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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当简单科学遇到复杂个体

有一次,我正在外科值班,一个20来岁的年轻人身中3弹,被医护人员匆匆抬了进来。病人的脉搏、血压、呼吸等数据一切正常。一个护士用大剪刀剪开了他的衣裤。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番,试图尽快厘清头绪。我发现伤口在他右臀上,一个大约1厘米的红色血洞。子弹就是从这里进去的,但我并没有找到出口,他身上也没有其他明显的伤口。

他头脑还算清醒,却很害怕。恐怕在他眼里,我们要比子弹恐怖多了。“我没事,”他一再强调,“我很好,真的没事。”但是在直肠检查中,我戴着手套的手指从里面出来时沾满了鲜血。然后,我将导尿管植入了他的身体,刺眼的红色血液也随之从膀胱流了出来。

很明显,流血意味着子弹穿透了他的身体,包括他的直肠和膀胱。我告诉他,形势紧迫,必须马上进行手术。他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明白情况不太妙。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几乎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我们手中。推车在楼道内疾驰而过,轮子发出“沙沙”的响声,点滴袋在半空中摇曳着,有人将门打开,方便我们通过。在手术室内,麻醉师为他注入了麻醉剂,我们动作迅速,在他的腹部中央立即划了又深又长的一刀,将其切开。之后却发现……里面没有任何异常,子弹并不在这里。

没有出血的迹象,膀胱上也没有弹洞,直肠也很完整,尿液也是正常的黄色。那子弹到底去了哪里?我们只好将X线检测仪推进手术室,对他的骨盆、腹部还有胸部进行X线检查,却始终没有发现那颗子弹的踪迹。这一切的一切很难用语言来解释,太奇怪了!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我们不断寻觅,却一无所获。似乎除了缝合好他的肚子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数日后,我们又为他做了一次腹部X线检查,这次结果显示子弹刚好卡在他腹部右上方。我们无法解释这个现象,一颗长1厘米的子弹头如何从右臀部转移到腹部上方,而且没有损伤体内任何部位?为什么第一次在手术室做的X线片上没有任何迹象?我们最初看到的血又来自哪里呢?我们一开始为他开的那一刀,甚至比子弹对他的伤害还要大。最终,我们决定放弃,不再为他开刀取出子弹。我们让他留院观察一周,他身上除了我们给他留下的那道又深又长的手术刀口,一切都很正常。

我发现医学真的很奇妙,在很多方面很难解释。风险那么高,病人却信任我们,将性命交付给我们,让我们自由发挥。我们将针管刺入病人体内,熟练地操纵着他们体内的化学、生物、物理等一切反应,使他们慢慢失去知觉,处于无意识状态,然后把他们的身体打开,露出五脏六腑。之所以这样做,原因在于我们对医学技术持久不变的信心,深知医生这一职业要做什么。不过,当你靠近我们时,近得可以看到我们皱起来的眉头、不解的神情和成功与失败时,你就会发现,医学是如此混乱、麻烦和不确定。

当然,医学也有令人惊奇的地方。在多年从医生涯中,我始终有着这样的感慨:这个职业终究还要以人为本。通常,当我们想到医学和它卓越非凡的神奇法力时,首先闯入我们大脑的就是科学以及战胜脆弱和神秘的勇气,利用化验、机器、药物和手术等方法与疾病和痛苦做对抗。毫无疑问,这就是医学成就的真谛。但是,医生也不是神,有好运的时候,也有倒霉的时候。他可能有古怪的笑声,也可能留着老土的发型。接连看过3个病人后,他会无可避免地发现,他所学的知识与现实要求他掌握的技能仍然存在很大差距。因此,他会坚持不懈地继续摸索学习。

§ § § §

最近,有一个小男孩被救护直升机送到了我们医院,我们都叫他安迪。安迪是一个瘦小的、留着小刺头的小学生,他以前一直都很健康,但在最近几周,妈妈发现他总是干咳,而且总是没精打采的。直到两天前,他几乎都不能吃饭,他妈妈凭经验认为他可能是感冒了。然而,那天晚上,他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喘着粗气,突然间呼吸也变得困难,于是被立刻送到了社区医院。

在急救室中,医生为他戴上呼吸机,帮助他呼吸,初步认为他可能是哮喘病发作了。但是X线检查结果出来后,他们发现他胸腔中间有一大团填充物。为了掌握更详细的情况,他们为他做了CT。黑白片清楚地显示出那一团哈密瓜大小的肿块致密,围绕着心脏周围的血管,将心脏挤到了一边,并压迫着两肺间的呼吸道。他的右肺已经完全被压垮了,一点儿空气都进不来。肿块分泌的液体充满了他的右胸,安迪只能靠他的左肺呼吸,而肿块同时也压迫着他的左侧气管。他所在的社区医院没有能力处理这种情况,因此他们将他转送到我们医院继续接受治疗。我们医院有强大的医疗团队、顶尖的医疗设备,即使这样,也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能将他治愈。

当安迪住进我们的加护病房的时候,他的呼吸声伴有“嗡嗡”声,隔两三张床都可以听到。这种情况表明他有死亡的危险,仅仅是让他躺下都可能引起肿块阻塞呼吸道而使他窒息,给他注射的镇静剂或麻醉剂同样也可能置他于死地。这时,开刀切除肿块是不可能的。化学疗法是我们已知可以消除肿块的方法,但需要几天的时间。问题是,如何能替这孩子争取些时间?他是否能撑过今晚都是未知数。

我们安排了两个护士、一个麻醉师、一个初级儿科专家和三个住院医生(我也是其中之一)守在安迪的病床边照顾他;一个资深的小儿外科专家正从家中赶来;一个肿瘤科专家也正在来医院的路上。一个护士将枕头放在安迪的身后,使他尽可能坐直。另一个护士将氧气罩放在他脸上,并接好监视器,观察他的生命迹象。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呼吸速度比正常速度快了两倍。他的家人正搭车赶来,可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是他表现得很可爱、很勇敢,一个孩子能做到的往往超乎你的想象。

我的第一直觉是让麻醉科医生先给他做气管插管,趁着肿块还没有完全堵住呼吸道。但是麻醉科医生认为这是在开玩笑,要将管子插入一个没有麻醉且坐着的孩子的呼吸道里,简直不可能。

初级儿科专家紧接着提出另一个建议:如果我们将导管插入小孩的右胸腔,将肿块的积液排出来,也许肿块就会从左肺倾斜向右边,缓解对左肺的压迫。我们打电话给资深小儿外科专家商讨这个方法。然而,他认为这样做会使情况更糟糕。你一旦移动了巨石,如何能确定石头滚动的方向?但是大家没有更好的主意,他也只好同意先动手试试了。

我尽可能简单地向安迪解释我们将要做什么,我怀疑他是否能听懂,但在这个时候,能否听懂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准备好手术所需的一切工具,两个人紧紧地抓着安迪,另一个人在他的肋骨之间注入了局部麻醉剂,然后用手术刀在他的胸部开了一个口,再把一根45厘米长的导管放进去。大量鲜血从导管中不断地涌出。这一刻,我害怕我们真的让情况变得更糟了,但结果显示,肿块果然向右边倾斜了,两肺的呼吸道畅通了。安迪的呼吸立刻变得轻松多了,声音也小了许多。我们盯着他看了好几分钟,才确信我们真的做到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我一直感到十分惊讶。手术能成功,完全靠运气,简直就是在黑暗中的一次摸索。我们都没想过,如果失败了,要如何去补救。之后,当我在图书馆查阅相似的病例报告时,才发现确实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其中最安全的处理方法应该是帮他装一个人工心肺机。后来,我们讨论这件事时,我发现没有一个人后悔当初那么做。安迪得救了才是最重要的,这才是目的。

§ § § §

这些生死时刻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过的,当时牵动着多少人的心。这本书也正是从这些时刻写起的,记录着我在工作中看到的、感觉到的一切。我们期待医疗过程能够有条不紊、井然有序,然而,事实并不如我们所愿。

医学并不是一门完美的科学,而是一个时刻变幻、难以捉摸的知识系统。不断进步的科学技术指引着我们,当然也有习惯和本能,还要靠一些经验,有时还有运气,然而我们知道的和我们追求的目标之间总会存在一段差距,不过正是这个差距驱使我们更努力地做每一件事。

我是一名外科住院医生。时间飞逝,转眼间,将近8年的外科训练就要结束了。本书正是对这段时期中那些让我永生难忘的精彩瞬间的记录。作为一名住院医生,我可以从特殊的“局内人”位置看待医学,这是很重要的一点。

在某些方面,外科手术好像是一种研究医学的不确定性以及谜一样的难题的方法。外科手术同医学一样,正在走向高科技时代,但即便是最优秀的外科医生也深深地认识到,科学和人类技术是有限的。然而,有些时刻容不得我们考虑这些,比如在手术台上。

本书描写的那些疑难杂症和不可思议的事件,不仅仅来源于医学中那些令人无法理解的谜题,更代表着医生对探索医学的不确定性和难题的渴望。一些问题在教科书上并不能找到确切的答案,这就是医学,它令我感到困惑,有时也让我感到异常兴奋。

在本书中,我展现的并不仅仅是我的观点,还有周围的病人和医生等人的各种想法。总之,对我来说,每天给病人看病是我最大的乐趣。当简单的科学遇到错综复杂的个体生命时会发生什么呢?我很好奇。医学普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但它保持神秘,常常令人难以捉摸。有时,我们将医学看得过于完美,其实,它并没有那么神奇。 d2q0T61dhCNdYUJ72sge0VtmH6YcFHqbD0YblmMFl+UfnU888rwY8DnDEcuBAg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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