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观人类历史,大多数时期,那些能够活到老年的极少数人,经历和斯塔拉姆·葛文德大体相似。在几代人构成的体系里(通常是三代同堂),老年人得享充分的照顾。即便在核心家庭取代大家庭(在北欧,这种情况几百年前就已经发生了)后,家人也不会丢下老年人独自对付老龄疾病。一到成家立业的年龄,孩子们一般就会离开父母。但是,如果父母活到很老,通常会有一个孩子(往往是最小的女儿)留下。这就是19世纪中期马萨诸塞州的诗人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 的命运。她哥哥离开了父母家,结婚,成立了自己的家庭,而她和她的妹妹同父母共同生活,直到他们去世。结果她父亲活到71岁,那个时候,她已经40多岁了,而她的母亲活得更久。她和她妹妹终身住在父母的家里。
狄金森父母在美国的生活与斯塔拉姆·葛文德在印度的生活大不相同,但是他们所依赖的系统有着共同的好处,即能轻松解决老年人的居家照顾问题,用不着攒钱买疗养院床位,或者安排送餐服务。按照常理,父母若选择生活在自己家里,其所养育的一个或者几个子女会负责居家照顾。但在当代社会里,老龄和病弱已经从由几代人共同扶助逐渐演变成一种个人独力支撑的状态,或者由医疗和养老机构协助。这种情况是怎样发生的?我们怎么从斯塔拉姆·葛文德的生活过渡到了爱丽丝·霍布森的生活?
答案之一是社会老龄结构本身改变了。过去,能够活到老年的人并不多见,而那些能够活到老年的人常常作为传统、知识和历史的维护者,具有特殊的作用。一直到死,他们往往维持着一家之长的地位和权威。在很多社会,老年人不仅享有(晚辈的)尊重和顺从,而且主持神圣仪式,支配政治权力。老年人倍享尊崇,以至于在报告年龄的时候,人们往往假装比实际年龄年长,而不是年轻。
人口学家把这种现象称为“岁数累积”,并设计了复杂的定量改变方法,以纠正人口普查中的年龄谎报情况。他们还注意到,在18世纪的美国和欧洲,谎话的方向发生了改变。今天,人们经常对人口普查员低报他们的年龄,而对过往人口普查的研究则揭示,曾经的人们高报他们的年龄——每个人都渴求老年人享有的尊荣。
如今,高龄不再具有稀缺价值。在美国,1790年的时候,65岁以上的人在人口中的比例不到2%,今天,这个比例已经上升到14%。在德国、意大利和日本,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20%。在中国,65岁以上的老年人现在已经超过1亿人。
如今由于信息与传播技术(始于印刷术并扩展到互联网)的发达,老年人不再独有对知识和智慧的掌握,他们的地位动摇了,崇老文化瓦解了。新技术创造了新职业,要求新的专业技能,进一步破坏了经验和人情练达的独有价值。曾经,我们会向一个老前辈求教如何认知世界,现在则直接上谷歌查询;如果不懂电脑,我们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求助一位少年达人。
寿命的延长改变了年轻人和老年人之间的关系。农耕时代,长寿的父母往往为奋斗中的年轻夫妻提供他们需要的家庭稳定、进取建议及经济庇护。像我爷爷那样的地主往往到死都紧紧抓住财产权,为了照顾父母而奉献一切的子孙则可望继承更多的家业,至少比离开父母的子孙分得更多。但是,一旦父母的寿命显著延长,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摩擦就会加剧。对年轻人而言,传统的家庭制度不再是安全的来源,而是对控制权(对财产、财务,甚至其生活方式的最基本的决定)的争夺。
实际上,在我祖父斯塔拉姆的传统家庭里,代际关系一直都很紧张。你可以想象我叔叔们的感受:他们的父亲一百岁了,而他们自己也已经进入老年,却还在苦苦等待着继承土地,获得经济上的独立。我听说村里有些人家老年人和成年子女为土地和金钱发生激烈的斗争。在我祖父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和我借住其家的叔叔之间爆发了愤怒的争吵。争吵的起因不详,可能是我叔叔未经祖父的同意做了一个生意上的决策;也许是我祖父想出门而家里没人愿意陪同他;也许是他喜欢开着窗户睡觉,而他们喜欢关着窗户睡觉。不管是什么原因,吵架的结果(得看故事的主诉人是谁)或者是斯塔拉姆在夜深人静之时怒气冲冲地跑出家门,或者是他被锁在门外。他一个人去了几千米之外的一个亲戚家,两个月都不肯回来。
经济全球化戏剧性地改变了年轻人的生存境遇。国家的繁荣有赖于他们逃离家庭期望的束缚,走自己的路——去任何能够找到工作的地方,做任何喜欢的工作,同任何自己喜欢的人结婚。
这就是我父亲告别印度的犹提去了美国俄亥俄州的道路。他先是离开祖辈居住的村子去那格浦尔上大学,然后又因为事业机会到了美国。随着事业的成功,他往家里寄的钱越来越多,为他父亲和兄弟盖了新房子,给村里提供干净的饮用水和电话,修建的灌溉系统使庄稼在雨水不丰沛的年份也能保证收成。他甚至在附近修建了一所以他母亲名字命名的乡村大学。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离开了村子,不会再回去。
虽然美国人对待老年人的方式困扰了我父亲,但是,我祖父之所以能够维持传统的老年生活方式,是因为父亲的兄弟姊妹没有像他那样离乡背井。在我们怀旧式的遐想里,祖父那样的老年生活是值得向往的。但是,我们终归无法拥有那样的老年生活,原因是我们并不需要那样的生活。历史的发展轨迹非常清晰:一旦人们拥有告别传统生活方式的足够的资源和机会,他们就会义无反顾地拥抱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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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年人似乎并不特别为孩子的离开而难过。历史学家发现,在工业化时代,老年人大多没有经济上的困难,他们并不为独自生活而难过。相反,随着经济的发展,财产权模式也发生了改变。子女离家去外地找寻机会,那些长寿的父母发现他们可以卖掉土地而无须把土地传给孩子。工资上涨和退休金制度使得越来越多的老人得以积攒存款和财富,从而使他们能够在经济上安排好自己的老年生活,无须一直劳作到死。“退休”(退而休养)的生命格局开始形成。
20世纪初,人均寿命不足50岁,到20世纪30年代,随着营养和环境卫生的改善、医疗护理的进步,人均寿命已经攀升到60多岁。从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初,家庭规模从平均7个子女下降到3个。母亲生育最后一个孩子的年龄也下降了——从绝经到30岁甚至30岁以下。结果,更多的人能活着看见儿女长大成人。20世纪初,最后一个孩子21岁时,母亲大约50岁,而之前一个世纪,则是60多岁。父母或者子女操心老年问题的时间推迟了10年甚至更久。
所以,就像他们的子女一样,他们要做的事情就是向前看。有了机会以后,父母和子女都把彼此的分离视为一种自由。一旦老年人在经济上有办法独立,他们就会选择社会学家所谓的“有距离的亲密”。20世纪初,65岁以上的美国人中,60%与一个孩子同住;而到了60年代,这个数字已经下降到25%;到1975年,则已只有15%。这个趋势席卷世界。年过八旬的欧洲人只有10%与子女同住,大约一半的人完全独居,没有伴侣。在亚洲人的传统观念里,年迈的父母独自居住被视为让子女丢脸的事(我父亲就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同样的改变也正在发生。有关统计数据表明,在中国、日本、韩国,老年人独居的比例正在迅速攀升。
这实际上代表着一种极大的进步,老年人的选择显著增加。1960年,亚利桑那州的房地产开发商戴尔·韦伯(Del Webb)推广了“退休社区”(retirement community)一词,并在菲尼克斯推出了太阳城社区。这是最早将居民仅限于退休老人的社区。在当时,这个想法广受质疑,大多数开发商认为老年人希望和其他年龄段的人有更多的接触。韦伯不赞同。他认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老年人并不愿意像我祖父那样过着儿孙绕膝的生活。对于人们希望如何安排所谓的“余闲岁月”,韦伯有不同的理解,并据此修建了太阳城。太阳城有一个高尔夫球场、一个购物商场和一个活动中心,提供了积极的娱乐空间,以及与跟他们同样的人一起外出吃饭的机会。韦伯的想法广受欢迎,在欧洲、美国,甚至在亚洲,退休社区已成为常见的景象。
对于那些没兴趣搬到这种社区的人,例如,爱丽丝·霍布森,则选择住在家里、按照自己的方式自主生活,这既是可以接受的,也是可行的。这个情形值得庆贺。可以说,从历史上来看,对于老年人来说,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代了。代际之间的权力角逐关系通过重新协商而化解,方式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 与其说老年人丧失了传统的地位和控制权,不如说他们分享了新的地位和控制权。现代化并没有降低老年人的地位,而只是降低了家庭的地位。 它赋予人们,包括年轻人和老年人,一种更多自由(包括更少受制于其他几代人的自由)、自主、自助的生活方式。老年人不再受到崇拜,但那并不是因为被对年轻人的崇拜所代替,而是代之以对独立的自我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