的“大妈妈”作风:她一定察觉到简因闯进她的领地感到不安,告诉他别担心。见到他,她很高兴。

2016年,布尔格尔斯动物园的女族长“大妈妈”生命垂危,简·范·霍夫教授来见了她最后一面。“大妈妈”露出会心的微笑,并拥抱了这位相识40多年的老友。几周之后,“大妈妈”就走了。

审视自己

这样的邂逅绝对是第一次。尽管在他们的生命长河中,简和“大妈妈”已经透过栅栏互相梳理过无数次,但没有一个头脑正常的人会走进成年黑猩猩的笼子里。在我们看来,黑猩猩并不大,但他们的肌肉力量却远远超过了我们,也有很多报道是有关黑猩猩凶残地对人进行攻击的。即使最强壮的职业摔跤选手也不是成年黑猩猩的对手。我问简会不会对动物园里的其他黑猩猩(简与他们中的很多都认识同样长的时间了)做同样的事,简说他想都不敢想,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黑猩猩很善变,在他们的生命里,只有抚养过他们的人才能保证绝对安全。当然,这不适用于简和“大妈妈”。“大妈妈”的虚弱改变了这个等式。而且,“大妈妈”过去多次对简表达过积极的情感,双方已经建立了良好的信任。这给了他勇气,让他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布尔格尔斯动物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面见”了长期统治这里的女皇。

这些年来,我与“大妈妈”也有相似的亲密关系。我叫她“大妈妈”,是因为她女族长的地位。因为我现在生活在大洋彼岸的美国,所以我没有参加告别仪式。几个月前,我见了“大妈妈”最后一面。人群中远远看见我,她就急急忙忙地过来跟我打招呼,尽管她深受关节炎病痛的折磨,行动不便。她走到隔在我们中间的护城河边,叫喊着,咕哝着,伸出一只手欢迎我。黑猩猩们生活在一座草木丛生的岛屿上,周围有高耸的围栏(比任何动物园的都高),我在年轻时估计观察了他们有1万个小时。“大妈妈”知道那天晚些时候,当所有猿类各回各家时,我会走进她的夜笼,和她来一场近距离的交谈。

我和“大妈妈”的“世纪同框”被媒体广泛关注。在我到达之前,记者们就已经把“长枪短炮”准备就绪。整个动物园的人们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些人会特别注意“大妈妈”,以确保摄像机一直对准她。和往常一样,她放松地坐在那里,或闭目养神,或小憩一会,忽然她跳起来,大声地喘着气,咕哝着向我走来。我也说不上来她是注意到了我的叫声,还是注意到了我本人。所有这一连串的动作,包括我本人的反应,都被镜头记录了下来,当然其他黑猩猩的反应也被记录了下来,其中一些黑猩猩也记得我。人们都对“大妈妈”惊人的记忆力和热情印象深刻。

尽管如此,我心里还是五味杂陈。首先,这些程序剥夺了老朋友之间真正的团聚;其次,我不认为黑猩猩有什么惊人之处。任何熟悉黑猩猩的人都知道他们有极好的面部识别能力和长久的记忆力。那么,“大妈妈”见到我表现得很兴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难道是因为人们不希望这样的情绪反应来自“动物”?还是因为这件事表明不同灵长类动物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我出国一年之后回来见我的老邻居,一整个摄制组都跟着我,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门铃响了之后,老邻居快速打开门,大声说:“原来是你!”

谁会感到惊讶呢?

人们对“大妈妈”能记得我这件事感到惊讶是因为他们低估了动物的情商和智商。研究脑容量大的动物智力的学生早已习惯了来自同行科学家的大量质疑,特别是来自研究老鼠、鸽子这类脑容量小的动物的科学家的质疑。后者常常将动物视作被本能和简单习得驱动的刺激——反应机器,不能忍受一切关于动物思想、感受和长期记忆方面的言论。为什么他们的观点是过时的,是我上一本书《万智有灵——超出想象的动物智慧》的主题。

简和“大妈妈”重逢的时刻被手机记录了下来。 2 那一幕被荷兰国家电视台一档著名脱口秀节目播出,当时情景很感人,简用颤抖的声音说着什么,观众们无不为之动容。他们在官网上写下冗长的评论,或者直接写信给简,描述他们在电视机前看到那一幕时如何泪如泉涌。他们处于崩溃的边缘,部分原因是当时悲伤的大环境,因为那时候刚公布了“大妈妈”的死讯。还有一个原因是,当她轻拍简的脖子时,抱着简,手指快速且有节奏地移动。这一行为让许多人感到震惊,并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他们第一次意识到,一个看起来专属人类的动作,其实是灵长类动物的普遍行为。我们常常在小事中看到进化的联系。顺便说一下,这些联系适用于90%的人类表情,从我们受到惊吓时身体某些部位的毛发竖起(起鸡皮疙瘩),到雄性和雌性黑猩猩激动时拍拍彼此的背部,无一例外。这种强有力的身体接触常见于每年春天,经过漫长寒冷的冬季,他们终于能走到户外,尽情享受草地、阳光,于是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喊叫、拥抱、亲热。

其他时候,我们对猿类明显的进化联系的反应更多的是一种嘲笑(动物园参观者常常模仿在他们看来猿类挠痒痒的动作),或欢闹。我们喜欢嘲笑我们的近亲猿类。在我的演讲中,我常常做出猴子或猿类的动作,观众几乎对每个动作都哈哈大笑,即使是再正常不过的动作。这是一种认可,亦是一种不安。他们对这种不舒服的关系一笑置之。我最受欢迎的一个网上点击量已破百万的短视频,其内容展示了一只卷尾猴因为完成同样的任务但没有得到与同伴相同的食物而沮丧不已。当那只卷尾猴意识到不公平后,她就愤怒地摇晃着测试室,激动地捶打着地板,我们能明显感受到不公平给她带来的挫败感。

比欢闹更糟糕的是厌恶,后者是过去人们对其他灵长类动物的反应。幸运的是,这种现象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尽管人们还是经常说灵长类动物“丑陋”,尽管当我说雄猩猩很“英俊”,雌猩猩很“漂亮”时,他们还是大为震惊。曾几何时,西方人从未见过活的猿猴,他们只见过我们“近亲”的骨头、皮肤或雕像。当第一批猿猴表演的时候,没有人相信自己的眼睛。1835年,一只身着水手制服的雄性黑猩猩来到伦敦动物园,紧随其后的是一只身着连衣裙的雌性红毛猩猩。维多利亚女王观看了演出,感到非常惊讶。她看到猿猴就受不了,痛苦且极不情愿地称他们为人类。事实上,人类对猿猴的厌恶是一种普遍的情绪,但除非猿类告诉我们一些我们不想听到的事情,不然这怎么可能发生呢?当年轻的查尔斯·达尔文参观伦敦博物馆看到猿猴时,他得出了和女王同样的结论,只是没有女王的厌恶感。达尔文认为,任何持人类优越性观点的人都应该来看看。

观众所有的反应可能都是简在电视上解释“大妈妈”有多特别,以及为什么他在“大妈妈”临终前去看她时所引起的。尽管,于简而言,这次邂逅并没有什么令人震惊、有趣或意外的地方。他只是觉得自己有必要与“大妈妈”好好告别。这也不是一件不对称的事情,就像我们常听说的人们与熊、大象、鲸或其他动物的亲密接触。在这种情况下,人类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并被深深地触动,但这种感受是否是相互的,仍然非常值得怀疑。这样的邂逅几乎就像一个“自杀协议”,因为它们不仅危及人类,也危及动物,如果它们因为一个致命的后果受到指责,就会非常倒霉。

一位记者被避难所的一只雄性黑猩猩深深吸引,当他看到猿猴的眼睛时,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他写道,那种感觉就像直视他缺失的进化史。然而,出于表示尊重的渴望,他却无意中表现出居高临下的姿态。现存的猿类并不是向我们展示人类进化起源的时光机!的确,我们起源于猿类祖先,但产生我们的远古物种已经不复存在了。他们在大约600万年前居住在地球上。他们所有的后代都经历了不计其数的变化,但一个接一个的,无一例外都灭绝了,直到存活至今的幸存者——黑猩猩、倭黑猩猩、人类的出现。因为这三种原始人类都有同样悠久的历史,所以他们是同等“进化”的。因此,我们共同的历史不仅体现在我们如何看待猿猴上,而且体现在猿猴如何看待我们上。如果猿猴对人类来说是时光机,那么人类对猿猴来说也是一样的。

然而,对简和“大妈妈”来说,这些考虑都不起作用了。他们属于不同物种这一事实是次要的。他们的重逢发生在相关物种的两个成员之间,彼此熟识对方已久,并作为个体尊重对方。当我们养宠物兔子或遛狗的时候可能会有精神上的优越感,但面对猿猴时,不可能保持这种态度。他们与我们的社会情感生活如此相像,以至于很难找到二者之间的明确界限。加拿大神经学家、“神经心理学之父”唐纳德·赫布也早已注意到这一点,他曾在耶基斯国家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研究过黑猩猩。我现在也在这座位于亚特兰大郊外的研究所工作,但20世纪40年代时,它还位于佛罗里达。正是在那里,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当我们定义黑猩猩的喂养、打招呼、交配、搏斗、叫喊、手势等时,我们不能按照定义其他动物行为的方法去定义他们的行为举止。我们喜欢详细记录黑猩猩做过的每一件小事,但很难准确描述他们行为背后的意义。用赫布的话来说,我们最好在情绪层面上对猿类进行分类,那是我们凭直觉理解的:

客观分类遗漏了一些不明确的情感分类所没有的东西——孤立行为之间的某种秩序或关系,而这对于理解行为是必不可少的。 3

赫布在暗示生物学盛行的一种观点,即情绪是行为的管弦乐演奏者。他们进化是因为他们有能力对危险、竞争、交配机会等做出适应性反应。情绪本身毫无用处,恐惧对有机体没有任何好处。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这种恐惧状态促使它逃跑、躲藏或反击,那也算是救了它的性命。简而言之,情绪是为它们所唤起的行为而进化的,而它们是动作驱动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与其他灵长类动物分享如此多情绪的原因,因为我们人类几乎依赖相同的行为系统。正是由于这种相似性,通过身体所表现的相似构造,我们与其他灵长类动物有深刻的非语言联系。我们的身体地图如此完美地映射到他们身上,反之亦然,这样相互理解就不远了。这也是为什么简和“大妈妈”以平等的朋友身份而不是以人类和野兽角色重逢的原因。

你可能会反驳说,与圈养猿类相比,“平等”这个词并不适合自由的人类,但事实上就应该这么形容。尽管1957年出生于德国莱比锡动物园的“大妈妈”对野外生活一无所知,但随着动物园的发展,“大妈妈”足够幸运地加入了世界上第一大黑猩猩群体。自从第一次现场表演让英国女王心烦意乱后,动物园就把动物单独或三三两两的关进笼子里。人们认为黑猩猩太暴力,不适合与一个以上的成年雄性黑猩猩生活在一起,尽管自然界有很多成年雄性黑猩猩生活在一起,有时甚至超过一打。学生时期,简曾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空间试验站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时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 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准备把小黑猩猩送去太空。在那里,他亲眼看到把许多黑猩猩放在一起是可行的,但是也有很多问题。主要问题是如何喂他们:如果把所有给他们的水果和蔬菜都堆在一起,他们会为了争夺食物而大打出手,争抢撕裂了社会结构。与此同时,简从他位于坦桑尼亚的香蕉营地也学到了类似的经验,于是他放弃了对野生黑猩猩的食物投喂。受美国这段经历的激发,简和他哥哥安东(布尔格尔斯动物园园长)决定在给黑猩猩提供社会住房的同时确保这些猿类是单独喂养的,或以家庭为单位喂养的。这样的喂养模式在20世纪70年代初就初见成效,有一个两英亩(约8093平方米)的户外小岛,有大约25只黑猩猩居住在那里,他们被称为阿纳姆群体。尽管专家警告这种方式永远不会奏效,但这一群体还是日渐兴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群体繁衍了比其他物种更多的健康后代。非洲和亚洲森林里的猿类数量都在锐减,这使得动物园里的黑猩猩变得越发珍贵。阿纳姆群体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巨大的成功,而且已经成为世界各地动物园喂养黑猩猩的主要范本。

所以,尽管“大妈妈”是被圈养的,但在她漫长的生命里,她的社会生活异常丰富,包括出生、死亡、权力游戏、友谊、家庭纽带以及灵长类动物社会的所有其他方面。她可能已经意识到简的特别来访与她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有关,但她是否意识到自己即将步入天堂还不得而知。猿类知道死亡吗?如果拿雷奥(一只生活在京都大学灵长类动物研究所的黑猩猩)来说,他确实缺乏对死亡的意识。雷奥在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受严重的脊椎炎症困扰,脖颈以下处于瘫痪状态。他能吃能喝,但不能移动自己的身体。尽管兽医和学生们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照顾了他六个月,他的体重还是一直在减轻。最有趣的是他如何对待自己卧床不起这一困境,虽然他最后恢复了,但他对待生命的态度没有丝毫改变。即使在周围人眼里,雷奥的身体状况惨不忍睹,但他还是像生病前一样,向年轻的学生们吐水去取笑他们。即使他骨瘦如柴,但看起来似乎无忧无虑。 4

有时候我们假设其他动物也有死亡的感觉,比如我们看到去屠宰场路上的奶牛,或注意到宠物在临死之前会自己消失,尽管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我们即将意识到的人类投射。问题是动物是否也意识到了这些?是谁说的猫在临死之前会躲进地下室,是因为它知道自己所剩时日不多了?它可能只是身体虚弱无力或受病痛折磨,想自己静静。同样的,我们当然知道“大妈妈”在鬼门关,但她是否也知道自己在临死的边缘,我们永远不得而知。

“大妈妈”临死时被小心地安排在她的卧室休息,因为雄性黑猩猩们,尤其是青少年,经常会殴打容易被攻击的目标。动物园的这种做法是为了保护“大妈妈”不受虐待。黑猩猩社会从不同情弱者,这也是为什么“大妈妈”一生保持自己较高的社会地位并让人印象如此深刻的原因。

“大妈妈”的核心角色

“大妈妈”的四肢特别健壮,长长的前臂强劲有力。冲突时,她看起来很吓人,毛发全都竖起来,并一直跺脚。很显然,“大妈妈”肌肉再强劲,毛发再浓密,也比不过雄性黑猩猩,特别是肩膀处的肌肉和毛发,雄性如果试图留下深刻的印象,就会使这一部位膨胀。但身体结构的劣势被她无穷的精力恰到好处地弥补了。“大妈妈”以能对高耸围栏的大金属门进行爆炸性袭击而著名。她双手摊开放在地上,身体在双臂间摇晃,双脚踢向金属门,发出振聋发聩的响声。这代表她很生气,谁都别烦她。

除了卓越的身体条件,“大妈妈”的支配地位更多的是来自她的“人格”。她有一种祖母的气场,有一种见过大世面的格局,谁的话都入不了她的耳。她如此德高望重,以至于我第一次隔着护城河直视她时,觉得自己很渺小。她有淡定的朝你点头的习惯,让你知道她注意到你了。我还是第一次在人类以外的动物身上感受到这样的睿智和冷静。她的凝视传递着适度友好的讯息:只要你不干扰她,她就愿意接纳并喜欢你。她甚至还有幽默感。笑脸是黑猩猩们嬉戏打闹时典型的面部表情,不过我在他们打架时也看到了同样的表情。比如,地位高的雄性黑猩猩允许自己被烦人的婴儿黑猩猩追逐,而整个圈养地的“大男人”(族长)却离他们远远的,尽管这荒谬的一幕把他逗乐了,他还是淡定地保持微笑。“大妈妈”曾在一次紧张的对峙突然停止时露出同样的笑容,跟我们对俏皮话的反应一样。

那时,我的一个同事马修斯·席尔德正在测试黑猩猩对捕食者的反应。他带着一个美洲豹面具,躲在猿猴岛周围靠近护城河的丛林里。黑猩猩不知道他在那里。突然,马修斯把他那戴面具的头高高抬起,就好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从草丛中向外张望。时刻保持警戒的黑猩猩们几秒钟之内就做出非常警觉和愤怒的反应。他们愤怒地大声喊叫,火速向前冲去,用木棍和石块袭击侵略者。顺便说一下,这种反应就是野生黑猩猩见到美洲豹时的反应,他们晚上对豹子诚惶诚恐,白天却又不断地烦扰对方。马修斯为了躲避枪林弹雨也是大费周折,为了保命,他迅速躲避到另一个据点。几次交锋之后,他站起来,摘掉面具,露出熟悉的脸庞。这时,整个圈养地很快安静下来了,但所有猿猴中,只有“大妈妈”的表情逐渐从之前的愤怒和痛苦中恢复过来,面带微笑,嘴半张开,舌头随意地舔着牙齿。这种表情她保持了一段时间,表明她看到了马修斯的欺骗是一种玩笑。 5

“大妈妈”与雄性和雌性黑猩猩都能很好地相处,她有一个“后援团”,其他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她天生就是个外交官。她在展示自己的忠诚方面毫不含糊,这在雄性权力斗争时她选择站队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大妈妈”会支持一方,反对另一方,但她难以容忍其他雌猩猩支持对立方。如果哪个雌猩猩这样做,并支持“错误”的一方介入雄性之间的斗争,那她们在当天晚些时候就会突然发现自己惹上了大麻烦。“大妈妈”会运用政治手段不遗余力地支持她中意的“候选人”。

在这方面她只对一位同伴例外,那就是高芙(根据荷兰语音译),我也是通过这件事情成为“大妈妈”的“死忠粉”。我在其他书中也称高芙为“大猩猩”,因为她的脸是全黑的。其实,她是一只黑猩猩,比“大妈妈”稍微健壮一些。她与“大妈妈”出生在同一家动物园里,朝夕相处让她们情比金坚。这种革命友谊直到高芙去世才结束。我从未见过这两位好朋友产生任何分歧。她们常常互相梳理毛发,一方遇到困难时,另一方必然挺身而出。高芙也是唯一一只敢违背“大妈妈”意志的雌猩猩。那时候高芙偏爱一只“大妈妈”不中意的雄猩猩,但是“大妈妈”忽略了这一事实,就好像整件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不过这种事情很少发生,因为大部分时候她俩都是一个鼻孔出气。每只黑猩猩都知道只要惹恼了她们俩其中的一只,另一只必然会与她同仇敌忾。当然,雄猩猩们也明白这个道理,知道自己没实力同时对付两只愤怒的雌猩猩。“大妈妈”和高芙总是形影不离,每一次政权剧变之后,她们都会毫不掩饰尖叫着冲进对方的怀抱。

“大妈妈”不仅是整个动物园黑猩猩社会的中心人物,她还充当我们人类与黑猩猩社会联络员的角色。只要是她喜欢的或认为重要的人,她就比其他黑猩猩更注重建立与人类的关系。比如,她对动物园园长就格外尊重。她与我的联系很多时候都是她主动。我们常常隔着她卧室的围栏亲密交谈,要知道那可是她与闺密高芙专属的秘密基地。虽然我与“大妈妈”的关系是一种很放松的状态,但我不得不提防高芙,因为她有时会激怒我。她是在考验我。黑猩猩常常在权力游戏中乐此不疲,常常在挑战人类或他们自身的极限,高芙有时就隔着栅栏把爪子伸出来拽我。当然了,她也只敢在“大妈妈”在场时这么做,因为她知道“大妈妈”会为她撑腰。这时候最好的策略就是保持冷静,表现得好像你压根儿没注意到她。你若大惊小怪,她便变本加厉。然而,几年后我和高芙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我在帮她抚养她第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之后,她便对我敬重有加。

很不幸,因为奶水不足,高芙没能养活她的一些宝宝。小宝宝们还没来得及茁壮成长便夭折了。每当有一个小宝宝离世,高芙就陷入巨大的悲痛中,自虐、绝食、撕心裂肺地叫喊。她甚至有眼泪,尽管我们人类被认为是唯一会流泪的灵长类动物,但高芙每次都会用两只手背揉揉自己的眼睛,小孩们大哭过之后也会这样。可能只是她眼睛里进东西了,但她揉眼睛的方式这么像人类流泪之后的动作值得我们深思。看到高芙每次都经历这样的痛苦,我决定,如果她再生出一个宝宝,我就帮她用奶瓶喂养,即使我已经预感到高芙可能连动都不让我们动一下她的宝宝,因为猿猴天生具有极强的占有欲。这就意味着高芙要学会自己用奶瓶喂宝宝,这是个大胆的计划,之前没有人这么做过。

但随后就出现了新的解决办法。动物园里的“聋妈妈”生了一个小宝宝,我们之前也有机会抚养她的宝宝。宝宝的哭声代表他们处于不舒服的状态,这种细软的哭声能唤起母性,但“聋妈妈”听不到,她自然就没办法成功养活自己的孩子。比如,“聋妈妈”坐在新生儿旁边,却听不到他绝望的呜咽声。为了避免悲剧的再次发生,我们决定让高芙去抚养新生儿,这对于“聋妈妈”和高芙来说都绝非易事。我们称这个新生儿为“睡美人”(荷兰语)或“小玫瑰”,高芙原本打算收养他。我们一边精心照料着“睡美人”,一边训练高芙如何使用奶瓶。经过几周的训练之后,我们把蹒跚学步的“睡美人”放到高芙卧室的稻草上。然而,她没有立即抱起小宝宝,而是来到我和饲养员等待的栅栏处。她亲吻了我俩,看看“睡美人”,又看看我们,好像在征得我们的同意。在黑猩猩中,擅自带走别人的孩子是不好的。我们鼓励她,朝小宝宝挥着手,说道:“快,抱抱他。”最终她做到了,从那一刻起,高芙就是最细心、最有责任感的妈妈,和我们预想的一样,她很用心地抚养“睡美人”。她在喂养方面变得很有天赋,甚至能在“睡美人”打嗝时暂时拿走奶瓶,这些我们从未教过她。

自打这次收养之后,每当我出现时,高芙都对我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世界上再无任何一只猿猴待我如久未谋面的家人一般,每当我要离开时,她总是试图紧握我的双手,绝望地呜咽。经过我们的奶瓶训练,高芙不仅能抚养“睡美人”,还能抚养她自己的其他孩子。她对生命的这次转机表现出极大的感恩,这也是为什么我总被盛情邀请到“大妈妈”和高芙的卧室的原因。这些经历也解释了我这里所提到的不同的情绪,从悲伤和喜爱到感激和敬畏,因为这都是我与他们交往过程中的切身感受。正如我们彼此间所做的那样,或者如赫布在描述黑猩猩时所提倡的一样,我们常常用行为背后的情绪来描述行为本身。然而,在我的研究中,我倾向于跳出这一描述,因为如果要客观地分析行为,最好不要夹杂个人的主观印象。我们有办法实现这一点,一个很好的办法就是记录猿猴是在自己世界里的行为举止,而不是他们如何与我们人类打交道。收集需要的信息占据了我绝大部分的时间,我主要关注的是圈养地的政权迭代。我的研究关注雄猩猩如何超越等级竞争,像“大妈妈”这样有威望的雌猩猩所起的调停作用,以及各种解决冲突的方式。

我刘练黑猩猩高芙用奶瓶给她的养女小玫瑰喂奶。她娴熟地拿着奶瓶,也会偶尔拿开奶瓶,让小玫瑰砰吸或打嗝。

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广泛关注黑猩猩的社会等级制度和权力迭代,这让人们觉得匪夷所思,因为在当时这还是颇有争议的话题。要理解这些,我们不如想想20世纪70年代(我所处的年代)的“权力归花”(意思是和平与爱情的非暴力政治主张,20世纪60年代末至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反文化活动的口号,标志着消极抵抗和非暴力思想)。作为学生,我们是无政府主义的、绝对民主的,我们不信任管理大学的当局(我们斥他们为“官吏”),性嫉妒在我们看来都是过时之物,我们认为任何形式的野心都是可疑的。另一方面,我日复一日观察的黑猩猩群体却展示出所有这些“反动”倾向:权力、野心和嫉妒。

我坐在那里,头发齐肩,享受着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和Good Vibrations(均为英国摇滚乐队披头士作品)的曼妙歌声,坦白说,那段时间我确实眼界大开。首先,作为人类,我被猿类(我们的近亲)与人类之间的种种相似之处震惊了。“如果这是动物,那我是什么?”这是每个灵长类动物学家都会经历的阶段。其次,作为嬉皮士的一员,我需要掌握那些在猿类中很常见,但在我们这一代人中被嗤之以鼻的行为。为了不让这些影响我对猿类的观察,我开始更深入地理解人类。所有这些都汇成观察者的主题:模式识别。我开始观察我所生活的环境,人们为了地位、结盟、利益、仕途而进行猖狂的争夺。这里我不仅仅指老一代人。学生运动也有其自己的领袖人物、权力斗争、团体结盟和嫉妒猜疑。事实上,我们越是滥交,性嫉妒就会愈演愈烈。我对猿类的研究为我分析这些模式提供了恰到好处的距离,你若仔细观察,这些模式便了然于胸。我们很容易看到,我们的领导一边宣扬平等和宽容,一边愚弄和孤立潜在竞争者,同时还偷走别人的女友。我们这代人在充满激情的政治演说中所表达的和我们实际的行为有巨大反差,我们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否认自己的野心!

但至少“大妈妈”从不否认自己对权力的向往。她手握权力,并将其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起初,她甚至控制了三只加入群体较晚的成年雄猩猩。这些雄猩猩加入已经完备的权力结构时,显然处于下风,他们想要建立自己的地位困难重重。“大妈妈”让每个“人”都遵守规矩,不惜运用武力解决问题。事实上,她伤过的黑猩猩比一个强势的雄猩猩伤过的都多,可能是因为对“女性”来说,想要爬上最高的位置,就需要运用更残忍的手段。后来,当雄猩猩占据最高地位,并玩转他们的权力游戏时,“大妈妈”作为雌性仍然极具影响力。任何想要晋升的雄猩猩最好确保“大妈妈”站在他这边,因为没有她的支持,他们永远不会成功。所有拥有政治野心的雄猩猩都对“大妈妈”谄媚有加,他们小心翼翼地巴结着她的女儿莫妮卡(她就像个被宠坏的公主),即使莫妮卡从他们手中抢走食物,他们也从不反抗。他们知道必须与“大妈妈”搞好关系。

“大妈妈”是一位杰出的调解大师。冲突之后,当事双方(两只敌对的雄猩猩)要和解并不容易,即使他们都有和解的意思。两只雄猩猩在对方身边徘徊,都犹豫着,跨不出和解的第一步。他们会刻意回避眼神接触。事实上,每次只要一只黑猩猩抬起头来,另一只就会假模假样地捡起地上的叶子或树枝,仔细地端详着,就好像突然对这些东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种微妙的尴尬气氛让我想起酒吧里两个愤怒的男人。这种情况下,“大妈妈”会走向其中一只雄猩猩,开始为他梳理毛发。几分钟后,她会缓缓走向另一只雄猩猩,紧跟在她身后的是她刚刚梳理过毛发的小伙伴,后者死死地跟在她身后,避免与“敌人”有任何眼神接触。如果他没跟上,“大妈妈”就会拽着他的胳膊,让他跟着走。这表明“大妈妈”有意做这个和事佬。三只黑猩猩坐在一起,“大妈妈”夹在中间,过一会儿后,“大妈妈”就不经意地起身、走开,留下两个“当事人”互相整理毛发。

有时,如果雄猩猩们自己无法结束一次旷日持久的冲突时,他们就会向“大妈妈”求助。这时候,“大妈妈”会用胳膊勾住两只雄猩猩,一边一只,尽管双方还是吵个不停,但至少他们“停火”了。有时一只雄猩猩会伸手去抓另一只,但“大妈妈”从不会让他们这么做,她还会赶走肇事者。两只雄猩猩经常以拥抱和亲吻的方式和解,抚摩着彼此的生殖器,之后他们便会通过追逐地位较低的雄猩猩来释放紧张的情绪。

一件最戏剧化事情的发生,稳固了“大妈妈”作为和解大师的至高无上的地位,那时尼基刚成为新族长,整个群体的黑猩猩都对他不满,还欺负他。尼基虽是一族之长,但他年纪尚轻,想要维护统治地位还是阻力重重。成为族长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为所欲为,尤其是对尼基这样的晚辈来说,更是如此。这一次,包括“大妈妈”在内的所有猿猴都追着尼基跑,大喊大叫。最后,一向能力超群的尼基只能孤独地躲在大树的高枝上,感到万分惊恐,绝望地嘶喊着。他无处可逃。每次他想下来,其他黑猩猩就赶他上去。但15分钟之后,情况出现了转机。“大妈妈”小心翼翼地爬上树,抚摩并亲吻了他。接着,她和尼基前后脚下树。既然“大妈妈”亲自出马了,那就没人反对了。显然,尼基在与“敌人”重归旧好时,还是紧张兮兮的。

雄猩猩很少能凭借一己之力问鼎一族之长,尼基也不例外。在年长雄猩猩耶罗恩的帮助下,他才到达今天这个位置。这意味着尼基需与搭档(耶罗恩)保持良好的关系。“大妈妈”似乎对这一微妙关系了如指掌,因为只要“两人”(尼基和耶罗恩)闹别扭,她就积极出面调解。耶罗恩曾试图与一位性感“美妞”交配,尼基立刻竖起他全身的毛发,开始摇晃自己的上半身。这是在警告他会干扰他们的好事。结果,耶罗恩中止了自己的求爱,尖叫着追着尼基跑。尽管尼基更年轻力壮一些,但他还是下不了手,毕竟殴打扶持自己上位的人,这么白眼狼的事情,他干不出来。与此同时,他们共同的敌人(被他们从“皇位”上拉扯下来的“人”)开始四处嘚瑟,小人得志。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妈妈”出马了。她先是走向尼基,把自己的手指放进他嘴里,这通常是一种表示安慰的手势。与此同时,她不耐烦地向耶罗恩点点头,朝他伸出手。耶罗恩乖乖过来,亲吻了“大妈妈”的嘴唇。“大妈妈”从二人之间撤走时,耶罗恩拥抱了尼基。两人重归于好之后,一起肩并肩恐吓他们共同的敌人,强调他们重建的团结。目睹了这一切,每只黑猩猩都安静了下来。“大妈妈”通过不动声色的修复新旧族长的关系,平息了族群内部的混乱。

我称这一事件为三元意识,即理解自身之外的关系。许多动物显然知道他们统治着谁,或者知道他们的家人和朋友是谁,但黑猩猩更进一步,他们知道自己身边的每一只,谁统治着谁,或谁是谁的朋友。A不仅知道自己与B和C的关系,还知道B和C之间的关系。他谙熟整个三角关系。类似的,“大妈妈”一定知道尼基有多依赖耶罗恩。这种了解甚至可以延伸到猿类社会以外的世界,比如“大妈妈”对动物园园长的尊重。她很少有机会与动物园园长直接接触,但她一定知道每次园长到访,饲养员们都表现得态度积极、毕恭毕敬。猿类观察和学习,就像我们理解谁与谁结婚了,或那是谁家的小孩一样。实验员们运用声音回放和视频来探索动物是如何感知自己的社交世界的。从这一研究中,我们知道三元意识不仅仅局限于猿类(它在猴子和乌鸦中也同样存在),只是“大妈妈”把它玩得最溜。她拥有非凡的社会洞察力。她在群体的核心地位源于她维稳和掌控复杂政局的能力,这让她能修复破裂的伙伴关系,并在其他成员情绪爆发时起到调解作用。

女族长

你若寻求一位女王,从克利欧佩特拉(埃及艳后)到安吉拉·默克尔(德国总理),不胜枚举,但我还是被布鲁斯·斯普林斯汀(一位男歌手)自传《为跑而生》里的一幅插图震惊了。作为一位年轻的吉他手,斯普林斯汀和一个年轻人(墨西哥人,他们以抹很多润发油著称)在新泽西附近许多昏暗的小酒吧演出过。在一场为头发蓬松的墨西哥女孩们的演出中,乐队发现了凯西杰出的才华:

你来了,放下东西,你开始表演……所有人目不转睛,所有人。一段非常不安的时光将会过去,所有目光聚焦凯西。接着,当你演奏她喜欢的音乐,她便起身翩翩起舞,乐队的人看得入迷,幻想她是自己的女朋友。片刻之后,地板上坐满了人,晚会就要开始了。这种充满仪式感的演出一遍又一遍地上演。她喜欢我们。我们找到了她最喜欢的音乐,而且演绎得真好。 6

人类的等级制度很明显,只是我们常常不承认它们的存在,学者们也表现得好像它们不存在一样。我曾参加过一场关于青少年的会议,整场会议从未提及“权力”“性”这些字眼,尽管在我看来,这些是青少年生活的全部。很多时候,我提出这一问题,每个人都点头,认为一位灵长类动物学家看待世界的方式让人耳目一新,之后,他们很快又继续沉浸在专注自尊、身体形象、情绪管理和冒险上。如果要在明显的人类行为和流行的心理建设之间做选择,社会科学总是倾向于后者。然而,没有什么比青少年对“性”的探索、对权力的考验、对结构的寻找更明显的了。事实上,当斯普林斯汀在描述时加入“尽管他的乐队极力讨好凯西,并想成为她的朋友,他们还是不得不格外小心”时,他就暗示了这些。墨西哥哥们儿在玩火,被一个女孩深爱着是很危险的,因为“从闲言碎语到流言蜚语,友谊以上恋人未满可能招致皮肉之苦”。

这正是我所知道的灵长类动物!

青少年雌猩猩一旦开始有性魅力之后,就会引得雄猩猩们相互竞争,并激起他们强烈的保护欲。结果,雌猩猩认为自己的能力有了质的飞跃。在这之前,她们几乎没有任何能力。她们曾经与其他黑猩猩的孩子一起闲逛,与同性和异性“同龄人”一起玩耍,那时候没有雄猩猩对她们产生别的想法。然而,一旦她们开始自己的第一次性肿胀,雄猩猩们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她们臀部粉红色的生殖器会在每次生理期肿胀一次。与此同时,她们的性生活开始活跃起来。一开始,年轻雌猩猩并不能吸引年长雄猩猩与她们性交,只能与自己的“同龄人”交配。但她们的生殖器肿胀得越厉害,就越能吸引年长雄猩猩。

每只雌猩猩都很快意识到,这给她立足世界带来了莫大的优势。事实上,美国灵长类动物学先驱罗伯特·耶基斯在20世纪20年代就对他所说的“婚姻”关系进行了试验(加引号是因为婚姻这个词对黑猩猩来说不贴切,他们缺乏固定的性伴侣)。耶基斯在雌猩猩和雄猩猩之间扔了一颗花生之后,注意到拥有肿胀生殖器的雌猩猩要比没有这种性器官的同类更有优势。肿胀的性器官总是能让雌猩猩拔得头筹。 7 在野外,雄性在与雌性寻欢作乐后,会与她们分享食物。事实上,当这样的雌性动物在周围时,雄性会更贪婪地猎食,因为这样才能争取更多的性机会。一只等级较低的雄猩猩若抓住一只猴子,自然他就会变成异性眼中的理想对象,这使得他有机会与异性交配,因为他能将食物分享给她们,直到有一天他被地位更高者发现。

雄猩猩对肿胀生殖器的执念在我们看来可能有些奇怪,尽管我们对那些亮粉色“气囊”(雌猩猩的生殖器)万般拒绝,但它和人类文化中男人对女人胸部的好奇又有什么两样呢?这两坨正面的肉质凸起的诱惑事实上更令人费解,因为它们甚至不能用于生育,但黑猩猩肿胀的生殖器却能用于生育。当一个年轻女人的胸部开始变大时(通常有聚拢内衣和填充物的助攻),她也会成为男人惦记的对象。她体会到乳沟的强大时,会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体验,同时也让她成为其他女人的眼中钉、心头恨。这是一个女孩生命中相当复杂的时期,她的情绪起伏不平,不安全感扑面袭来,所有这些都与青春期雌猩猩所经历的权力、性和竞争如出一辙。

雌性黑猩猩通过故意露出背部一个大的气球状的肿块(外部生殖器,一个充满水的粉色肿块)来宣告她们已育身孕。这么显而易见的特征会吸引雄性黑猩猩。当她们第一次怀育身孕(出现第一个肿块)时,青年雌性黑猩猩的地位就会迅速上升,这得益于她们性吸引力的上升。

年轻的雌猩猩知道雄猩猩的保护是转瞬即逝的,因为只有雄猩猩在身边且被自己吸引时,这种保护才会起作用。我举“大妈妈”和乌尔杰的例子说明这一问题,当时后者正经历着自己的第一次生理期。在一次食物抢夺战中,“大妈妈”拍了拍乌尔杰的背部,年轻的乌尔杰跑向族长尼基。她发了疯的尖叫着,那是一种与她所受到的轻微谴责极不相称的喧闹声。乌尔杰的生殖器是肿胀的,这就是为什么尼基在她身边保护了整整一天的原因。为了回应她的抗议,这期间她甚至朝“大妈妈”的方向伸出指责的手,尼基全身毛发竖起,紧追着雌族长跑去。这是一种警告,“大妈妈”并没有置之不理。她尖叫着,高喊着,追着尼基。然而,二者并没有肢体冲突,几分钟后,乌尔杰和“大妈妈”和解了。乌尔杰先是远远地与“大妈妈”进行眼神接触,“大妈妈”一点头,她就跑了过来,两人抱在一起。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特别是当“大妈妈”与尼基也和解的时候。但就在那天晚上,数小时之后,当所有的黑猩猩都被送回大楼时,我听到了一阵混战。这段时间,圈养地黑猩猩们被分成小团体过夜。只要“大妈妈”发现自己与乌尔杰单独相处,没有其他雄性在场,她就袭击了这只年轻的雌猩猩,毫不迟疑。早前的和解只是在大家面前做做样子,并不意味着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青春期雌猩猩的吸引期不仅转瞬即逝、变幻莫测,而且只要年长雌猩猩的生殖器肿胀了,她们就会被遗忘。这似乎有悖常理,因为我们习惯上认为男性更容易被年轻女性吸引,但在黑猩猩的世界里并非如此。男人进化得更喜欢年轻女人,是因为我们人类的一夫一妻制。稳定的家庭结构意味着在生育后代这件事上,年轻女性更有优势,更值钱。因此,女性通过打肉毒杆菌、隆胸、拉皮等使自己变得更年轻靓丽成了她们永恒的追求。然而,我们的猿类亲戚没有长久的伴侣关系,雄性更容易被成熟雌性吸引。如果几只雌猩猩的生殖器同时肿胀,雄猩猩一定会选择年长者。野生黑猩猩也是这样的。他们有着与人类相反的性别歧视,或许他们偏爱将经验丰富的、已经是“孩儿他妈”的异性作为性伴侣。比如,“大妈妈”在生下莫尼克的第四个年头,她的生殖器再次肿胀,她就成为整个族群最受欢迎的性交对象。她与许多雄猩猩做爱,有年轻的,有老的,他们聚在一起进行性“交易”。雄猩猩没有公开竞争(当然他们偶尔也会这么做),大多数时候他们互相整理毛发。他们会允许其中的一只(特别是雄性族长)不受干扰地、安安静静地“约会”(交配),换来的是漫长的毛发梳理。表面上看起来,氛围轻松,所有那些无所事事的雄黑猩猩都互相整理着彼此的毛发,实际上,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危机。任何想要打破规则接近“大妈妈”的雄性黑猩猩注定会惹上麻烦。

这一场景中我最感兴趣的是黑猩猩强大的自控能力。我们倾向于认为动物不会掌控自己的情绪。一些哲学家甚至认为,我们人类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我们有能力抑制冲动(与自由意志相关的想法)。然而,与许多关于人类特殊性的建议一样,这一论断也在夸大其词。对于一个生物体来说,没有什么比盲目追随自己的情绪更不适应的了。谁想成为我行我素、不管不顾的“机关炮”?如果猫想要立刻抓住一只金花鼠,除非它暗中观察、伺机行动,否则任务就会失败。如果“大妈妈”没有瞄准合适的时机攻击乌尔杰,那她永远无法巩固自己的地位。如果雄性想交配就交配,不分时机,那他们就会频繁地被竞争对手捣乱。他们要么安抚上级,要么以整理毛发作为代价,要么在灌丛后面找一个幽会地点——这是一种需要雌猩猩配合的常见技巧。所有这些都依赖高度发达的冲动控制能力,它是社交生活的一部分。

当雌性黑猩猩长出凸起的生殖器时,就会引起雄性黑猩猩之间激烈的竞争,说来也奇怪,这种竞争更多地表现为亘相梳理毛发,而不是打架。这被称为“性交易”,雄猩猩们在雌猩猩面前疯狂地整理彼此的毛发。下属雄猩猩给他们的上级整理毛发,以“购买”一次不被打扰的交配机会。图中,一个雌猩猩(左下)正在耐心地等待雄猩猩们解决他们的问题。

举一个我曾经在日本动物园看到的例子,在那里,工作人员为黑猩猩建立了一个坚果破裂站。四周有高耸的围墙,围墙里有沉重的铁毡石和用铁链拴着的小锤石。每当工作人员往围墙里扔坚果,所有黑猩猩们就聚在一起,手脚并用去接坚果,然后才坐下来。那种坚果很少见,黑猩猩们用牙咬不开。他们就耐心地等待着,直到雄性族长在坚果站敲碎坚果,接着轮到雌性族长,以此类推。整个过程异常安静,井然有序,每只黑猩猩都能顺利敲碎坚果,但隐藏在这种秩序背后的是蓄势待发的暴力。只要其中一只破坏了这种既定的秩序,混乱就会接踵而至。尽管暴力很大程度上是看不见的,但正是暴力构成了社会。人类社会不也是这么建立的吗?它表面上看起来井然有序,但其背后是对那些不遵守规则的人的惩罚和胁迫。任由情绪发展,不计后果是最愚蠢的行为,人和动物都不例外。

“大妈妈”生活在一个复杂的社会中,她比任何人(包括我)都理解得更透彻,而人类观察员需要很努力才能理解这复杂性。她是如何一步一步取得现在的地位还不得而知,但从我从业多年来观察野外黑猩猩和圈养黑猩猩的经验来看,年龄和品格是促成其成功的主要因素。雌性黑猩猩很少为社会等级而战,而且她们的地位建立得相当快。每当动物园将许多来自不同地方的黑猩猩聚在一起时,雌性黑猩猩就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建立起自己的等级。一只雌性黑猩猩走到另一只面前,另一只就点头哈腰,喘气咕哝,或为她让路,以示屈服,事情就是这样的。从那以后,一方便统治另一方。当然也会发生争吵,但很少见。在这方面,雄性黑猩猩有很大不同,他们要么尝试着恐吓对方,这可能会挑起武力冲突,要么任由事情发展,几天后再打一架。很多时候是力量的较量。但即使打架之后,等级也不能稳固:等级常常是开放式的,接受来自雄性黑猩猩的挑战。这就是为什么最有活力的雄性黑猩猩,通常在20~30岁之间取得最高地位。他们比年长雄黑猩猩地位高,年长者达到职业生涯顶峰后,一次只升一级。

与此相反,雌性黑猩猩有一个年龄等级系统,在这个系统中年纪越大越占优势。这个系统自然要比雄性黑猩猩的系统稳定得多。年纪最大的“女士”才能成为女族长,而那些身体更强壮的“黄毛丫头”只能望而却步。“黄毛丫头”要击败女族长可能不费吹灰之力,但当不当得上女族长与身体条件无关。几十年来对野外黑猩猩的研究表明,雌性黑猩猩很少为了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而竞争,更多的时候她们只是静静地等候,这一过程被称为“排队”。如果一只雌性黑猩猩足够长寿,那她最终一定会达到很高的地位。雌性黑猩猩散居于丛林中,到达一个很高的地位益处没那么大,不值得她们像雄性黑猩猩一样去冒险争取,惹上一堆麻烦事。 8

像“大妈妈”这样地位高的“女性”常常被称为女族长,但这个称呼含义颇多。比如,她的地位与大象中女族长的地位就有天壤之别。大象种群中,年纪最大、身材最魁梧的“老象”统领着整个象群,这里面可能会有其他母象和她们的幼崽。他们中的很多都有亲戚关系。相比之下,“大妈妈”毫无疑问在一个更复杂的世界里游走,那里有更多的成年雄性黑猩猩,他们从未停止过对地位的争夺,而所有其他雌性都与她无关。在这种环境下,她达到最高等级甚至都不是最引人注目的,因为她还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权力和地位是两码事。

我们根据谁屈服谁来判断黑猩猩的社会地位。黑猩猩通过弯腰鞠躬和喘气咕哝以示屈服。比如,雄性族长只需要四处走走,其他黑猩猩就会冲向他,卑躬屈膝,简直匍匐到尘土里,同时还发出喘气的咕哝声。雄性族长会通过伸手去碰别的地位卑微的黑猩猩,从他们身上跳过去或者仅仅是故意忽视他们“恭维的问候”,就好像他满不在乎这些方式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他被巨大的尊重包围着。“大妈妈”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在这方面她比不过任何一只雄性黑猩猩,但所有其他雌性黑猩猩至少会偶尔展示出对她的尊重,使她成为等级最高的雌性黑猩猩。这些关于社会地位的外化信号反映了正式的等级制度,这就像军人制服上的标志一样,告诉我们谁军衔高,谁军衔低。

权力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它是个体对群体过程的影响。权力隐藏在正式秩序背后。举一个人类的例子,一个公司元老级别的秘书总能控制别人接近大老板的途径,很多小事她自己就能做决定。我们大多数人都意识到她强大的权力,并足够聪明地和她做朋友,尽管形式上她的地位非常低。同样的,黑猩猩团体中的社交结果常常取决于谁是家庭关系网或联盟中最核心的“人物”。我在前文已经描述过,新的雄性族长尼基如果没有他的年长搭档耶罗恩,是很难受尊重的。尼基身居最高地位,但他并不是一只非常强大的雄性黑猩猩,整个圈养地的黑猩猩们常常反抗他的统治。事实上,是耶罗恩和“大妈妈”,这两位圈养地最年长的雄性和雌性黑猩猩在掌控全局。他们享有如此高的威望,以至于没有一只黑猩猩会违背他们的意志。鉴于“大妈妈”出色的人际关系和调解能力,她影响力巨大。所有的雄性黑猩猩形式上地位都比她高,但如果冲突爆发,他们都需要她,也都会尊重她。

“大妈妈”的意愿就是整个圈养地黑猩猩的意愿。

结局与不幸

当“大妈妈”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毫无转机时,一位兽医对她实施了安乐死。那一天空气中都弥漫着悲伤的气息,但这一天注定会到来。那一天动物园破例给圈养地所有的黑猩猩送别“大妈妈”最后一程的机会,“大妈妈”的尸体被放在夜笼里,门开着,摄像机记录着来来往往送别的黑猩猩们。

通过录像我们看到,很明显雌性黑猩猩比雄性黑猩猩对“大妈妈”的尸体更感兴趣。雄性黑猩猩主要是击打尸体几次,然后来回拖动它。这样的行为看似不合时宜,但这不是我们第一次看到这种行为发生了。或许,他们只是试图唤醒死者。不看看尸体的反应,怎么能确定她真的死了?事实上,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只有尝试复苏失败了,一个人才能被宣布死亡。雌性黑猩猩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只是温柔了许多,她们会抬起“大妈妈”的一条胳膊或一条腿,看它们怎么落下,或者看看尸体的嘴巴,或许是为了确定“大妈妈”是否还有呼吸。当一只雌性黑猩猩拉着尸体想要移动时,她听到了来自瑰夏(“大妈妈”的养女)的抱怨。和所有黑猩猩都不一样,瑰夏不吃不喝,一直守着“大妈妈”的尸体。她的行为就像是人类的“守夜”。“守夜”原意是指哀悼者一直不睡觉,在家守候死者一段时间。或许,人们这么做是想看到他们爱的人奇迹般地活过来,或者确定人已经死亡了,该入土为安了,他们也就安心了。

瑰夏是库夫的亲生女儿。几年前她亲生母亲去世后,“大妈妈”就收养了她。这是合乎逻辑的,因为“大妈妈”和库夫的交情很深。现在,“大妈妈”去世了,瑰夏反而是一直照料后事的人,甚至比“大妈妈”的亲生女儿和孙女做得都好。所有雌性黑猩猩都安静地参观尸体,这在黑猩猩中实属罕见。她们用鼻子嗅尸体,用各种方式检查它,或者花时间梳理它。她们还从别处拿来一块毯子,放到“大妈妈”尸体旁。很难解释她们为什么这样做,但这让我想起了另一只黑猩猩死时的情形。

一天,在耶斯基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的野外考察站,我们发现一只受欢迎的前雄族长亚摩斯以60次/分钟的频率急促地喘气,脸上一直在冒汗。我们之前并没有意识到他糟糕的身体状况,因为,和大多数雄性黑猩猩一样,他会尽可能长时间地隐瞒病情。雄性极力避免展示脆弱的一面。直到他去世后几天,我们才知道亚摩斯肝脏极度膨大,长了很多恶性肿瘤。因为他拒绝和其他小伙伴去户外,我们就单独照看他,并开了个通向他夜笼的洞。他的一个雌性朋友黛西经常去看他,并从裂缝中伸出手,温柔地爱抚他的耳朵后面。有时候,黛西会抓一些刨花,并把大量的刨花推向亚摩斯。黑猩猩喜欢用这种柔软的材料筑巢。黛西几次将刨花填在亚摩斯后背和墙的空隙处,这样他就能舒舒服服地靠着,好像她知道他身体不适,靠在柔软的东西上会舒服一些。这很像我们在医院里为病人垫枕头。

所以,尽管我们不知道“大妈妈”尸首旁边的毯子究竟从何而来,但我们不排除有“人”想要让她更舒服地躺着的可能,或许是觉得她冷冰冰的身体保持那个姿势太难受了。专门有研究猿猴或其他动物面对同伴的死是做何反应的,这个研究领域被称作死亡学,以希腊的死亡之神塔纳托斯命名。死亡带来的悲伤很难定义,但在芭芭拉·金(一位美国人类学家)的《动物如何悲伤》一书中提到,一个细微的变化是,与死者亲近的动物明显地改变了他们的行为,比如食不下咽,无精打采,或者一直盯着死者最后出现过的地方看。 9 如果死者是自己的孩子,妈妈们还会一直保留着发臭的尸体,直到尸体腐烂。这种情况发生过很多次,比如非洲西部森林里的一位黑猩猩母亲,她带着孩子的尸体生活了27天。这种反应在灵长类动物中很常见,因为他们把孩子放在腹部或背部行走。但这种行为也见于海豚中,一位海豚母亲可能会将她去世小宝宝的尸体放在海面上漂浮很多天。 10

没有血缘关系,动物没有理由受另一个体的死亡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很多宠物对与它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其他动物的死无动于衷的原因。悲伤伴随着依恋。亲缘关系越紧密,悲伤的反应就越大。所有哺乳动物和鸟类都是这样的。我亲眼见过一种鸦科动物(乌鸦家族的一种)对同伴死亡的明显反应。当我的寒鸦的配偶无故失踪时,他整日在天空中盘旋,寻找配偶的下落。最终她还是没有回来,几天后他在绝望中去世。这次,轮到我悲伤了,我失去了两只鸟,我是那么喜欢他们,他们曾经带给我无尽的快乐,是他们让我明白鸟类的情感生活与哺乳动物并无两样。

奥地利杰出的动物行为学家康拉德·洛伦兹认为他饲养的鹅是“一生只找一个人”(终身对偶匹配)的理想代表。当他的一个学生指出,也有些鹅做不到矢志不渝时,他替他们开脱,“如果那样,鹅也太人类了吧”。“一夫一妻制”,或配偶结合,在鸟类中比在哺乳动物中更常见。实际上,很少有灵长类动物是“一夫一妻”的,而人类是否真的“一夫一妻”尚存争议。尽管如此,因为后叶催产素(性激素的一种)存在于所有哺乳动物体内,不同物种间伴生的情绪可能是相似的。这种古老的神经肽是在性交、哺乳和分娩过程中,由脑下垂体分泌的(通常在产房进行引产),但也有助于促进成年人之间的联系。刚坠入爱河的人们,血液中的后叶催产素要比单身者体内的多,而且如果恋爱关系持续下去,这种高浓度激素水平就会保持下去。但后叶催产素的作用远不止这些,因为它还能阻止人们与“第三者”发生性关系。如果已婚男士在鼻子上喷了带有这种激素的喷雾,那么魅力四射的女性在他们周围时,他们会感到不舒服,而且会刻意与她们保持距离。 11

尽管我们认为人类浪漫的爱情是与众不同的,但人类与其他物种神经系统的相似性也是惊人的。埃默里大学神经学家拉里·杨以对两种田鼠的研究而闻名。山地田鼠是田鼠界的花心大萝卜,过着淫乱的生活,而长相相似的草原田鼠则更钟爱一夫一妻制,他们从一而终,共同抚养后代。草原田鼠比山地田鼠脑中有更多后叶催产素受体。结果,他们与性有强烈的积极联系,导致他们会被与自己发生性关系的伴侣强烈“吸引”。后叶催产素确保他们对爱情忠贞不渝。如果他们失去了自己的伴侣,他们的大脑就会发生化学变化,表明他们处于压力和压抑状态。他们也不再积极规避危险,好像他们已经了无牵挂、无惧生死。所以,这些渺小的啮齿类动物似乎也知道忧伤。 12

美国动物学家帕里特夏·麦康奈尔博士描述了她的宠物狗莱西对她最好的朋友卢克之死的反应。这两只小狗喜欢彼此,总是腻在一起。卢克去世之后,莱西一整天都与卢克的尸体待在一起,低着头,眼神忧郁,眉头紧锁。第二天,她的种种行为举动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比如发了疯地转圈圈,像吸奶一样吮吸她的玩具。麦康奈尔断定莱西知道卢卡的死已成定局,否则为什么她的情绪会转变得如此剧烈。 13

种种迹象表明,至少有些动物知道死去的同伴永远不会再动了。一只青少年野生雌性黑猩猩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具从树上掉下来的成年雄性黑猩猩尸体,足足一个多小时没有间断,而周围的雄性黑猩猩们互相拥抱,安慰彼此,神情紧张。 14 如果猿类视其他同伴的死亡为过眼烟云,那他们就没有理由做出如此强烈的反应。意识到死亡的不可逆性意味着对未来的期望。种种科学证据表明灵长类动物有先见之明,因为他们会为自己的旅行做计划,也会为一项任务做准备,但预见出生和死亡的能力尚属罕见。显然,我们缺乏针对这种能力的试验。如果我们称一个人对自己死亡的认识为死亡感——一种只对自己物种的死亡具有的感觉——那我们可能会把莱西对卢克不会回归的认识称为一种终结感。这种感觉与死亡感不同,因为前者只关注他人,而不是自我。

生活中有许多类似的丧亲故事,猫有,当然宠物和主人之间也有。世界上有两只著名的忠犬,一只是爱丁堡的巴比,因为一位病重的老人杰克在去世之前请他吃了一顿饭,老人去世之后,巴比守在老人墓地旁边十四年,风雨无阻,只为报“一饭之恩”;另一只是日本的忠犬八公,他的主人因为心脏病不幸离世后,他每天都会守在他曾经等候主人下班的火车站,一等就是十年,直到去世。我曾经拜访过坐落在爱丁堡和东京的巴比和八公的雕像。其他动物也同样表现出对逝者的忠诚,比如大象会将死者的象牙或骨头放在一起,用鼻子卷起他们,传递下去。有些大象会在几年后返回至亲去世时的地方,只为再看看死者曾经待过的地方。

有一天,我们看到了对待死亡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反应。那时,一条加蓬湾蛇(一种巨毒蛇)进入了非洲一座避难所。这条蛇在倭黑猩猩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只要它一动,所有猿猴都跟着跳。猿猴们小心翼翼地用木棍戳它,最后雌族长抓住了它,将它扔向高空,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蛇死了之后,没有猿猴想要它复活。死了万岁。年幼的猿猴们高兴地把死了的蛇拿起来拖来拖去,好像在玩一个玩具,把它挂在脖子上,甚至扒开它的嘴,研究它的大尖牙。猿猴一定认为蛇死了就不会复活了。

我们很少亲眼见到圈养区猿猴的真实死亡,但在布尔格尔斯动物园,我们目睹了乌尔杰的死亡。她是我最喜爱的黑猩猩之一,有着随遇而安的秉性。然而,乌尔杰突然开始咳嗽,病情持续恶化,我们给她注射抗生素也无济于事。一天,我们看到库夫超近距离凝视乌尔杰的眼睛。接着,库夫没有缘由地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间歇性地抽打自己,就像沮丧的黑猩猩所做的那样。她似乎从乌尔杰眼中看到了什么,她感到非常不安。在此之前,乌尔杰一直沉默不语,但现在,她却无力地尖叫着,尝试着躺下,从她坐的木头上摔了下去,在地上一动不动。大楼另一头的一只雌性黑猩猩像库夫一样绝望地尖叫着,即使她很可能没看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后,所有25只黑猩猩完全安静了下来。在驱散所有其他黑猩猩之后,饲养员对乌尔杰进行了嘴对嘴人工呼吸,但无济于事。尸检报告显示,乌尔杰的心脏和下腹都受到了严重感染。

灵长类动物对死者的反应,比如我们看到的他们对“大妈妈”遗体的处理,像极了我们人类的所作所为,在死者入土为安之前,我们会轻抚遗体,为他洗澡,擦身体,给他化妆,接着才会安葬。不过我们做得更多,因为我们通常会放一些陪葬品,在死者去天堂的“旅程”中陪伴他们。古埃及法老的陵墓里装满了食物、白酒、猎狗、宠物狒狒和整艘帆船。为了让死亡变得不那么难以接受,也为了缓解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人们常常把死亡看作是去另一个极乐世界生活。没有迹象表明,其他动物也有这样的创新思维。

有关动物和人类这种思维差别的讨论,在2015年左右纳莱迪人(一个新的远古人类物种)被发现时达到了空前热烈的程度。他们的遗骸在南非一个岩洞深处被发现。这种灵长类动物有着更新纪灵长类动物一样的臀部,但他们的脚和牙齿更像我们人类。纳莱迪人最有可能是我们祖先的众多属种之一,但古生物学家不喜欢这种说法。他们更希望我们现存的人类是先祖唯一的后代,尽管这种可能性非常小。这样,他们就可以声称自己发现了人类的祖先。但如何为拥有与人类相同大脑的纳莱迪人证明这一点呢?当科学家发现纳莱迪人的化石被保留在几乎同一个难以进入的洞穴时,他们似乎知道了什么,因为这些残骸一定是被故意放在那里的。他们声称,只有人类才会如此关心自己的死者。这种提议具有高度推测性,源自科学家对其他物种对待遗体方式的无知。

因为黑猩猩从未与其他灵长类动物在一起生活过很长时间,所以他们没有理由掩盖或掩藏尸体。如果他们生下来就在洞穴或定居点,那毫无疑问,他们会知道腐尸会招引食肉动物,特别是土狼这样可怕的捕食者。猿猴显然足够聪明,知道通过掩盖臭尸或挪走它们来解决问题。但这种行为几乎不需要来世信仰。同样的实际需求可能也推动了纳莱迪人的出现。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小心翼翼地将遗体运到洞穴深处,还是随便把他们扔到洞穴深处,只是为了摆脱他们。当然,情况可能更糟,因为谁说过遗体是当时死在山洞的?

“naledi”(纳莱迪)是“denial”(否认)的变位词(字母相同,顺序不同),这真是个奇怪的巧合。化石的发现者一边极力强调它的人性,一边又极力否认我们祖先与猿猴的共同之处。我们与猿类的区别就像亚洲象和非洲象的区别一样久远,我们与猿类的基因既相似又不同。然而,当我们纠结于自己的血统是由猿类进化而来这一点时,我们可以自由地称这两个其他物种为“大象”。对于这一过程,我们甚至有专门的词汇去描述,如“hominization”(人化过程)和“anthropogenesis”(人类起源)。有这样一个时间点是一种普遍的错觉,就好像试图找到光谱中橙色变成红色的精确波长一样。我们渴望找到划分进化阶段的精确时间点,但进化却又是一个极其顺利的过程(没有特定的时间点)。

死亡的感觉有多普遍,这种感觉多大程度上依赖于对未来的心理预测,现在仍然不得而知。但至少有些物种在通过闻、触碰和复活等尝试之后,确认他们的至爱已经走了,也意识到了他们和死者的关系从当下变成了永恒。但他们是如何产生这种意识的,仍然是个谜。是基于生活经验,还是他们直觉上知道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这再一次提醒我们,所有情绪背后都有大学问。不然,要情绪干吗?当动物做了一些有趣的事情时,认知科学家有时会说“那只是一种情绪”,但情绪从来都不简单,永远不要脱离情境去评估情绪。特别是忧伤,绝不能简单地被称为情绪。它代表社会连接的悲伤面——失去。忧伤会直击动物灵魂深处,其程度不亚于对人的伤害,原因是我们与动物有相同的神经机制,比如后叶催产素系统,或许对于生活中的美好和脆弱,我们与动物也有相似的认识。 wd8Pxf1erG5Dbw/csqEpR5JueFPMAXYkWB9Qvz/aRFwCvWTJHkjdZ3Lk9eEO90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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