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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间

为寻求刺激而聚到一起的七个貌似正经的男人——我也是其中一员——在特意为此准备的“红房间”里,仰靠在套着深红色天鹅绒的舒适扶手椅上,焦急地等待着今晚的主讲人会讲个什么诡异的故事。

七个人围坐在一张同样铺着深红色天鹅绒的大圆桌四周,桌子上放着一座有着古雅雕刻的烛台,三支粗蜡烛插在烛台上,顶端的火苗微微晃动。

整个房间里,从屋顶到地板都悬垂着褶皱密集的猩红色绸缎幕布,连窗户和大门也不例外。浪漫的烛光中,我们七个人的硕大影子投射在宛如刚从静脉流出的血液般暗红色的垂幕上。影子随着摇曳的烛光,像几只巨大的昆虫在绸缎幕布的褶皱处忽伸忽缩地爬行着。

每次进入这个房间,我都会产生坐在一只巨大生物的心脏里的错觉。我甚至能够感受到,那个心脏在以与其相称的缓慢速度扑通扑通地跳动着。

每个人都不说话。我透过烛光,漠然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几个人脸上笼罩的红黑色影子。我发觉那几张脸竟然都像能面一般毫无表情,一动不动。

终于到时间了,今天讲故事的人是新加入俱乐部的T。他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蜡烛的火苗,开始讲起了下面这个故事。由于烛光投射形成的阴影,他的下颚看上去就像骸骨,每次说话时都颤颤巍巍,凄凉地张合着。我望着他,感觉像在看一个怪异的人偶正被人操纵。

插画师:朱雪荣

虽然我认为自己的精神是正常的,别人也都是这样看我,但我还是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正常。也许我就是个疯子,即使不到那个地步,大概也算是个精神病患者。总之,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无聊透顶。我觉得活着是一件无聊得让人受不了的事。

虽然我曾经也有过和普通人一样沉迷于各种享乐的时期,但是没有一样东西能稍微抚慰一下我与生俱来的无聊感,反而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太没意思了,留给我的只有失望。结果,我变得什么事都懒得做了。如果有人对我说,什么什么游戏很有意思,肯定会让你上瘾的,我也不会立刻兴奋起来说“啊!还有这么好玩的东西,赶快去玩玩吧”,而是先在脑子里想象它怎样有趣,可是想了半天后,得出的结论总是“也没什么好玩的”,就这样嗤之以鼻。

于是,在一段时间里,我是名副其实的什么都不做,每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我只是进行各种幻想,然后一个个地否定掉:“这个也无聊,那个也没意思。”我觉得活着比死还痛苦,然而在别人眼里,我过的是令人羡慕的安逸生活。

若是我每天都要为面包去奔波,或许还不致如此。即使不得不干体力活,至少有件事情可做,也算幸福。或者我是个超级大富翁,那就更好了。那样的话,我肯定能够凭借金钱之力,沉迷于历史上那些暴君做过的穷奢极欲或血腥的游戏,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乐趣中,当然这也是实现不了的愿望。如此一来,我只能像童话中的懒汉一样,生不如死地活下去,一天一天地打发着游手好闲的无聊日子。

我这么一说,大家肯定会觉得:“没错,没错。不过,要说对这个世界厌倦透顶嘛,我们可绝不输给你。所以,我们才会组成这个俱乐部,想办法寻求刺激呀。你不也是因为觉得无聊至极才加入我们的吗?所以,即使你不说自己有多无聊,我们也心知肚明。”确实是这样,我根本没有必要唠唠叨叨地诉说自己有多么无聊。不过,正因为我知道你们很清楚无聊是什么玩意儿,才下决心今晚来到这里,给你们讲述我与众不同的经历。

我经常出入楼下的西餐厅,自然和这里的老板熟识,不仅很早以前就经常听他说起这个“红房间”俱乐部的事,还再三被怂恿加入。尽管如此,我这个本该求之不得的无聊之人,直到现在才加入。这么说可能有点儿辩解之嫌吧,那是因为我无聊得与大家无法相提并论——我已经无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什么犯罪和侦探游戏啦,降灵术以及其他各种心灵方面的实验啦,参观监狱、疯人院、解剖学教室啦,对于这些还多少有点儿兴趣的你们是幸福的。即使我听到你们打算去偷看执行死刑,我也一点儿不觉得惊讶。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老板提到这个俱乐部时,我不仅对其他平常的刺激厌倦了,还发现了一种极其有趣的游戏——虽说有点儿恐怖,不过对于我来说,它也可以说是一种游戏——并且沉迷其中了。

这个所谓的游戏就是——杀人。突然这么说出来,大家可能会吓一大跳。是真的杀人。而且从我发现这个游戏到现在,仅仅为了解闷,这个游戏已经夺去了将近一百个成人和孩子的性命了。你们可能会以为,我现在已经幡然悔悟,是来忏悔这可怕的罪恶的。你们想错了,我一点儿也没有悔悟,也没有因为自己犯罪而害怕。不仅如此,啊,真是太不像话了!我最近甚至对杀人这种血腥的刺激也厌倦了。现在我迷上了服用违禁药品。但是,这玩意儿毕竟不是一般的东西,就连我这样绝望的人,对生命也有所留恋,所以一直忍耐到今天。可是,现在既然连杀人都厌倦了,那么除了去自杀,我还能追求什么刺激呢?过不了多久,我可能就会被违禁药品夺去生命。一想到此,我就想趁着还能条理清晰地说话,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倾诉给什么人听一听。那么,这个“红房间”里的各位,不是最适合的人选吗?

因此,我申请加入俱乐部,并不是想成为各位的伙伴,只是想让各位听一听我的可怕经历。幸运的是,按规定,新加入的会员必须在第一个晚上说点儿什么符合俱乐部宗旨的故事,因此,我得以抓住完成我的愿望的机会。

那是大约三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已经彻底厌倦了各种刺激,觉得活着毫无意趣,就像一只无聊的动物,无所事事地苦熬着每一天。那年的春天,虽说是春天,天气却还很冷,可能是二月底三月初的一天晚上,我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实际上,这件事成了后来我杀死近一百人的动机。

那天,我不记得在哪里玩了很久,大概是夜里一点吧,我当时可能有点儿醉。虽然夜里很冷,我却没有坐车,而是晃晃悠悠地往家走。只要再拐过一条街,走一百米左右就到我家了。我不经意地拐过那个街角,迎面有个男人慌慌张张地向我这边疾步而来,和我撞了个满怀。我吃了一惊,对方好像更吃惊,呆呆地站着。当他借着昏暗的路灯看清我之后,马上问道:“这附近有没有医生?”我一问才知道,这个男的是个汽车司机,说是刚才把一个老人——老人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游荡,多半是个流浪者——撞倒了,伤得很重。我往旁边一看,果然在两三百米远的地方停着一辆汽车,车旁边好像躺着个人,轻轻呻吟着。警察岗离这儿很远,负伤者又很痛苦,所以司机决定先寻找医生。看来一定是这么回事。

因为我家就在附近,对于这一带我很熟悉,所以马上告诉了他医院的地址:

“从这儿向左走两百米左右,在路的左侧有一家亮着红灯的建筑物,就是M医院。你去敲门,把大夫喊起来就是了。”

于是,司机在助手的帮助下,马上把负伤者送到M医院去了。我一直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就算遇上这种事,我也没觉得有什么意思,所以回到家里后——我是个独身者——我不是醉了吗,躺倒在用人给我铺好的床铺里,就立刻睡着了。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我把这件事忘掉的话,就没有后来的事了。然而,第二天醒过来后,我还记得昨天夜里发生的这件事,而且闲极无聊地开始想知道那个受伤的人现在怎么样了。突然,我想到一件奇怪的事。

“啊,我犯了一个大错。”

我大吃一惊,虽说我当时喝醉了,但神志绝对是清醒的。我吃惊的是,自己为什么要让他们把那个受伤的人送到M医院去呢?

“从这儿向左走两百米左右,在路的左侧有一家亮着红灯的建筑物,就是M医院……”

我还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可是当时为什么不说“从这儿向右走一百米,有一家叫K的外科医院”呢?

我告诉他们的M医院是一家有名的无良医院,而且能不能做外科手术都令人怀疑。可是就在与M医院相反的方向,比M医院还近一些的地方,就有一所设备齐全的K外科医院。我当然很清楚这个情况,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他去M医院呢?我到现在也不清楚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是怎么回事,也许是一时没想起来吧。

我有点儿担心起来,就让用人去打听了一下附近有什么传闻,结果听说那个伤者死在了M医院的诊察室。一般来说,医院都不愿意接收那种因车祸受伤的人,何况是半夜一点的时候,也是情有可原。可是据说当时不管汽车司机怎么敲门,M医院推三阻四地就是不给开门。想必是拖了很长时间,当他们终于把伤者抬进去时,已经太迟了。不过,如果M医院的医生告诉他们“我不是这个专科的医生,你把他送到附近的K外科医院去吧”,那个受伤的人或许还有救。真是太不像话了。大概是他想自己来处理这个严重的伤者,然而失败了。据传言,医生当时很慌张,胡乱折腾了伤者很长时间。

听了这些,我竟然生了某种匪夷所思的心情。

在这个案子里,到底是谁杀死了那个可怜的老人呢?不用说,汽车司机和M医院的医生都各有其责任,而且如果依据法律的话,恐怕会针对司机的过失进行处罚;可事实上,责任最大的难道不是我吗?如果那时候我不是告诉他去M医院,而是去K外科医院的话,那个伤者也许就能得到有效的救治。司机只是把他撞伤,并没有杀死他;M医院的医生因为医术拙劣才失败,所以也不该受到责备,即使他有必要对此负责,追根究底也是因为我推荐了不适合的M医院造成的。也就是说,救老人还是杀老人取决于我当时如何指路。虽然看上去让老人受伤的是司机,但真正杀死老人的不是我吗?

这是从偶然过失的角度来看,但如果不是过失,而是故意想置人于死地,又该如何判断呢?不言而喻,我不就是犯了杀人罪吗?然而,在法律上即使惩罚了司机,但对于我这个真正的杀人犯恐怕连怀疑都不会吧!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这个死了的老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就算受到怀疑,只要回答我忘了有其他的外科医院,不就没事了吗?这完全是我内心怎么想的问题。

各位以前有没有想到过这种杀人方法呢?我是经过这次车祸才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试想一下,这个世界是多么险恶啊!天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只要毫无理由地故意告诉人家去找错误的医生,就能将这条本来可以救回来的生命无端毁掉。

下面这件事,就是后来我进行试验并成功了的。假设一个乡下老太婆想横穿电车轨道,此时不仅有电车,还有汽车、自行车、马车、人力车等都在马路上交织往来,那个老太婆的脑子肯定很混乱。假设在她迈出一只脚的瞬间,有一辆电车或其他什么车风驰电掣地驶来,离她只有两三百米。此时,她并没有注意到电车开过来,继续横穿过去的话,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事。可是,倘若有人大喊一声“老婆婆,危险!”,她必然会突然慌了神,会犹豫是向后退还是继续往前。而如果那辆电车因为距离太近,刹不住车,这句话就足以让她受重伤,甚至要了她的性命。我刚才也说过,我曾经就用这种方法顺利地杀死了一个乡下人。(说到这儿,T稍微停顿了一下,阴森森地笑了。)

在这种危急关头喊“危险”的我显然是杀人犯。可是有谁会怀疑我呢?有谁会想到,有人只是为了好玩,而把一个和自己无冤无仇、素昧平生的人杀掉呢?对于喊出“危险”这句话,无论怎么解释也只会被认为是出于好意。从表面上看,我只会得到死者的感谢,绝对没有被怨恨的道理。各位想想看,这是一种多么完美无缺的杀人方法啊!

世人都愚蠢地坚信干坏事一定会触犯法律,受到应有的惩罚。任何人都想象不到,这个国家的法律也许会放过杀人者。可是事实又是怎么样的呢?从我刚才说的那两个例子类推,不是可以想到很多让人丝毫不必担心会触犯法律的杀人方法吗?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与其说我为这个世界的可怕而战栗,不如说我为造物主给我们留出的这种犯罪余地感到无比的快乐。我由衷地为这个发现而狂喜。这难道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吗?只要按照这个方法去做,就如同活在大正时代,唯独我一个人可以那样随意行事。

于是,我想到利用这种杀人方法来填补生不如死的空虚。这种绝对不会触犯法律的杀人方法,纵然是夏洛克·福尔摩斯都无法看破呀。啊,这是多么完美的兴奋剂啊!从那以后,这三年间,我一直沉迷于这种杀人乐趣之中,从前的空虚感也不再出现了。各位不要笑,我对自己发了誓,不夺取一百个人的命就决不终止这种杀人行径。

直到大约三个月前,我正好杀死了九十九个人。这时候的我,对杀人也完全厌倦了。这个回头再说。那么我是怎么杀死这九十九个人的呢?不用说,我对这九十九个人没有一点儿仇恨,只不过是对这个无人知晓的杀人方法及其结果感兴趣才这么干,所以我从来不重复使用同一种方法。因为杀了一个人以后,琢磨下次用什么新的方法杀人本身也是一种乐趣。

不过,今晚我没有时间把我实行的九十九种杀人方法一一介绍。而且今晚我来这儿,也不是为了坦白花样翻新的杀人方法。我为了摆脱空虚而不惜犯下这种惨无人道的罪恶,到头来,就连干这种邪恶之事我也厌倦了。接下来,我想毁灭自己。今天来只是想告诉各位我这种不正常的心态,听一听大家的看法。因此,关于杀人方法,我只打算讲两三个实例。

在我发现这种方法后不久,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在我家附近有一个盲人按摩师,他是残疾人中常见的那种相当固执的人。别人出于好意提醒他时,他总是反着理解,认为是别人欺负自己看不见才这样捉弄,总故意做出相反的举动。总之,他的个性不是一般的固执。

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迎面碰到那个固执的按摩师走过来。他傲慢地把手杖扛在肩上,一边哼着歌一边优哉游哉地走着。正好那条街昨天开始修下水道,在马路一侧挖了很深的沟。但他因为是个盲人,看不到“禁止通行”的告示牌,所以完全不知情地在沟边悠然散步。

看到这个情景,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妙招。我喊了一声按摩师的名字:“喂,N君!”

因为经常请他给我按摩,彼此都很熟悉,所以我大声喝道,故意带了点儿开玩笑的口气:“喂,危险啊!靠左边走,靠左边走啊。”我知道只要这么一说,照他平日的个性,肯定会认为我是在跟他开玩笑,会故意往右边而不往左边走。果然不出所料,他用斥责的口吻说:“嘿嘿……净跟我说笑!”然后,马上向相反的右边迈了两三步,结果一只脚踏进下水道工程的壕沟中,转眼间掉到三米多深的沟底。我装作特别吃惊的样子,跑到沟边往下面看,心想:不知有没有成功。

好像是碰巧撞到了致命部位,我看见他软绵绵地躺在沟底,一动也不动。大概被壕沟边沿凸出的石头尖划破了吧,从他偏分的头上流淌出黑红色的血,舌头好像被咬断了,嘴和鼻子也在淌血。他脸色苍白,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样,这个按摩师即使已奄奄一息,居然还活了一个星期,但最终还是断了气。我的计划大功告成。有谁会怀疑我呢?我平时照顾他的生意,常常叫他按摩,绝对不可能对他怀有构成杀人动机的仇恨。再说,我是想让他避开右边的沟,才喊“靠左走,靠左走”,因此只会有人承认我的好意,绝不会想到我那提醒的话语中竟然隐藏着可怕的杀机。

啊,这是多么可怕又有趣的游戏啊!于是在最初那段时间,当我想出绝妙的诡计时,简直可与艺术家创作成功的狂喜相匹敌。加上实行诡计时的紧张感、达成目的时的满足感,以及看着那些被杀死的男男女女竟然不知杀人者就在眼前,看着他们鲜血淋漓、垂死挣扎的痛苦样子,这感觉不知让我多么狂喜呢。

还有这样一件事。那是夏日的一天,天气阴沉,我在郊外一座所谓的文化村里闲逛,那里散落着十多家西洋馆。正当我从最气派的水泥建筑后面走过时,突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东西,那是一只飞快地掠过我鼻尖的麻雀。它在从西洋馆屋顶拉到地上的粗铁丝上停了一下之后,突然像被弹回来似的掉下去死了。

我很好奇怎么会这样,仔细一看才知道,那条铁丝原来接在西洋馆屋顶的避雷针上。铁丝上有绝缘线,但是那只麻雀停的地方的绝缘线不知怎么剥落了。我虽然对电不在行,但记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由于空中放电作用,避雷针的针尖上会有强电流通过。啊,就是这个原理吧。因为我第一次碰到这种事,觉得很稀奇,就站着看了那根粗铁丝好久。

就在这时,从西洋馆一侧走出一群好像在玩打仗游戏的孩子,叽叽喳喳地嚷嚷着。其中有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其他孩子都快步往前走,只有他一个人落在后头。我想看看他要做什么,只见他站到刚才说的避雷针前面高出一点儿的地方,掀开衣裤开始撒尿。我突然又想到一个妙计。中学时代,我曾学过水是电的导体,现在这个孩子站在高处,把尿撒到铁丝绝缘线剥落的地方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因为尿里有水,所以也是导体。

于是,我对那个孩子这样喊道:

“喂,小孩,你对着那根铁丝撒尿试试,看看能不能够得到。”

那个孩子说:“这有什么难的,你看着!”

说完,孩子立刻扭转身体,对准铁丝裸露的部分尿起来。就在尿液即将碰到铁丝的时候,孩子砰的一声跳舞似的跳起来,啪的一下子倒在地上。你们说恐怖不恐怖?后来听说,避雷针上有那么强的电流非常罕见。就这样,我生来第一次看到了人被电死的样子。

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也不用担心会受到什么怀疑,只需对抱着孩子的尸体痛哭的母亲说句安慰的话,然后就能离开那里了。

还有件事也发生在一个夏天。我一直想把一个朋友当作牺牲品——虽然这么说,但绝不是对他有什么仇恨——因为他和我是交往多年的亲密好友。但是,越是这样的好朋友,我反而越有种异常的渴望,想一边微笑着一边一言不发地将他瞬间变成死尸。我曾经和那个朋友一起去日本房州一座偏僻的小渔村避暑。海边只有当地村里的古铜色皮肤的小孩子在玩水。至于城里来的游客,除了我们俩以外,只有几个美院学生模样的人,而且也不下海,只是拿着素描本在海边来回转悠。

那里并不像在有名的海滨浴场里那样,随处可见曼妙的都市少女,旅店像东京的小客栈那样简陋,饭食除了生鱼片以外都很难吃,不合我的口味,是个相当冷清且不方便的地方。可是,那个朋友正好和我相反,喜欢在偏僻的地方感受孤独的生活,而我也有我的打算,一直急于寻找干掉他的机会,所以我们才能在这样的小渔村里静静地逗留几天。

有一天,我把那个朋友带到离海岸渔村很远的一处悬崖边。

“这地方跳水最棒了。”我这么说着,率先脱了衣服。

朋友也会一些游泳的本领,所以一边说着“嗯,这里不错”,一边也把衣服脱了。

我站在断崖边,将两手直直地伸向上方,大声喊着“一、二、三”,猛地一跳,在空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头朝下栽进了海里。

当身体扑通一声接触水面时,我用胸和腹部呼吸,轻轻切入水中,只下潜了两三尺,就像飞鱼一般从前方探出水面,这是跳水的诀窍。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擅长游泳,这种跳水简直不在话下。然后,我从距离岸边三十米左右的海面上露出头,一边踩着水,一边用一只手抹掉脸上的水,对着朋友喊道:“喂!你跳一个!”

朋友也没有多想,说了声“好啊”,便以和我同样的姿势,朝着我刚才跳下去的地方猛地跳了下来。

他溅起巨大水花,落入海水里,却再也没有出来……

我早已预计到会这样。其实,在离海面两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我事先就探知了它的位置。我知道,以朋友的水性,如果在这里跳水,他肯定会潜到两米以下的深处。就是说,我算定了他会碰到石头而怂恿他跳水。大家可能也知道,跳水技术越好的人,潜水的深度就越浅。由于我对此已是轻车熟路,所以能够在碰到海底岩石之前巧妙地浮上水面。而我的朋友在跳水方面还是个新手,肯定会笔直地栽进海底,头重重地撞到岩石上。

不出所料,等了很久,他像死金枪鱼似的轻飘飘地浮出海面,随着波浪漂动。不用说,他已经死了。

我抱着他游上岸后,赶紧跑回渔村,向旅店的人报告。于是,那些没有出海的渔民都赶来救治我的朋友。可是,因为脑部受到很重的撞击,他已经没有希望被救活了。仔细一看,他的头顶上裂开了一条将近二十厘米的口子,里面翻出白色的肉,头部下面还有一大片凝固的黑红血迹。

前后我仅接受过两次警方的讯问。不管怎么说,事情发生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受到讯问也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他们知道我们的朋友关系。我们从没发生过口角,而且当时的情形是,我和他都不知道海底有岩石,幸亏我水性好才逃过一劫,他则不幸地碰上了这种事。很快,我的嫌疑就消除了,警察们反而安慰我说:“失去了好朋友,很可怜啊!”

这样一个个的事例讲下去就没完了。举这几个例子,我想大家可能对绝不会触犯法律的杀人方法有了一定的了解。我差不多都是这样做的。有时,我混在看杂技的人群中,突然做出怪怪的姿势——在这里说都有点儿不好意思——来吸引在高空走钢丝的女艺人的注意力,使她从空中坠落;有时,我对在火灾现场为寻找孩子而陷入半疯狂状态的母亲说“你听,他好像在哭呢”等,暗示她的孩子睡在房间里,让她冲进大火中被烧死;有时,在正要投河自杀的女孩子身后,突然尖叫一声“别跳!”,让本来可能打算放弃自杀的姑娘受到惊吓而跳进水中……

这类的事例太多,讲下去就没完没了,现在夜也深了,加上大家对这种残酷的故事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所以,最后就让我讲一个与刚才那些略有不同的故事作为结束吧。

各位可能会觉得我每次只杀一个人,其实不是这样的。不然的话,我怎么能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利用这种不触犯法律的方法杀死九十九个人呢?其中杀人最多的一次是……对了,是去年春天的事了。我想大家在当年的报纸上肯定也看到过,中央线的列车翻车事故死伤了很多人吧,就是那一次。

其实,我采用了一种非常简单的方法,只是寻找实施这个方案的地点费了我不少功夫。不过,从一开始我就选定了中央线沿线。之所以选这里,一方面是因为中央线会穿过最有利于实施计划的山中,另一方面是因为中央线的翻车事件是最多的。选择这里的好处就是,人们会想“唉,又翻车了”,反而不会引人注目。

尽管如此,为找一处符合标准的地方,我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到最后决定利用M站附近的悬崖,足足花了我一周的时间。在M站里有一家小小的温泉酒店,我住进那里。在泡温泉的间隙,我常常到附近闲逛,这是为了让别人觉得我是长期逗留、进行温泉疗养的旅客。为此,我不得不白白地多住了十多天。终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有一天,我又像平时那样沿着山路散步。

我登上距离酒店两千米左右的小山崖,在那里一直等到黄昏降临。火车线路会在山崖下方拐一个弯,而线路的另一边是深邃陡峭的山谷,隐约可以看到谷底有条小河静静地流淌着。

不久,到了预计的时间。虽然四周没有一个人,我却故意做出被绊倒的样子,把事先找好的大石头踢了下去。这块石头正处于只要轻轻一踢,就能滚落到铁轨上的位置。我本来打算如果一次踢不到位,就多踢几次,可是往下一看,那块石头正好落在一根铁轨上面。

再过半个小时就会有一辆下行列车经过,到那时天就完全黑了,而且石头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弯道后面,司机不可能提前注意到。我确认了石头的落点之后,就飞快地返回M站。因为有一段山路,所以我用了半个小时以上才到。我跑进站长室,慌慌张张地喊道:“不好了!我是来这里温泉疗养的客人,刚才我去挨着铁路的悬崖上散步,就在要爬上一个山坡的时候,不小心把一块石头踢落到了山崖下的铁轨上。要是有火车经过那里,肯定会脱轨,搞不好会翻下山谷。我想下去把石头拿开,但因为不熟悉地形,找了很久,怎么也找不到下去的路。所以,我想与其在那里磨磨蹭蹭,不如跑到这里来报警。请问,能不能请你们尽快把石头拿掉呢?”

站长听了以后大吃一惊:

“那可糟糕了!现在下行列车刚刚通过。如果正点的话,应该已经通过那里了……”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就在我们这样对话时,九死一生的列车长从事故现场赶来了,报告列车翻车,死伤人数不详。人们乱成一团。

我被带到M站附近的警察局待了一个晚上。不过,这是我经过周密思考做的事,自然不会有什么闪失。我虽然被警察狠狠地训斥了一番,但没有到受处罚的程度。

后来听别人说,即使我当时的行为触犯了《刑法》第一百二十条,也只是处以五百日元以下的罚款。就这样,我只用了一块小石头,就不受到任何惩罚成功地夺取了……嗯,没错,是十七个人,十七个人的生命。

各位,我就是这样一个夺取了九十九条人命的人。我非但没有一点儿悔悟,反而对这种血腥的刺激都厌倦了。接下来,我只想牺牲自己的生命。各位好像对我这种残忍至极的行为皱起了眉头?不错,这肯定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罪大恶极的行径。但是,我希望大家能够多少理解一下我为了摆脱巨大的空虚感,不惜犯下深重罪孽的心情。像我这样的人,除了干坏事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有意义的事了。各位,请你们判断一下吧,我是不是个疯子?是不是那种被叫作杀人狂的人呢?

今夜的发言者就这样说完了自己极其骇人听闻的经历。他的眼白有些充血,大而混浊的眼睛挨个儿扫视了我们这些听众一遍。然而,没有一个人开口回答他的问题,或是谴责其行为。只有七张面孔被一闪一闪的恐怖烛光映得通红,一动不动地浮现在黑暗中。

突然,门附近的垂帘外面出现了一丝光亮。定睛一看,那个发出银光的东西慢慢变大了。那是一个银色的圆形物体,犹如满月破云而出,慢慢地从红色垂帘之间显露出其全貌。我第一反应就知道那是女招待双手端着的给我们送饮料的银盘。可是,这间“红房间”的气氛让我们不自觉地把万物都看成虚幻的。这个普通的银盘,让我们幻想到了《莎乐美》的舞剧里,从古井中,一个人突然捧出盛有刚被砍下来的头颅的银盘那样的情景。甚至让人觉得,当那个银盘从垂帘间整个出现后,像青龙刀一样宽的闪闪发光的大砍刀会紧跟着出现。

没想到,从垂帘间走出来的不是厚嘴唇的半裸体奴隶,而是刚才那个漂亮的女招待。她很快活地在我们七个男人之间转来转去地分发起饮料来,仿佛一股世俗的风吹进了这个与世隔绝般的虚幻的屋子里,让人觉得很不协调。她周身飘荡着楼下西餐馆的豪华歌舞,狂醉、年轻的女子无意义的尖叫声。

“瞧着,我开枪了!”

突然,T用和刚才说话声音没有丝毫不同的冷静口吻说道,然后将右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猛地对准了那个女招待。

我们的惊叫声、砰的一声枪响和女招待发出的惊叫声几乎同时响起。

所有人都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简直太幸运了,被枪击的女招待毫发无损,只是呆呆地站在被子弹打碎了的饮料盘面前。

“哈哈哈哈……”T发出狂人般的笑声,“这是个玩具,这是个玩具。哈哈哈哈……花子上了一个大当,哈哈哈哈……”

这么说,还在T右手中冒着白烟的枪不过是一把玩具枪吗?

“啊,吓死我了……这个,真的是玩具?”

这个女招待好像以前就和T很熟似的,脸上还没有血色,一边这么说一边向T走过去。

“什么玩具啊,借给我看看吧。哎呀,和真的一模一样呢。”

她为了掩饰刚才的窘态,拿起那把说是玩具的内含六发子弹的手枪,翻来覆去地看,最后说道:

“刚才我上当了,那好,我也还你一枪吧。”

说着她弯曲左臂,把手枪筒架在左臂上面,装模作样地瞄准了T的胸口。

“你要是会开枪的话,就开一枪看看。”T呵呵地笑着,用嘲弄般的语气说道,“一定要打啊。”

砰……比刚才更加刺耳的声音响彻了房间。

“啊啊啊……”

T发出难以形容的骇人呻吟声,从椅子上霍地站起来,重重地倒在地板上,手脚抽搐着,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这是在开玩笑吗?要是开玩笑的话,他挣扎的样子也太逼真了。

我们一齐跑到他的身边。刚才坐在我旁边的人从桌上取下烛台往他脸上一照,只见T那苍白的脸像癫痫病人一般痉挛着,宛如受伤的蚯蚓在蠕动似的,全身的肌肉不停地一伸一缩,拼命挣扎着。每次扭动身体的时候,鲜红的血就会从他胸口黑乎乎的伤口处,顺着雪白的皮肤滴滴答答地流出。

原来,给女招待看的六连发玩具手枪里,装填的第二发子弹是实弹!

我们长时间木呆呆地站着,没有一个人动弹。刚刚听完诡异的故事,紧接着就发生了这起事件,给我们造成了异常强烈的刺激。从时钟的刻度来看,或许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是至少对于我来说,我们一动不动地站着发呆,没有采取抢救措施的那段时间很漫长。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这事发突然的场合,面对痛苦挣扎的负伤者,我有足够的时间进行下面的推理:

“看似是出人意料的事件,但是仔细想一想,这难道不是今晚从一开始就写在T的计划中的事吗?直到九十九个人为止,他都是杀别人,但是最后的第一百个人,恐怕是留给自己的吧?而且,选择‘红房间’作为自己的死亡之所,大概也是最合适的吧。如果把这件事和他极其怪异的性格联系起来考虑,就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对了,他先让别人相信手枪只是个玩具,再让女招待开枪的手法,难道不是他惯用的独特杀人方法吗?这样一来,开枪的女招待就不用担心受到惩罚了,因为有我们六个证人在场。也就是说,T把他用在别人身上的方法,即加害者没有任何罪名的方法,同样用到了自己的身上。”

其他几个人似乎也沉浸在各自的伤感中,而且和我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这么想了。

可怕的沉默支配了在场的所有人。寂静中只能听到女招待埋着头悲伤的啜泣声。在“红房间”里,烛光映照出这一幕悲剧的场景,实在太梦幻了,感觉很不真实。

“哧、哧、哧、哧……”

突然,除了那个女招待的哭泣声外,我们又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听着像是从已经停止挣扎、死人一样躺在地上的T的口中发出来的。一阵冰冷的战栗爬上了我的后脊梁。

“哧、哧、哧、哧……”

那声音越来越大了,就在大家惊诧不已时,垂死的T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口中还一直在发出“哧、哧、哧、哧”的怪声。听上去又像是从心底挤出来的痛苦呻吟。可是……也可能……啊,果然是这样啊!原来他一直使劲憋着笑呢。

“各位,”他一边大声地笑起来,一边叫道,“大家明白了吧,这一招。”

啊,这又是怎么回事呢?刚才哭得那样伤心的女招待立刻快活地站了起来,再也憋不住了,也跟着捧腹大笑起来。

“这个玩意儿吧,”T把一个小圆筒放到自己的手掌里,伸到目瞪口呆的我们面前解释道,“这个是用牛膀胱做的子弹,里面装满了红墨水,击中目标后就会自动流出来,就和这颗假子弹同样的原理。刚才我讲的经历,从头至尾都是胡编出来的。不过,我的演技相当不错吧……好了,各位无聊君,我今天的表演能不能算是你们一直在寻求的那种刺激呢?”

他揭开谜底的时候,大概是刚才充当他助手的女招待,不失时机地打开了楼下的电灯。突然间亮如白昼的灯光晃得我们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那白色的光线将飘浮在房间里的那种梦幻般的气氛一扫而光,魔术道具的丑陋形骸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无论是深红色绸缎垂帘、深红色地毯,还是同一颜色的桌布椅套,就连貌似神秘的银烛台都显得那么寒酸。在这个“红房间”里面,搜遍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一丝梦幻的影子了。 nQ+YTB5j/7hBqRJvbxEJbNA8/f+Jcli5zxCmipl1Fdc8/fkTYWkvo1T9c0Yr62v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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