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床医学和公共卫生的发展改变了我们的生命轨迹。在不久之前,死亡还是稀松平常的事,随时都可能发生。不管你是5岁还是50岁,每一天都是在碰运气。如果你勾画一个当时典型的个人健康发展过程,那么其曲线图看起来如图2-1。
图2-1
与健康相伴,生活会愉快地行进,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在某一天,疾病会突然袭击,健康状况会像推上滑雪口一样迅速下滑——其情形就像我祖母苟比卡柏·葛文德那样。她一直非常健康,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患上疟疾。当时,她还不到30岁。或者,就像里奇·霍布森那样——他在出差途中突发心脏病,就此撒手尘寰。
这些年来,随着医学技术水平的不断提高,推上滑雪口的时间随之推迟。卫生环境和其他公共卫生措施极大地降低了传染病的死亡风险(尤其是儿童时期的死亡风险),临床医学的进步则极大地降低了分娩和外伤的死亡率。20世纪中期,工业化国家只有4%的人在30岁之前去世。此后的几十年间,医学科学降低了威胁成年人生命的心脏病、呼吸系统疾病、中风及其他各种疾病的致死率。当然,最终,我们都会死于某一种疾病。但是,即便到了那个时候,医学也有办法推迟许多疾病的致命时刻。例如,无法治愈的癌症在确诊以后,患者还能存活很长一段时间。通过治疗,他们的症状得到控制,他们得以恢复正常生活,不觉得自己是病人。
但是,尽管速度缓慢,癌细胞还是会继续推进,就像攻克了周围防御网的夜间巡逻队。最后,它会让人清楚地意识到它的存在,会出现在肺部、脑部,甚至脊椎——约瑟夫·拉扎罗夫的情况就是如此。此后,身体衰弱的速度通常相对较快。虽然死亡发生的时间推迟了,但是,轨迹不变。仅仅几个月或者几个星期,身体就垮掉了。这就是为什么病症已经存在了多年而死亡却仍然让人感到吃惊的原因。看起来笔直、稳固的道路仍然可能消失,患者开始急速掉下山谷。
然而,很多慢性病(如肺气肿、肝病、充血性心力衰竭)的衰亡模式已经改变了。我们的治疗不仅仅是延迟下滑的时刻,而且延长下滑的过程,使生命衰竭的曲线看起来不是悬崖峭壁,而是下山的缓坡(见图2-2)。
图2-2
下山的路上会出现令人眩晕的陡坡深谷,但是也有延展的坦途:我们没法避开伤害,但是我们可以阻止死亡。我们通过药片、注射液、手术、监护室帮助人们渡过难关。入院的时候,他们状况危急,而且我们采取的一些措施也可能会使他们的情况更加恶化。但是,就在他们似乎快要断气的瞬间,他们又苏醒了。我们让他们得以回家——虽然他们已变得更虚弱,身体遭到了更大的损害,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基准线。随着疾病的发展和器官损伤的恶化,病人承受不起哪怕是十分微小的问题——一次单纯的感冒都可能使其毙命。最后的进程仍然是向下倾斜的,直到再也不能康复。
然而,医学的进步使许多人经历的轨迹并不遵循这两种模式。相反,越来越多的人会活足一个完整的生命周期,死于老年。老年并不是一种诊断结论。在死亡证明上总得写下某种最终的近似原因——例如呼吸衰竭,或者心搏停止。但是,实际上,并不是某一种疾病导致了生命的消亡;罪魁祸首乃是在医学实施其维持措施和打补丁工作的时候,身体系统累积的摧毁力量。我们时而降低血压,时而抗击骨质疏松,控制这种病,发现那种病,置换坏掉的关节、瓣膜,眼看着“中央处理器”渐渐衰竭。生命衰亡的过程变成一条长长的、缓缓的曲线(见图2-3)。
图2-3
临床医学和公共卫生的发展带给人类难以置信的恩惠——相比于任何时代的人,当代人的生命都变得更长久、身体更健康、工作更多产。然而,行进在这些改变了的道路上,我们看待生命的下行阶段时,心怀忐忑。我们需要帮助的阶段往往很长,我们认为这是一种缺陷,而不是新出现的、预料之中的事态。我们经常炫耀某位97岁的老人跑马拉松的故事,仿佛类似事例不是生物学上的奇迹,而是对所有人的合理期待。然后呢?当身体不能满足这种幻觉时,我们就觉得好像某种意义上我们需要因为某种原因感到抱愧。而医学界的人士并不施以援手,因为我们通常觉得处于“山脚下”的病人没意思,除非他有着明确的、可以被医生修复的问题。某种意义上,现代医学的进步带来两场革命: 我们经历了生命过程的生物学转换,也经历了如何认识这一过程的文化转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