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门诊,或者像我们医院那样,称为高龄疾控中心(即便在专为80岁以上的老人开设的门诊,病人也会对“老年病”或者哪怕“老年人”这类词语侧目而视),就在我所在的外科门诊的楼下。多年来,我几乎每天路过这里,但我从来不曾稍加留心过。然而,有一天早晨,我转到楼下,征得病人的同意,坐在诊断室,陪着首席老年医学专家于尔根·布鲁道(Juergen Bludau)一起看了几个病人。
“今天为什么过来?”医生询问当天的第一个病人简·嘉福里尔斯。她85岁,蓄着一头短短的、卷曲的白发,戴着椭圆形的眼镜,穿的是薰衣草色的针织衫,面露甜美、自信的微笑,个子矮小,但表情坚定。她步履稳健地走进诊断室,一只胳膊下夹着钱包和外套,后面跟着她的女儿。除了淡紫色的矫形鞋以外,她无须任何支持。她说她的内科医生推荐她来这儿一趟。
医生问她:“身体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吗?”
答案似乎是既有又没有。她首先提到,腰痛了几个月,并且疼痛辐射到腿部,有时候难以起床或者起立。她还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她给我们看她的手指,指关节肿大,由于所谓的鹅颈弯变形,手指向外侧弯曲。十多年前,她的两个膝盖都换过了。她有高血压,她说是紧张所致。然后,她把药品单递给布鲁道。她患有青光眼,每4个月做一次眼部的检查。她过去从来没有“如厕问题”,但是,她承认自己最近开始用卫生护垫。对了,她还做过直肠癌手术,现在她的肺部有一个结节,放射检查报告说可能是癌细胞转移了,并推荐她做活检。
布鲁道询问她的生活,这让我想起第一次在岳父母家见到爱丽丝的情形。除了她的约克郡犬以外,简·嘉福里尔斯一个人住在波士顿罗克斯伯区西边的一座独栋房子里。23年前,她的丈夫死于肺癌。她不开车,有个儿子住在附近。儿子每周为她采购一次,每天会电话询问她的情况——“就是看看我是不是还活着。”她开玩笑说。另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住得较远,但是他们也有出力。在其他方面,她都能很好地照顾自己。她自己做饭、打扫卫生、监督自己吃药并处理各种账单。
她说:“我有一套规矩。”
她上过高中,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她在查尔斯顿海军造船厂担任铆工。她还在波士顿市中心的约旦·玛氏百货商店工作过一段时间。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她待在家里,有一个院子和一条狗,家人不时来看望她。医生巨细靡遗地询问她一天的生活。她通常5点或者6点醒来——她说她好像已经不需要太多的睡眠。在背部疼痛允许的情况下,她会起床、洗浴、穿衣服、下楼吃药、喂狗、吃早餐。布鲁道问她当天早餐吃的什么。她说是麦片和一根香蕉。她讨厌香蕉,但她听说香蕉有益于补钾,所以不敢不吃。早饭后,她带狗到院子里遛一圈,然后开始做家务——洗衣服、打扫卫生,等等。上午晚些时候,她会休息一会儿,看看电视购物节目。午饭是一个三明治和一杯橙汁。如果天气好,午饭后她会去院子里坐坐。原来她很喜欢料理她的花园,但是眼下她已经做不动了。下午过得很慢。她可能再做些家务,可能会睡会儿午觉或者打打电话。最后,她会做晚饭——沙拉、烤土豆或者炒鸡蛋。晚上,她看红袜队、爱国者队或者大学篮球队的比赛——她热爱体育。她一般到半夜才就寝。
布鲁道让她坐上检查台。她努力爬上去,踏上台阶的时候,差点儿摔倒,医生扶住了她的手臂。他量了她的血压,血压正常。他检查她的眼睛和耳朵,让她张开嘴。他麻利地用听诊器听她的心脏和肺。只是在检查她双手的时候,他放慢了动作——她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
他问:“谁给你剪的指甲?”
嘉福里尔斯回答说:“我自己。”
我努力思考她这次来访能有什么收获。以她的年龄而言,她的情况很不错,但是又面对从不断恶化的关节炎到小便失禁到可能是直肠癌转移的各种病症。我觉得,在45分钟的看病过程中,布鲁道需要作出判断,在众多困扰中把注意力集中到对生命具有最大潜在威胁的问题(可能的癌细胞转移),或者是最烦扰她的问题(背部疼痛)上。但这显然不是他的想法。他几乎问都没问及这两个问题。相反,他花了大量时间检查她的脚。
他要求她脱下鞋和袜子,她问道:“真有这个必要吗?”
“是的。”他说。她离开后,他告诉我:“每次都应先查一下脚的情况。”他说曾有一位打着蝴蝶领结的老先生来看病,看上去衣着得体,直到他的脚暴露了问题:由于他无法弯腰够到脚,他的脚已经几个月没洗过了,这代表着疏忽和真正的危险。
嘉福里尔斯没法儿脱鞋,从旁看着她努力了一会儿以后,布鲁道屈身帮她。他帮她脱掉鞋子,双手捧着她的脚,一次一只。他仔细检查她的脚——脚底、脚趾、趾间,然后帮她穿上鞋袜,把他的评估告诉了她和她女儿。
他说她的情况非常好,思维敏捷,身体强壮。她的危险在于难以维持目前的状况。她所面临的最严峻的威胁不是肺结节或者背部疼痛,而是跌倒。每年有35万美国人因为跌倒而发生髋关节骨折。其中40%的人最终进了疗养院,20%的人再也不能行走。导致跌倒的三大主要危险因素是平衡能力差、服用4种以上的处方药和肌肉乏力。没有这些风险因素的老年人一年有12%的机会跌倒,三个风险因素都占齐的老年人几乎100%会跌倒。
简·嘉福里尔斯至少有两项风险因素。首先,她的平衡能力弱。虽然她不需要拐杖,但是,她进门的时候,他注意到她迈着八字步。她的双脚肿大,脚指甲没修剪,趾间有疮疡,跖球处有厚厚的、圆形的茧。
其次,她服用5种处方药。每一种无疑都有作用,但是这些药一起吃的话,通常会导致眩晕。此外,其中一种降压药有利尿作用,而她饮水很少,有脱水和眩晕恶化的危险。布鲁道检查的时候发现,她的舌头极度干燥。
她没有明显的肌肉乏力,这很好。他说,当她从座椅上站起来的时候,他发现她没有用手臂支撑自己。她一下就站了起来——这是肌肉力量仍然良好的征兆。然而,从她当天描述的细节看,她好像没有摄入足够的维持体力的热量。布鲁道问她最近体重是否有所变化。她承认过去6个月她瘦了3千克。
后来,布鲁道告诉我, 医生的工作是维护病人的生命质量 。这包含两层意思:尽可能免除疾病的困扰,以及维持足够的活力及能力去积极生活。大多数医生只治疗疾病,以为其他事情会自行解决。如果没有改善呢?如果病人身体衰弱、该去养老院呢?那么,这似乎并不是医学问题,对不对?
然而,对于一个老年病学专家,这是一个医学问题。虽然无法阻止身体和心智变老,但是,有办法使这些问题更容易处理并至少避免某些最坏的后果。于是,布鲁道推荐嘉福里尔斯找一位足病医生。为了更好地照顾她的脚,他希望她每4周去一次。他没有发现什么可以去掉的药,但是,他把利尿的降压药改为另一种不会导致脱水的降压药。他建议她白天吃一次零食,清除家里所有低卡路里、低胆固醇的食物,看看家人或朋友是否可以多跟她一起吃饭。他说:“一个人吃饭会有点无聊。”他让她三个月后再来找他,以便确认这个方案是否有效。
大约一年后,我联系了嘉福里尔斯和她的女儿。她已经满86岁了。她胃口好了些,体重增加了0.5千克左右,并且一次都没跌倒过。
***
在我结识于尔根·布鲁道和简·嘉福里尔斯并领会到老年生活存在各种潜在风险之前很久,爱丽丝就开始跌倒了。我和家里的其他人一样,根本没意识到她的跌倒是在给我们敲响警钟,也不明白只要做一些简单的改变,就可以保持她的独立性和她喜欢的生活(至少稍微长久一些)。她的医生也从来不懂得这一点。这一切都使得事态持续恶化。
接着发生的不是跌倒,而是汽车事故。在把她的雪佛兰羚羊倒出私家车道时,车子冲过街道,越过路沿石,穿过一个院子,直到撞上邻居家的灌木丛才停了下来。家人推测她是把油门当成刹车了,但爱丽丝坚称油门被卡住了。她自认为是一个优秀的司机,讨厌任何人认为问题在于她的年龄。
身体的衰退像藤蔓一样悄悄蔓延,一天一天,变化微小,不易察觉。人会适应变化,直到某天某件事情发生了,才终于明白情况已经不同了。对爱丽丝来说,跌跤没有达到这种效果,汽车事故也没有,产生这种效果的是一次骗局。
汽车事故之后不久,爱丽丝雇了两个人修剪院子里的树并整理院子。他们跟她定了一个合理的价格,但是显然这两个人当时已把她视作作案目标。工作完成后,他们说她该给他们1 000美元。她犹豫不决,在钱的问题上她很小心,也很有条理。但是他们大声嚷嚷并威胁她,被逼无奈之下,她写了支票。她吓得浑身发抖,但同时也很尴尬。她没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指望着可以把它抛在脑后。但隔了一天,那两个人在傍晚时候又来了,要求她付更多的钱。她和他们争论,但最后还是写了支票,最终的总价是7 000多美元。又一次,她一个字都没吐露。然而,邻居听见爱丽丝家门口有人高声喧哗,叫来了警察。
警察到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走了。有个警察记下了爱丽丝的口述,承诺做进一步的调查。她还是不愿意把事情告诉家人,但是她知道这是件麻烦事,过了一阵子,终于还是告诉了我的岳父吉姆。
吉姆同报警的邻居进行了交谈,他们表示为她担心,独自生活对她似乎已不再安全。想想这次事件,还有车冲进灌木丛的事。而且他们也注意到,像把垃圾放到路边这样平常的琐事对她都已经是很大的困难。
警察逮到了骗子,以涉嫌盗窃为由拘捕了他们。最终,他们被判有罪入狱。这本来应该令爱丽丝感到满意,但是,她倒真心希望忘记这件事。整个过程使得事件被反复提起,提醒人们她的脆弱。
骗子被抓获之后,吉姆很快提出陪爱丽丝一起去看看养老院。他说,只是看看养老院是什么样子。但是他俩心里都明白事态发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