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行为对我来说再自然不过了,以至于它已经融入我日常生活的点滴了。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给妈妈描述一辆公交车上的场景时,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我确定我当时十二岁。公交车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一直在粗暴地接吻,我虽然无法理解这种接吻的方式,但这是典型的青少年式接吻,他们两唇相吸,双舌缠绵。这件事本身并不特别,但随后我注意到女孩嘴里嚼着口香糖,而接吻之前我只看到男孩在嚼口香糖。我很困惑,但还是想通了,这就像连通器的法则一样。然而,我妈妈听到这个故事后一点儿也不激动。她带着困惑的表情告诉我,不要过度关注别人,这样不好。
观察现在是我的职业,但别指望我注意一件连衣裙的颜色或一个男人有没有戴假发,我对这些压根儿不感兴趣。我只注意情绪表达、身体语言和社会动态。这些在人类和其他灵长类动物中都表现得如此相似,以至于我的技能同样适用于两者,尽管我的研究更关注后者。读博士期间,我有一个能俯瞰动物园里黑猩猩的办公室(位于荷兰阿纳姆皇家博格斯动物园)。作为在耶基斯国家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位于乔治亚州首府亚特兰大)工作的一名科学家,过去25年里,我也有类似的工作环境。我所研究的黑猩猩生活在一个野外观测站,他们 偶尔爆发动乱,动静之大足以吸引我们冲到窗口一看究竟。大多数人看来,不过是20只毛茸茸的野兽聚在一起乱吼乱叫,但实际上那是一个高度有序的社会。我们仅凭脸甚至声音就能识别出每一只黑猩猩,并且知道会发生什么。如果没有模式识别,观察就是无重点的、随机的,就像你观看一项自己从未涉足且所知甚少的体育比赛,你基本看不出个所以然。这就是我无法忍受美国电视台对国际足球比赛报道的原因:大多数解说员在比赛开始后才姗姗来迟,他们不能很好地领会比赛的基本战略;他们只关注足球本身,即使在关键时刻还不停地讲些没用的。这种情况就发生在缺少模式识别时。
跳出中心场景是进行观察的关键所在。比如,当一只雌性黑猩猩以扔石块或极力靠近的方式吓唬其他同伴时,你需要有意地把目光从他们身上挪开,以观察他们周围的环境。科学上的进步就是这样取得的,我称之为“整体观察”,即观察时需要考虑更广泛的背景。受到威胁的雄性黑猩猩最好的朋友熟睡在角落里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被忽视,只要他醒来并直奔现场,事情就会发生改变。整个群体见证了所发生的一切。当一只雌性黑猩猩发出巨大的声响宣布这一举动时,黑猩猩母亲则紧紧地抱住她们的孩子。
冲突逐渐平息之后,你不能直接走开,而应该观察这场暴乱的“主演”,因为他们的“表演”还没有完成。我目睹过成千上万次和解,但这是第一次让我感到惊讶的。一场对峙后不久,两只雄性黑猩猩面对面双腿直立走向对方——他们的毛发全都竖起,身材看起来是平时的两倍,他们的眼神如此犀利,以至于我以为双方的冲突又要爆发了。但是当他们靠近彼此时,其中一只黑猩猩突然转身,展现自己的背部。作为回应,另一只黑猩猩靠近他的肛门,用嘴唇舔,用牙齿咬,大声娇喘,表明他愿意和解。前一只黑猩猩也想做同样的事情,于是他们最终呈现一个尴尬的“69体位”,这样他们就能同时慰藉梳理对方的臀部。之后,他们很快放松下来,转过身去抚摩彼此的脸颊,世界恢复平静。
在争斗后的和解过程中,雄性黑猩猩渴望梳理对手的臂部,如果他们同时这样做,可能会导致尴尬的姿势。
最初梳理的部位可能看起来很奇怪,但请记住,英语(以及许多其他语言)中有诸如“蹭鼻头”“舔屁股”这样的表达。我确定这些表达的存在都有它们的道理。我们知道,强烈的恐惧会导致呕吐和腹泻。当我们受到惊吓时,经常会说“紧张到尿裤子”,这在猿类中也很常见,只是他们没有裤子。因此,身体语言提供了至关重要的信息。一场小冲突结束之后很久,你可能会看到一只雄性黑猩猩“随意”漫步到他的竞争对手之前待过的草地,俯下身子到处嗅。视觉在黑猩猩和人类身上都占据主导地位,但嗅觉仍然至关重要。隐蔽拍摄的内容也显示,人们握手(特别是与同性伙伴握手)之后,常常会闻一闻自己的手。我们随意地把手贴近自己的脸,收集一种化学气味,这种气味能告诉我们对方的性格等信息。我们无意识的这种做法,就像我们所做的许多其他类似于灵长类动物的行为一样。然而,我们喜欢把自己看作理性生物,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其他动物则被我们描述成是自发去做这些事情的,但事实远没有这么简单。
我们和其他灵长类动物有相似行为的主要原因是驱动我们的情绪,这些情绪从愤怒到惊恐、性欲、喜爱以及寻求占上风。我们不断地感受自己和他人的感受。然而,对于任何观察者而言,棘手之处在于情绪和感受并不能同日而语。我们往往把两者混为一谈,但严格意义上讲,感受是内在的主观状态,只有它的主人才知道。我知道自己的感受,但我不知道你的感受,除非你告诉我。感受只能通过语言来传达。而情绪是驱动行为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情绪由特定的刺激和伴生的行为改变引起,外化于表情、肤色、音色、手势、气味等。只有当你意识到这些变化时,情绪才能转变为感受,也就是有意识的体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展现”自己的情绪,但“谈论”自己的感受。
拿和解来说,它被定义为对峙之后的友好重聚,是一种可衡量的情绪互动。一方面,你所需要的只是一些耐心,来看看之前敌对的双方之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另一方面,伴随和解的感受(悔悟、宽恕、释然)只有经历过才能体会。你可能会说其他动物也有同样的感受,但即使是人类,你都不能明确知道他们的感受。比如,人们可能声称他们已经原谅了一些人,但我们能够相信他们吗?很多时候,他们口是心非。人们并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内心状态,常常误导自己和所处的环境。我们是“虚假快乐”“压抑恐惧”和“被误导的爱”的主人。这就是为什么我很乐意与非语言动物工作的原因。我不得不去猜测他们的感受,但至少不会被他们告诉我的所误导。
尽管人类心理学研究很大程度上还依赖问卷调查,偏重自我报告的感受而忽视实际行为,但在我看来,主次顺序应该颠倒。我们需要对实际的人类社交活动进行更多的观察。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让我带你去参加在意大利举行的一个大型学术会议,我作为一个初露头角的科学家参加了这个会议。我在那里谈论灵长类动物是如何解决冲突的,未曾料到冲突在人与人之间上演。有一位科学家的举动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一定是因为他是一位以英语为母语的名人。在国际会议上,英国人和美国人常常把能说母语错误地认为是智力上的优势。因为没有人会用蹩脚的英语去反驳他们,所以他们从未质疑过这一观点的正确性。
讲座有一整节课,每节课结束后,我们著名的科学家就离开他的座位走到前排,帮助我们理解刚刚所听到的。他没有待在观众席,而是走上讲台,接过演讲者的麦克风。掌声犹存之时,他就迫不及待地提出自己的观点,这让人感觉他极度自命不凡。由于大部分观众通过翻译设备听讲,虽然他们已忍无可忍,但这种不满情绪很难被发现。事实上,语言传递的延时性可以帮助观众看穿他的行为,就像我们在关掉电视机的声音后能更好地读懂辩论双方的肢体语言一样。人们很难无视这位科学家的趾高气扬以及对那位演讲者的不敬。
意大利发言人演讲完之后,这位科学家大步向前,毫不客气地说:“她真正想说的是……”我们不记得这个话题了,只记得演讲者的脸拉得很长,30秒之后,台下的观众开始发出嘘声。如今,我们把这件事称之为“男人说教”事件,即以居高临下的说教姿态向对方解释某事,以为对方完全无知。我们著名的科学家脸上的惊讶表情表明,他错误地判断了自己滑稽行为的接受程度。在这之前,他都认为自己能轻易地抓住人们的吸引力。他惊慌失措、无地自容,匆忙走下讲台。
演讲者和科学家在观众席入座后,我一直盯着他俩。短短15分钟内,科学家走近演讲者,看到她没有翻译设备,就把自己的给她了。她礼貌地接受了(或许她实际上根本就不需要),这算得上是一个“含蓄”的和解姿态。含蓄,是因为双方没有提及刚刚尴尬的时刻。人类往往在冲突过后发出善意的信号(一个微笑、一句赞美),然后这件事就过去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之后通过其他人我得知所有演讲结束之后,那位科学家第二次找到演讲者,表明歉意,跟她道歉说“我真是个十足的傻瓜”。这种难能可贵的自我认知接近一种明确的和解。
尽管冲突、和解在生活中不断上演,但当我在会议上看到这样的情形时,还是很入迷。观众对我演讲内容的接受程度也参差不齐。那时我的研究刚刚起步,科学界在研究其他物种和解方面还是空白。我认为没有人质疑我的观察结果——我有许多数据和照片作为支撑——但他们就是不知道这些材料在研究中起什么作用。那时候,有关动物冲突的理论只关注成败。成功就好,失败就不好,最重要的是谁能得到资源。20世纪70年代,动物是霍布斯式的:他们暴力、好斗、自私,从未真正善良。这使得我对和解的强调毫无意义。加之这一术语(和解)听起来很情绪化,因此,那时我的研究并不被看好。一些同事自视高人一等,认为我陷入了科学领域之外的空想概念中。那时我还很年轻,他们教育我自然界的一切都围绕着生存和繁衍,没有任何生物会在和解方面走很远。妥协是专属于弱者的。他们说,即使黑猩猩表现出和解的行为,他们是否真的需要这种和解也值得怀疑。当然,那时并没有发现其他物种有同样的和解行为,我在孤注一掷。
几十年后,经过成百上千次科学研究,我们认识到,和解实际上是一种很普通也很常见的现象。和解存在于所有群居哺乳动物中,从老鼠、海豚到狼、大象、鸟类,无处不在。和解能及时修补冲突双方的关系,它在动物界如此常见,以至于现在我们发现若有群居哺乳动物在发生冲突之后不和解,会感到很惊讶。我们想知道这些动物是怎么保持他们的社会团结的。但当时我对这些一无所知,只能礼貌地听取着这样或那样的意见。即便如此,我并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因为在我看来,实际观察胜过任何空想理论。先有动物行为,后才有关于动物该如何表现的先入为主的观念。如果你天生就是个观察者,这就是你得到的一种对科学的归纳方法。类似的,如果你能观察到像查尔斯·达尔文《人与动物的情绪表达》一书中所做的那样,即使其他灵长类动物在情绪激动时有像人类一样的面部表情,你也不能否认他们与人类内心世界的相似之处。他们露齿笑,高兴时发出嘶哑的笑声,沮丧时噘嘴,这自然而然成为你理论的出发点。关于动物情感,你可以持任何你喜欢的观点,或者没有观点也行,但你必须想出一个框架,在这个框架中,人类和其他灵长类动物通过相同的面部肌肉交流他们的反应和意图。达尔文通过假设人类和其他物种间情感上的连续性,自然而然地做到了这一点。
然而,表达情感的行为和动物(有意识或无意识)体验这些状态的方式之间存在着巨大差异。任何声称知道动物感受的人,都只是猜想,没有科学依据作为支撑。这不一定是坏事,并且我完全赞成“我们的亲戚(黑猩猩)与我们也有相似的感受”这一假设,但我们不能满足于此,止步不前。即使当我把“大妈妈”最后一次拥抱”描述为一只年长黑猩猩和一位老教授在“大妈妈”去世之前的拥抱时,所涉及的情感也只是我描述的一部分。他们的感受因熟悉的行为和特定的环境而产生,但仍然让人难以捉摸。这种不确定性一直困扰着研究情感的学生,这也是这一研究领域常常被贴上“阴郁”“麻烦”等标签的原因。
科学向来精确,正是这种“精确”让普通大众在谈及动物情绪时常常与科学意见相左。你若在大街上问普通人动物是否有情绪,他们会回答“当然有”。毋庸置疑,他们的宠物狗、宠物猫都有各种各样的情绪,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其他动物也有情绪。然而,你若在大学里问教授同样的问题,很多人会挠挠头,表情困惑,并说:“你究竟想问什么?”甚至会问你是怎么定义情绪的?他们可能会沿用美国行为学家伯尔赫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的“操作性条件反射”理论,将情绪定义为“我们通常将行为归因于虚构的原因” 1 。的确,现在很难找到完全否定“动物情绪”的科学家,很多人不愿意谈论它们。
各位读者,如果你因为有人质疑动物的情感生活而感到被冒犯,那容我提醒一句:如果没有严谨的科学,我们到现在还认为地球是平的,蛆是自己从腐肉里爬出来的。科学在质疑普遍的先入之见时,处于最佳状态。尽管我不同意对“动物情绪”持怀疑态度的那些观点,但是我认为肯定“动物情绪”的存在如同说“天是蓝的”一样,很笼统。我们需要去了解更多,如究竟是何种情绪?他们感觉如何?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对鱼和马来说恐惧一样吗?仅凭印象不足以回答这些问题。且看我们如何探索人类自己的内心活动。受测者被带进一个房间,他们可以在里面随意地看视频或玩游戏,有专门的设备测定他们的心率、皮肤电反应和面部肌肉收缩等,我们还会扫描他们的大脑。对于其他物种,我们同样需要进行细致的观察。
我喜欢跟踪野生灵长类动物,多年来我也去过世界上许多野外试验站,但我们从中能学到的东西是十分有限的。我见到过的最触动人心的情形是,在我上方的野生黑猩猩突然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和巨响。黑猩猩是世界上最喧闹的动物之一,如果搞不清楚他们喧闹的原因,我的心就会一直悬着。后来发现,是他们捕捉到了一只倒霉的猴子,我对黑猩猩珍惜猎物的程度没有丝毫怀疑。当看到其他黑猩猩簇拥在猎物主人旁边分享食物时,我在想猎物主人愿意分享食物,是因为他自己吃不完才与同伴分享,还是因为他想摆脱那些“讨食”的家伙,毕竟他们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食物送进嘴里,一边又喋喋不休地抱怨着。第三种可能是,他知道那些家伙有多想要一块肉,他与大家分享完全是出于无私。当然,仅凭观察我们看不出所以然。如果我们让猎物主人更饥饿,或者增加其他同伴通过乞求就获得食物的难度,他还会如此大方吗?只有通过条件控制试验,我们才能了解动物行为背后的真正动机。
条件控制试验在智力研究上效果甚好。我们敢于谈论动物智力的全部原因,得益于一个世纪以来人类在符号交流、镜像自我认知、工具使用、对未来的计划以及对他人观点的接受等方面所做的试验。这些研究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并将人类和其他动物区别开来。只有在我们采纳一个系统的方法之后,才能期待在情绪研究上取得同样的成果。理想情况下,我们应该把来自实验室和野外的研究成果放在一起,因为不同的物种有着相同的问题。
情绪是特别的,它们可能虚无缥缈,但它们也是迄今为止我们生活中最出彩的部分。情绪让世间万物变得有意义。试验中,比起没有任何情绪传递的图片和故事,人们能更好地记住那些饱含情绪的图片和故事。我们也喜欢用情绪化语言来描述我们已经或即将要做的任何事情。婚礼是浪漫和喜庆;葬礼是饱含泪水的;体育比赛可能是妙趣横生的,也可能是让人大失所望的,取决于比赛结果。当涉及动物时我们也有同样的偏见。一段野生卷尾猴用石头敲开坚果的视频,其点击量远没有水牛群为保护他们的幼崽奋力驱逐狮子的视频高。我们观察到有蹄类动物(水牛)用犄角抵住捕食者(狮子),幼崽就能从捕食者(狮子)的魔爪中逃出。两个视频都很有趣,也都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但后者更扣人心弦。我们同情幼崽,听着他们哞哞的叫声就心软,当他们与母亲团聚时,我们感到由衷的高兴。我们似乎忘了,对狮子来说,这一结果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这就涉及情绪的另一方面:它们让我们偏袒某一方。
不仅仅是我们对情绪有强烈的兴趣,整个社会都是由情绪构成的,只是鲜有人知。如果不是因为所有灵长类动物对权力的渴望,我们的政治家为何要谋求更高的职位呢?如果不是维系父母和孩子之间的情感纽带,你又为何会担心自己的家庭呢?如果不是为了让人们在社会联系和同理心中体面漂亮,我们又为什么要废除奴隶制和童工呢?亚伯拉罕·林肯为解释反对奴隶制的原因,提到他在美国南部遇到的被手铐脚镣束缚的奴隶们惨不忍睹的情景。我们的司法系统将痛苦、复仇等情绪转化为公正的惩罚,我们的医疗系统根植于同情。医院(来自拉丁语的“hospitālis”或“好客”)起初是由修女们运作的慈善机构,后来才转变为被专业人士运作的社会机构。事实上,所有我们最珍视的习俗和成就都与人类的情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情绪就没有它们的存在。
这一认识让我从另一个层面审视动物情绪,不是将它仅仅作为一个议题去完成,而是将它作为能照亮我们的生存、目标、梦想和我们高度结构化的社会去研究。鉴于我的专长,我自然会把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我们的近亲——灵长类动物身上,但这并不是因为我认为他们的情绪与生俱来就更值得被关注。灵长类动物的确在表达自己情绪方面更像人类,但在动物王国,情绪随处可见,从鱼类到鸟类,甚至昆虫以及章鱼这类软体动物也都有情绪。为简化起见,下文中我将把其他动物(除人类之外)称作“动物”,尽管对我——一个生物学家来说,人类也是动物的一员,这一点不言而喻,我们都是动物。因为我并不认为人类与其他哺乳动物在情绪上有很大不同,而且事实上,将人类的情绪从动物世界中单独拎出来有点牵强,所以我们最好密切关注与我们同处一个星球的其他伙伴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