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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秦子岩和舒甄好搀着手,尾随着木板车,来到了沂山县城平素比较热闹的城中心。城中心由西向东,先是县委县政府,接下来是新华书店、邮电局、桂剧院、百货公司、贸易公司、电影院、文化馆,然后是十字街。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沂山县城的中心每天入夜,先是县委县政府关上大门,只留一个偏门供人进出;然后是新华书店打烊,邮电局关门,邮电局只留一个窗口供人夜间发加急电报;文化馆里有露天灯光球场,偶尔有球赛,一般在电影院第二场电影开映后不久,球赛就会结束,球迷们四下散去,与此同时,百货公司和贸易公司也就关门大吉,街上行人于是明显稀疏下来。这时候,只有等到第二场电影散场和桂剧院散戏,街面上还会再来一下略显张皇的热闹,然后归于小城平静的深夜。

一九六三年,国家经济三年困难时期刚刚渡过,沂山县已经部分开放自由市场,市面上有一些小商小贩做些小买卖。这时电影院和桂剧院都还没有散场,十字街还剩下一处米粉摊,一处汤圆摊。米粉摊烫粉的热水锅热气腾腾,红泥小火炉上的姜糖水煮汤圆糖香四溢。一个小摊边上的一张小圆桌,围着几个食客,很是悠闲。这是秦子岩上学时见到过的景象,总觉得在这种地方吃汤圆是最爽神的事情,可是那时候还真穷,想都不敢想,五个汤圆一碗红糖水才一角钱,他也舍不得吃。那些日子可不是随意享用一切可口吃食的时光,沂山街上可口的吃食还有很多,有鲜肉米粉、凉拌酸辣粉、油炸粽、松糕、印版馍、艾馍、马打滚……可是他每个月首要任务是把六元钱的伙食费凑齐,为此要忍住大多数时间的饥饿。他一个月回一次村,把三十斤大米背到学校交给食堂。回家时他总要买两个沂山街上的点心马打滚带给母亲,母亲最爱吃沂山街上的马打滚,他喜欢看母亲慢慢品尝沾满糖豆粉的马打滚,一副舍不得的样子,马打滚很柔软,母亲却吃得很慢,眼睛都半眯了起来,很爽的感觉。秦子岩直看得馋虫涌上来,一边暗暗吞口水。

后来他还是趁假期砍柴卖得一点钱,吃过一两次街边蓝二娘的汤圆摊,那黑芝麻猪油馅的糯米粉汤圆哟,入口即化,满嘴是芝麻猪油的香气。

夜晚最后一个收摊的总是蓝二娘的汤圆摊。秦子岩想,蓝二娘还在吗?可是,转念一想,今天不管汤圆摊了,这时候他只想握紧妻子的手,赶快回到他们在一中的家,其他都不重要。

从街边汤圆摊隐约传来沂山人小声说话的声音:“须老师,须老师!”沂山话把“书”念成“须”,把“舒”也念成“须”,把“舒服”说成“须服”“须须服服”。秦子岩不由得把属于他一个人的“须须服服”的“须老师”的手握得更紧。

秦子岩听到有人小声议论:“是须老师和她老公啵!”——那个年代,沂山人通常私底下把别人的妻子称作老婆、丈夫称作老公,而公开则称爱人。进入新世纪后,全国各地都把称呼老公老婆当作时尚,年轻人不仅公开而且大声嚷嚷,彼此叫老公老婆,倘若有人还称爱人,大家都觉得你太土,土得可笑。

舒甄好到沂山已经三年,显然已经被不少沂山人认得。沂山县城东西南北四条街道,加上周边零散人家,当时还不到两万户人家,沂山一中的老师很容易被居民们认得,而年轻漂亮、气质不凡的女老师特别是像舒甄好这样的,不出半年就会被很多沂山人记住。

沂山县城坐落在丘陵地带,是桂西北山区少有的地势开阔的县城。明朝著名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在沂山境内考察,历时三十天,他在日记里对境内景观赞美不绝,为沂山城写下“青龙山雄踞城北,足以俯瞰旁瞩;龙水河傍城东去,奚啻两翅欲飞”。沂山县城南面是丘陵和农田,北面是一条大河,河对岸即巍然屹立的青龙山,青龙山两旁则是连绵群山,各种怪异山峰罗列。大河叫作龙水河,从云贵高原流来,往西江而东下,汇入浩荡珠江。沂山素来有“山奇、洞险、石怪、水美”的山水奇观,抗战时期有多家大学南迁西撤,在沂山安营扎寨半年一年不等,当时报纸上就有文章夸赞沂山为“小桂林”。

“小桂林”沂山城四周怪石环绕。龙水河河床很高,河两岸乱石嶙峋,城东、城西、城南三面均为成片怪石。清末编修的《沂山县志·地理志》上形容此种地形地貌为“铁链锁孤舟”,因而沂山城别称为“铁城”,有当地民谣为证:“铁链锁孤舟,千年永不休。天下大乱,此处无忧。天下大旱,此处半收。”后来民间高人还出来注释,说因为是“铁链锁孤舟”,沂山人当官难以到头。其实,民间本来就有“当官没有头”的说法,并非沂山人孤傲、倒霉如此。不过,沂山人难免会有宿命的想象。先是北宋年间此处出过状元洪志,在江西官至五品,却回乡守三年丁忧后辞官居家终老于状元山下,现在又有一个高考本县头名秦子岩稳稳地留在首都北京,不出几年却也高高兴兴地撤回沂山家乡。这不是宿命又是什么!

沂山县的历史足够久远。汉武帝时期就设县建制,在偏远的岭南百越之地,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县制。因为历史够长,可以称作古城。尽管所谓古城解放后也只残存了东四牌楼、南门关口、北门城楼和残存的几段夯土城墙,却依然让人感到古风犹存。唐代著名文学家柳宗元在此有遗迹,清代著名廉吏于成龙在民间有传说;史书上记载沂山在北宋年间建有颇具规模的沂风书院,培养出过桂西北地区独一无二的状元洪志;明清两季沂山成为府治,雄顾周边小县。古城的古风一直体现在当地民众的尊师重教传统上。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证是,一九二九年沂山有几位在外念书的学子相邀回乡,筹款建起了私立沂山初级中学,后来经过多方努力,升格为省立沂山中学,教育质量在广西一直小有名气,培养过一些前往北京、上海、广州、武汉等地进一步深造的有为学子。一九五〇年沂山中学改称为沂山县第一中学,依然保持省立中学地位,直到一九五九年全省各中学均不再省属,这才下放给沂山县,而且降格为初级中学。

沂山人的尊师重教,有一个例证也能让人看得出来。沂山一中的老校长韦明熹是解放前在广州中山大学拿到的学位。他东门街临街的家门口就挂上了一块小木牌,原色的木牌上红漆书有“历史学士韦明熹(元晦)寓”(元晦是韦明熹的字),令路人见了肃然起敬。

不过,北门街有一家挂的小木牌更牛气,上书“工学硕士董大庆寓”,董大庆其人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在汉阳兵工厂做工程师,号称“克虏伯山炮大王”,是汉阳兵工厂制造山炮的权威。解放前董家门庭一时风光无限,可是一九四九年董大庆跟着国民党军败退去了台湾,不等沂山解放,董家门口的小木牌就被人砸坏。可见,沂山人无论如何尊师重教,在政治立场上却是不含糊的。

解放后,韦明熹学士家门口的小木牌悄没声地就不见了。其实,全城九街十八巷还有好几户门口挂有学位木牌的人家,并没有什么人下令,大约是韦明熹家率先示范,各家都自觉把木牌摘下来作罢。

不久,韦明熹出任一中校长,愈发令人肃然起敬。

跟很多县份大体相似,县一中总是全县教学质量最好的中学。沂山人对沂山一中从来都是很满意而自豪的。中山大学历史学士韦明熹一九四九年出任校长,当然成为沂山人生活中的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在那改朝换代的日子里,解放军南下部队担任县领导,也有好几位原先并不引人注目的本地人出任一些要职,譬如早先城里的生活书店徐天经理出任新建的沂山县新华书店经理,沂山中学的音乐教师曲大为老师出任新成立的沂山县文化馆馆长,还有就是沂山中学韦明熹老师出任新挂牌为沂山县第一中学的校长,等等。伴随着若干本地人士出任要职,关于在韦明熹领导下的中国共产党沂山县地下党组织的传奇故事渐渐从几家米粉店、甜品店和街边汤圆摊传播开来。

韦明熹出任校长的事情则更富于传奇色彩。韦家在沂山是一户书香人家。韦明熹的祖父是清朝光绪年间秀才,父亲做过私塾先生,在沂山是第一书家,其隶书在沂山无人能敌。韦明熹在中山大学求学期间加入中共地下党,取得学士学位后进入邹韬奋先生创办的香港《大众生活》周刊,后转入香港生活书店,再后来参与筹办香港三联书店,一九四八年末被党组织委派到桂中游击纵队担任支队政委,沂山县临解放时潜回沂山中学任教,组织沂山地下党迎接解放,等等,如此一来,历史学士加上香港地下党,桂中游击纵队又加上潜回沂山县迎接解放,时空跨度比较大,经历比较传奇,足够讲故事的人发挥想象力。而最让沂山人倍感奇特的是,一九五六年干部定级,因为资历深加上沂山一中是省属中学,韦校长定为十五级,这是正县级干部工资的最高级。而县委书记和县长参加革命资历不够,一个是十七级,一个是十八级。据说十五级干部月薪超过百元,这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数字,而十七级还差一点才到百,这可是一个重大差别,足以令对沂山一中满意而自豪的沂山人感到倍加骄傲。

沂山一中让沂山人感到满意而自豪,还因为这里的大部分教师来自全国的四面八方,而不像二中、三中,绝大多数教师都是本地人,至多有一些来自沂山县邻近县份的教师。在沂山人心目中,除南宁、桂林、柳州之外,邻近的县份没有一个比得上沂山,那么,当沂山人通常都认为“本地姜不辣”时,比沂山县还要差不少的邻县出来的教师也就没法让他们放心。一中虽然也有一些本地人做教师,譬如一中的语文课权威盘中仁老师就是本地乡下人,而且做得最大的韦校长、兰副校长就是本地人,可是这里还有许多来自全国四面八方的教师,这是二中、三中没有办法比肩的。这里有远到浙江宁波的时闻天老师、福建厦门的林海斌老师,有广东的上官老师和蔡老师、无锡的章老师、长沙的金老师、苏州的舒老师,更有马来西亚归侨许东华老师,等等。也有来自距离不算远但算得上是大城市的一些老师,像柳州的莫老师和陆老师、桂林的巩老师等等,也大多数都是一九五〇年后国家统一分配来的大专以上学生。来自四面八方的教师们很是让沂山人大开眼界。通过这些教师,沂山人在封闭的小城里见识了各种风貌的外地男女,熟知了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武汉大学、中山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华中师范学院、华南师范学院、暨南大学、广西大学、广西师范学院、南宁师专、柳州师专等等。此外,外地来的教师中还有小部分是一九四九年沂山县解放因为各种机缘留下来的,他们显然也都是不同凡响的人物,他们的经历出身足以引人遐想。这里有上过两个大学的陆费祥老师,有在日本留学过的蒋森老师,还有民国时期作为“中华民国”童子军代表团团员赴意大利访问的北京人刘维汉老师,更有黄埔军校炮科毕业的皇甫汉雄老师,等等。沂山人对韦校长领导下的一中教师们既尊重敬畏又觉得新奇陌生。他们不仅让沂山人扩展了地理知识,增添了历史的记忆,还见识了好几位复姓人士。沂山人原本只是因为看过电影明星上官云珠出演的电影而对上官这个复姓比较熟悉,后来因为全国学习英雄欧阳海又对欧阳这个复姓有了了解,至于皇甫这个复姓就显得相当震撼,而陆费这个复姓就更需要辅导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的沂山人以为陆费祥老师姓陆,其实陆费也是复姓,绝大多数沂山人不曾遇到过,于是被纠正的沂山人快乐地点头称是,说“开眼界啦”。

沂山人私底下喜欢称一中的教师们为“一中那些书生”。这么称呼当然有两种意思,一种意思就是觉得一中有些教师书读多了,成了书呆子,行藏往往有点怪。譬如传说广东人上官子云老师煲鸡只喝汤,鸡肉全给学校的工友(后来三年困难时期传说他也没那么多讲究了,难得煲一回鸡,也是关起门来连汤带肉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传说江苏无锡人章绍康老师吃鸡蛋只吃蛋白不吃蛋黄,北京人刘维汉老师吃面条不用汤只用炸酱,等等。一中的外地教师好像也不太通沂山当地的人情世故,平时跟县里当官的很少交往,跟城里普通人交往也不多,单是极少有外地教师出来做官这一条就可以看出端倪。县里偶尔从一中抽调教师充实干部队伍,抽调的都是本地出身的教师。

一中的青年男教师还特别不善于跟当地女孩子交际。一九六〇年后全国各地曾经掀起过一股跳交际舞的风潮,沂山县文化馆每到星期六晚上就在灯光球场上拉起几条彩色灯珠开办露天舞会。当时舞会的伴奏音乐主要是民族音乐《彩云追月》《花儿与少年》《马兰花开》《步步高》《四季歌》还有《一条大河》等,有大小洋鼓及镲钹,沂山人一度把跳交际舞简称为“蓬擦擦”。沂山一中一些教师自然成为舞会的重要人物。蒋森老师夫妇是小城舞会足够绅士派头的一对舞伴。每有舞会,蒋森老师必然携自己在铁工厂做会计的爱人同来,两人穿戴齐整,开场即到,半途悄悄离去,既表示守时的良好习惯,又表示并不贪玩的良好教养。夫妇两人自始至终在一起,偶有别的男舞伴过来邀请,他爱人也都以累谢绝而两人必定为此停跳一曲。一中以时闻天为代表的几位身着雪白衬衣哔叽呢蓝裤和三截头黑皮鞋的男教师,因为风度翩翩,在舞会上十分引人关注。可是很不幸,男教师们越有风度,越发使得本地的漂亮女孩拼命躲避他们。一些女孩往往毫无礼貌地拒绝男教师很有礼貌的邀请,甚至于,男教师越有礼貌越是吓得一些女孩扭头就躲,显得毫无道理。万般无奈,男教师们只好邀请舞场上一些中年妇女起舞,直到两年过去,舞会停办,沂山一中的单身男教师在露天舞会上毫无斩获,光棍依旧,也就成了今天所说的“剩男”。到了一九六三年,沂山一中教师里已经积攒下来多位剩男。沂山城里就有些年轻人窃笑“一中那些书生”。甚至多年前有个初中没念完就跟着父亲在十字街头修单车的年轻人炫耀道:“我的天!我仔都生两个了,一中那些书生都还打光棍,你说读书有什么用!”

可是,沂山人称“一中那些书生”,还有另一种意思,那就是不可小看一中的教师,那就是尊师重教的意思。特别是沂山街面上的老人家们,他们认为来自沂山之外那么广大世界的读书人,无论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偶然有沂山人在买卖上或者生活上跟一中的某位老师发生一点纠纷,一定会有街面上上年纪的人出来主持公道:“算了吧,人家是读书人!”“莫跟书生计较啦!”在沂山街上,当时即便是夫妻俩上街都不兴手搀手,认为不够正经,倘若有人挽着胳臂,那简直就是“这两公婆发癫了”。可是,若是一中的老师夫妻搀手上街,大家却能做到视而不见,或者说处之泰然,因为“人家是书生”。书生来自大地方,书生有书生的生活习惯,沂山人并不打算干预外来书生们高雅的生活习惯。当然,几十年过去,时序进入世纪之交,沂山人的生活已经完全放开,任他是谁,少夫少妻、老夫老妻甚至还不是夫妻,男女挽胳臂攀腰逛街已经司空见惯。可是一九六〇年那时候本地人就不行。如此来看,沂山一中那些书生早就享受过一点改革开放的好处。

秦子岩和舒甄好牵手走过十字街。东门街上行人愈发稀少,路灯愈发昏黄。

秦子岩看四下无人,便把舒甄好的胳膊拉过来,贴紧自己的身体,轻声问道:“累吗?”

“还好啦。”过了十字街,街道有一点下坡,木板车走得有点快。舒舒微微娇喘:“你呢?”她仰头关切地看秦子岩的面孔。

“你要不累我就更不累,”秦子岩赶紧振奋精神,“你来回去火车站接我,也不去借一辆自行车,走那么远的路!”

“你坐了两天两夜火车,更远更累。”舒舒挽紧了子岩的胳臂,“我喜欢漫步,好想事情。”

秦子岩感动了,低下头用脸颊轻轻地蹭了一下妻子的头发,说:

“要说远,你从苏州到武汉,武汉到沂山,不以数千里为远,一个人孤独过了那么长时间……”

秦子岩低声说道,快说不下去了。

女人更容易动感情。她把整个身子都侧着贴紧男人,可头脑却是清醒的,她轻声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多遍了吗?是我自己愿意的呀。”

秦子岩就势伸手挽住了她细软的腰肢。反正是夜晚,反正街灯昏黄稀疏,反正街上没什么人,反正有木板车在前面遮挡,即便有人也看不清,即便看清了也晓得他们是一中的书生。

“总归是我对不起你,舒舒!”秦子岩不无歉意地说。

“怎么是你对不起?我早就自认是沂山人了。此心安处是吾乡。”舒舒自觉地把腰身往子岩这边送。

一九五九年七月初的一天,秦子岩接到舒甄好从武汉大学发来的电报,告诉他“已分配广西沂山县一中”。这对于秦子岩简直是天大的喜讯。他提前几天就从北京赶回沂山来迎接她。尽管秦子岩还不是沂山一中的老师,可凭着是沂山人,凭着是学校的著名校友,更凭着他是韦校长和许多老师的爱徒,他请韦校长发话,让行政科干事李敢骑上学校食堂买菜用的三轮车,跟他一起到火车站接车——当时全县机关只有三辆吉普车,一辆是县委县政府的,一辆是县武装部专用,还有一辆是县公安局出警用车。沂山一中能有一辆三轮车迎接新老师,也还算得上郑重其事。秦子岩自己跟老同学借了一辆比较新的自行车陪行,想着一定要让舒甄好看着光鲜。

对于如何迎接舒甄好,秦子岩设想过各种办法,那时候在电影纪录片上,经常能看到迎接外国领导人来访、迎接志愿军回国、祝贺劳动模范时少年儿童献花的场面,很是激动人心。他想,还是献花比较有意思。上大学时他听到过意大利歌剧《乡村骑士》的著名咏叹调《哦!罗拉,好像鲜花一样漂亮》,一直念念不忘,这时他觉得舒甄好配得上“好像鲜花一样漂亮”这样的赞誉。可是,一九五九年我国的花卉业还几乎为零,不要说无人销售鲜花,即便是塑料花也不曾有过。那时,沂山县只有手工纸花的小买卖,而且要去做扎灯笼、做花圈的铺子订制。秦子岩就去铺子里订了三十三朵纸花。手工纸花是用五色皱纹纸手工卷成的玫瑰花朵形状,再用裹着绿色纸条的铁丝撑起纸花,配以青翠的松枝,也成了轰轰烈烈的一大束。为什么要三十三朵花?其实没什么理由,只是沂山地方民间惯于用三十三和九十九来表示很多,三十三朵花既多也好捧。就这样,那天在沂山站简陋的月台上,在众目睽睽下,秦子岩把一大束青松和五颜六色的纸花虔诚地送到舒甄好的手上。

舒甄好刚刚踏上沂山车站的月台,还完全笼罩在一片陌生而茫然的感觉里,孤独远行而又舟车劳顿的她,眉宇间有着明显的忧郁神情。可是,猛然见到一身阳光、满面春风而且手捧花束的秦子岩,她顿时有一阵头晕目眩的感觉。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秦子岩会用这样的方式来迎接她,郑重递上来的花束让她心里好一阵诧异和慌乱,而更多的是感动。接下来秦子岩说了一连串赞美诗一般的欢迎语和沁人心脾的问候,她都只是默不作声地点头表示感谢。她担心自己一开口就可能因为毕业前后种种遭遇和委屈、路途上的茫然无绪以及眼前扑面而来的热情友好而失态流泪。她接过花束,努力抿出一点点微笑——凄怆的微笑,然后微微低着头,在秦子岩的陪伴下出站。

那时候的沂山人极少见到有人在火车站献花。从普通列车下来的旅客绝大多数都是本地人,顿时对秦子岩献花的场景诧异不止,纷纷轻声猜议:“迎接劳动模范!”有人否定:“恁年轻,不像!”“戴眼镜的,不可能!”“可能是有名的演员,肯定是!”“可能啵,恁漂亮!”……正在出站口挤成一堆的旅客看到捧花的舒甄好和陪伴的秦子岩走了过来,学校的行政科干事李敢提着两只皮箱紧跟在后面,大家自觉地分两边散开,让他们三人先走。沂山人对远道而来或者身份特殊的人,向来是比较友善而尊重的。此刻,不管这个姑娘是劳动模范还是演员,只要有人献花,肯定身份不凡,人们自然而然地主动让出中间一条通道来。

秦子岩和舒甄好意外享受了一次夹道欢迎的隆重仪式,两人觉得莫名其妙,但自然很开心。其实,在沂山,这还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说起来还有更夸张的事情。一九五八年春天一个傍晚,沂山县街头出现了一位大鼻子蓝眼睛的欧洲人,是过路的苏联专家,显然不是什么大专家,因为他身边只陪有一位翻译和县里一位接待的普通干部。他们只是在沂山县的城中大街上随便走走,可竟然招来很多看热闹的人,男女老少都有,看热闹的人很快形成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人流尾随着专家他们走,他们往前,人流就往前涌,他们停下,人流就静止片刻。有一回专家忽然折回来要看坐落在巷子里的桂剧院,人流因为跟得太紧而猝不及防,人挤人地往回退,几乎发生踩踏事件……好在舒甄好不是外国人,尽管比外国人漂亮,可也不可能惊动太多的人,只是因为秦子岩的献花才引来了一些好奇的围观和夹道欢迎。

即便如此,关于在火车站迎接劳动模范或者美女演员的故事当天还是在沂山街上广为流传开来,甚至惊动到沂山县委县政府,害得县委办公室负责接待工作的副主任到处打听是不是来了劳动模范或者著名演员,后来打听到是给沂山一中新来的一位女老师献花,这才松了一口气。据说为这事县领导有点生气。一次县里开干部大会,冒志强副县长做报告,忽然想到沂山一中迎接女老师献花这件事,就脱开讲稿,愤愤不平道:“现在很多事情都不讲规矩!听说一中来了一个女老师,也安排人去献花,要献花也是给劳动模范、战斗英雄献花嘛,不讲规矩!”副县长一面大声申斥,一面好像还有点委屈,因为不晓得如何批评才是。

秦子岩和舒甄好并不晓得他们的一束纸花惊动到了县太爷,两人只是乐在其中,多少年后他们还会拿献花和火车站旅客夹道迎接的往事当作一个桥段来开心。女孩子天生爱花,舒甄好在一中宿舍住下后,就到贸易公司买来一只陶罐,把三十三朵纸花精心插放陶罐里,一直安放在自己家中的写字桌上。

秦子岩如愿以偿接到了舒甄好,一连几天,他都陪着舒甄好在沂山一中办理各种入职手续。他陪舒甄好先是去见了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一路都是热情的寒暄,然后又到行政科办理报到手续,跟行政科麻主任一边说沂山土话打趣一边开开玩笑。舒甄好尽管那眉宇间有一副忧郁神情,却也知趣地眨着长睫毛跟着微笑。特别是秦子岩和行政科干事李敢,四处替她找家具、添置用品、布置宿舍,忙得上蹿下跳,过节一般地欢快——是秦子岩忙得欢快,像是过节,李敢小伙子能参与为新来的漂亮女老师服务,当然也是乐在其中。至于舒甄好,却像一个受宠的小妹妹,乖乖地听凭秦子岩的安排,享受着秦子岩他们的热情。

秦子岩心里明白,因为他才导致舒甄好从武汉大学来到偏远的广西,来到偏远广西更偏远的桂西北山区沂山县。其实,舒甄好一直觉得广西、云南、贵州都是祖国的西南地区,去哪儿都一样,她并没有来得及去比较各地的优劣。其实,云南不仅有北回归线地区的强烈日照,却也还有四季如春的春城昆明;贵州虽然天无三日晴,却也还有爽爽的筑城贵阳;即便是广西,首先是首府南宁和风景名城桂林,小小的沂山县并不等于广西。秦子岩后来在特别高兴得意的时候也坦白承认,是他先下手为强,在那个春风沉醉的珞珈山之夜把舒甄好骗到广西沂山县来的。

然而,凡此种种,都不是舒甄好那个时候会去考虑的。那个年代的大学生,第一选择是服从分配,第二选择还是服从分配,所有的选择就是一个指向:服从分配,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秦子岩已经坦诚地写信告诉舒甄好,是他当晚就写信给老校长推荐了她,让老校长先下手为强,坚决请求把她分配到沂山一中。当时大学里的图书馆学专业毕业生,不像中文、数学、外语这些专业的毕业生那么抢手。其实,不仅是那个年代,就是在新世纪的今天,大学图书馆学毕业生也还没有成为各地中学的“抢手货”。舒甄好当时能得到沂山一中的欢迎,特别是得到老校长的青睐,她觉得挺好的。她一点也不责怪秦子岩的所作所为。对舒甄好而言,既然不可能分配到江苏、浙江、上海,那就听命——但求能分配到条件好一点的地方。那个年代,条件好不好的标准也简单得很:通火车,在县城,进县中,有单间宿舍,就算是标配的好条件。沂山一中就是上好条件中的标配。何况,秦子岩曾经在武汉大学珞珈山下的深夜里指天发誓,保证自己大学毕业后一定去她所在的地方工作——想想吧,一个正派、聪明而且健壮的小伙子,虽然生就广西人常见的微微前凸而宽阔的脑门和细细的双眼,谈不上英俊谈不上高大更不必说伟岸,但是不丑、不坏——最重要的是不坏,一个大学生共产党员,发誓要为了她而毅然决然地奔赴任何地方,难道自己能不被感动吗?尽管秦子岩还要一年后才毕业,可舒甄好相信人家是真的,是真的从心底里发出来的誓言。

秦子岩待一切都安顿好之后,为了让舒甄好彻底放松——他一直期待舒甄好眉宇间那明显的忧郁神情彻底消散——一天午后,是个阴天,校园里还有清风徐来,他领着舒甄好参观校园。学校在暑假期间特别安静,特别便于两人随处走走。

沂山一中一九五八年以前是一家省属完全中学,一九五九年起改为县属初级中学。一中的初中毕业生参加中考,成绩合格的就到北门河对岸的专区所属的沂山高中和沂山师范学校上学,成绩优秀的还能去到柳州市上柳州高中。不过,沂山一中的校园,在老校长的精心打理下,虽然降格为县属中学,却还是比许多县级中学要好很多。首先,高大宽阔的校门让舒甄好喜欢。她说一点都不亚于我们武大的校门。秦子岩说比我们北师大的校门都要好看很多——两人为了表达心中的欢喜之情,不惜把自己引以为骄傲的大学母校自降身份,颇有点大义灭亲的味道。从校门一条大路直通校园。路左是一棵大榕树,榕树旁是女生宿舍;路右是一块高地,高地上则是男生宿舍。连接女生宿舍的是连成一片的四个混凝土篮球场,十分气派。舒甄好说以后她要来练习投篮。秦子岩笑着提醒她以后就是舒老师了,教师宿舍可不在这里,你不再是女学生了。舒甄好给说得不好意思,脸上微微泛红晕。右边男生宿舍下面是一块足球场。足球场不大,但符合少年足球的面积要求,这在当时的县中也算是十分难得的体育运动设施。舒甄好说秦子岩你不是北师大足球队队员吗?你回来拉一个足球队,你当教练,我做你们的啦啦队!秦子岩说我还真要拉一个足球队,而且我做教练还要兼队长,北师大足球队的主力前卫当得起这个重任吧?不是吹的!你不晓得,韦校长最重视足球了,这块足球场原先是一口烂泥塘,还是韦校长带领全校老师学生用课余劳动时间从东门外挑土来填平的。韦校长在中山大学读书时就形成了体育强校特别是足球强校的理念。近代以来,足球运动成为在广东广西一带最受大众喜欢的运动项目,一说到足球韦校长的眼睛就放光。

秦子岩说着说着,一时性起,不由得在足球场上猛跑几步,摆腿凭空做了一个踢大脚的动作,一时间颇有青春朝气自由飞扬的感觉。舒甄好吃了一惊,连连拍手叫好,那眉宇间忧郁神情微微消散。

顺着一条笔直的林荫道往里走,左边是四排平房,稍长的两排是学校行政办公室和教师办公室,稍短的两排各是实验室和图书馆。右边是学校生活区。这里有教工宿舍、教工食堂和学生食堂,还有一间能装得下一千多人的大礼堂。礼堂当然是简陋的,可一个县级中学能有一间千人大礼堂实在难得。学校礼堂平时很少使用,礼堂的舞台就成了学生就餐的地方,这里摆放着十二张方桌,一个班级一张。桌上摆着十来个蒸饭用的陶罐和一口盛菜用的搪瓷面盆。沂山一中学生大多数是县城的走读生,在学校住宿开伙的基本上是农村学生,一个班级也就是十来个农村学生,秦子岩在这里足足住了六个年头十二个学期。

礼堂舞台下空空荡荡,开大会时学生们才从教室搬来条凳。教职员工参加活动也得自己带办公椅来。几年后,这里成了一中图书馆读书专题讲座的会场,一度成了舒甄好事业上的乐土。再到了一九六四年,专题讲座无疾而终,学校断然决定“弃文从武”,发展体育运动,添置了六张正规的乒乓球台,在大礼堂一字摆开,很有气派。据说,后来广西的著名乒乓国手梁戈亮、谢赛克等都来沂山一中做过表演赛。当然这些都是一九七〇年以后的事了。

校园的北边有两口面积不小的鱼塘。一条土路从两口鱼塘中间通过,然后一排十多级的台阶直通上一块高地,高地上就是一长排十二间白色粉墙、绿色门窗、黑色瓦顶的教室,在蓝天白云之下和远处巍峨群山的映衬下,肃穆而且气派。

舒甄好最喜欢学校这两口水量充盈的鱼塘。她坚持要秦子岩带她绕着鱼塘走了一遍。塘里绿水涟漪阵阵,岸边柳树轻拂,她眉宇间的忧郁神情消散不见了。“可是为什么叫鱼塘呀?太土了!”她有点娇嗔地问秦子岩,“明明就是两座湖嘛,在我们苏州肯定就叫作湖。您看湖水清汪汪的,岸边的柳树碧绿。还有,怎么湖边也不安几张休息用的长椅呀?”秦子岩笑着敷衍道:“沂山人土呗!”

“沂山人可不土唷!沂山一中的校园设计全国第一!”显然这个评价言过其实,但秦子岩爱听。秦子岩说学校原先是借用贵州会馆开办,是解放后韦校长在县长的大力支持下建成的新校园。舒甄好啧啧称奇,说韦校长功莫大焉。她说:“您知道吗?我们苏州园林最大的特点就是因地制宜,保存自然风貌,古人说‘不出郛郭,旷若郊墅’,沂山一中就是旷若郊墅,太了不起了!”

沂山一中所有建筑都是平房,当然首先是因为解放初期,教育经费有限,建不起楼房,同时也是由于韦校长等人在建校设计思路上秉承了因地制宜、因势利导的理念。校园占地面积够大,有坡地有水泊,各种树木错落有致,有大榕树、龙眼树、桂花树、紫荆树、木棉树,还有成排的柳树和小叶桉树,绿树掩映下的平房白墙红瓦和白墙黑瓦,校园里的分岔小径都有修理齐整的冬青。这时恰好是夏天的下午,四处有知了的叫声,此起彼落,显得更有一点蝉噪林静的园林野趣。

学校图书馆就安静地坐落在一片绿荫下。

图书馆是一排六间教室,在校园的西北角。图书馆门前有许多挺拔秀美的小叶桉树,图书馆则背靠一排茂盛的垂柳,垂柳后面就是舒甄好心中的湖——鱼塘。在整个沂山一中里,图书馆算得上是一个安静的角落。舒甄好在小叶桉树下沉静地打量着图书馆,那神情俨然是部队指挥员在观察自己的阵地。秦子岩觉得有肃穆感,小心陪在一旁。

图书馆管理员陆费祥老师年纪大了,已经在县医院病休两个多月,其实老人家也没多么重的病,可他就是不愿意把图书馆的书库钥匙交出来,便称病住院去。据说,他很坚决地表示,学校只要不确定专人交接工作,任谁来拿书库钥匙他都不放心。

陆费祥老师是广东梅州客家人,创校初期就被聘到学校管理图书,韦校长早年在这里上学时他就是图书馆老师,在全校教职员工中他的资格足够老。也正是因为他的老资格和一意坚持,新建校园时才为图书馆争得了一排六间大教室。他微微发胖的体态显得有点儿慵懒,其实老师同学们平时见到的陆费祥老师总是在图书馆书库里做事,并不曾见他有过闲暇。陆费祥老师基本上不太修边幅,灰白色的脸庞上稀稀拉拉的花白胡须好像不曾修葺过。他上身总是罩着一件深蓝色布纽扣唐装上衣,衣服的两只袖子总是套着一对灰布袖套,在秦子岩的记忆里老师的衣服几乎就没换过别的颜色。陆费祥老师平时话不多,而且他的客家口音说话也不太好懂,一般人觉得老人家说话口气比较生硬,有点儿说一不二的样子——在沂山人听来,他比较硬的口音显得比较铿锵,比较铿锵了就比较有力,比较铿锵有力就像是有点儿说一不二的意思——确实,老人家说话做事还真就是说一不二。

秦子岩告诉舒甄好,从一九二九年建校起,几位创始人就开始筹划建设学校图书馆,后来学校几次变迁,图书馆却一直在发展,藏书越来越丰富,现在藏书已经大大超过三万册,藏书量远超沂山县图书馆。舒甄好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全校在校生十二个班五百多人,生均图书竟然超过六十册。“太棒了!都超过我们苏州第一中学了,我们苏州第一中学可是一所完中呀!”秦子岩说:“我们一中也是完中,不是刚刚降为初中吗?”舒甄好说:“可是这里到底是边远山区的中学呀!真不容易!”

舒甄好把图书馆外墙打量了好一阵。图书馆的玻璃窗从里面用旧报纸糊上,没法从窗户朝里看。她好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

秦子岩看到舒甄好心有不甘,心里也就不肯善罢甘休。他东找西巡地扒着看了几个窗户,试图寻找一个缝隙,哪怕让舒甄好瞄上一眼书库也是好的。

好在还真有一个缝隙可以往里瞄一眼。有个窗户的报纸没粘牢,掉下一个角。秦子岩赶紧让舒甄好来看。

舒甄好扒着窗户,屏住呼吸,像瞄准射击似的往里看,看到一排排书架,她的近视眼没法看清书架上的书。秦子岩很贴心地替她往里瞧,口中念念有词:

“靠窗这排是现代小说,有鲁迅的、茅盾的、巴金的、老舍的,还有《高干大》《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吕梁英雄传》《三里湾》,还有《保卫延安》《林海雪原》《红日》《红旗谱》《青春之歌》《六十年的变迁》《三家巷》……”

舒甄好跟着秦子岩报出来的一个个书名一次又一次地点头,一直是相当熨帖的感觉,轻声叹道:“刚出的新书这里也有了哦!”

秦子岩扒着看累了,转过身来,吁了口气。

舒甄好佩服地说:“秦子岩您的视力真好,为什么?”

秦子岩揶揄道:“可能广西的绿水青山看多了吧。”

“可您书也读得不少呀。”

“还好吧,我倒也希望近视一点,配上一副眼镜,要不总不像一个书生。”

舒甄好抿嘴笑道:“书生不只是读书读得多,还要读得好,读得有用,最重要的是心情,一辈子爱书的心情。论起来,秦子岩同学其实还真是个优秀的书生。”

舒甄好又感叹道:

“你们小小一个沂山一中,没想到藏书还真不少!”

“应该说咱们沂山一中!”

“对对,是咱们沂山一中,以后这些书就是我的宝贝啦,我可是护宝使者!”

秦子岩有点动感情道:“这里曾经是我的乐园。上学时,我们几个同学来图书馆义务劳动,陆费祥老师特别喜欢我帮他整理借还图书的归架,说我从来不出错。后来又专门指定我替他抄写新书分类书目。闲下来他让我随意进书库看书。特别是暑假,一小半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

“那还有一大半时间去干什么?”舒甄好问。

“上山砍柴呀。”秦子岩回道,“砍了柴,挑到街上去卖,挣钱交学费。”

“暑假一大半时间都是砍柴吗?”

“不然呢?你问我的视力怎么会保护得这么好,因为要上山砍柴,如果再戴副近视眼镜实在太麻烦了。”秦子岩走到桉树下,朝着树干猛击一掌,像是在模拟砍柴,“开学后有时星期天也要去砍柴,要买书买文具,砍柴!有时候想吃一碗肉米粉,砍柴!月末回村里背米,要给我妈和伯娘买几个马打滚,砍柴!一般一天砍下来总能挣到七八角钱!”秦子岩很自负地笑笑,“有时候也去砖瓦厂挖土,要多挣一两角钱。不过砖瓦厂抢活路的人太多,一些苦力常年在那里挖土,就骂我们这些打零工的学生仔占了他们的地方。我不想跟那些大人吵闹,索性一个人上山砍柴,累是累一点,可还是与世无争的好。”

舒甄好也跟着过来抚摸桉树光滑的树干,像是在抚慰什么。

秦子岩回忆道:“暑假跟陆费祥老师在图书馆里做事看书,老师中午就往我口袋塞上一角钱,让我到学校门口买米粉吃。那时都想着攒点钱,只要能扛得住饥饿,就去买一分钱一小碗的糖粘子,一种学名叫逃军粮的野果子,沂山郊外满坡满岭都是逃军粮灌木丛,买上三碗糖粘子喝上一搪瓷口盅凉水,能顶得到晚饭。一天能省几分钱也是好的。你晓得吗?上中学时总觉得饿,好像也从来没有吃饱过,营养严重不良,所以发育特别迟缓,上初一时我才一米三二,上初二时绕着足球场跑一圈也就是二百米,我都跑不下来,跑下来就干呕,吐酸水,那是虚脱。高中毕业时身高才一米六,又是鸡胸又是佝偻背。好在进到北师大,特别是一九五八年吃饭不要钱,放开肚皮吃,我这才发现从前我从来没有吃饱过。在北师大我特别注意锻炼身体,每天做三十个双杠‘双臂屈撑’和五十次单杠‘引体向上’,跑四千米,愣是跑成了校足球队主力,大三时鸡胸平了,佝偻背直了,胸大肌鼓了起来,身高竟然到了一米七五,从大一时班上的‘小广西’长成了后来系里的‘大秦’。”

舒甄好很是庆幸道:“哎呀,您要是只有一米六那可怎么办呀!”言下之意是说“您若那样我们怎么做朋友呀”。她又有点儿心疼道:“中学时期正是身体发育期,总是吃不饱肯定要影响身体发育的啦。”

秦子岩回想道:“上中学时也有吃饱饭的时候,只要暑假在图书馆帮老师做事,晚上他总要带我回他家吃晚饭,一连三大碗米饭,那时粮食还没定量,师母早有准备,不过我总是有点爱面子,不敢多吃。就这样也算是补充了一天的营养。”

“陆费祥老师人怎么这么好哦!”舒甄好喃喃道,又忽然想起,“秦子岩,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医院看望老人家呀?”

秦子岩发觉舒甄好对他的称呼后面去掉了有点生分的“同学”两字,心里舒坦。对于她的建议秦子岩当然连声称好。这几天他全部心思都在舒甄好这里,生怕初来乍到的苏州姑娘有什么不适,其他事情差不多都忘了。陆费祥老师可是他的恩师,只要舒甄好乐意,而且是主动提出,他当然立即响应。秦子岩偷偷瞄了瞄舒甄好,长长的睫毛并不怎么眨动,显然心情大好,看来校园一游其乐陶陶,小舒同学宠辱皆忘了!

秦子岩和舒甄好来到县医院住院部。陆费祥老师正靠坐在病床上闭目养神。秦子岩的到来让他惊喜不小,这可是他最喜欢的学生,从北京回来看望他了,老人家开心,原先发灰的面庞顿时微微酡红。接着,当秦子岩把身边的舒甄好介绍给他时,老人家则是大吃一惊,喜出望外,满脸涨红,赶紧伸出胖嘟嘟的双手来迎接舒甄好主动伸出来的双手。可是,刚一握手老人家就主动收回,像是触电了似的,好一阵手足失措。老人家已经不太习惯跟女性握手。舒甄好礼貌而尊敬地鞠了一躬,用吴侬软语的普通话甜糯地叫了一声:“陆费老师您好!”

陆费老师连声应道:“你好你好你好!”紧接着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是舒老师哦!嗬嗬嗬!秦子岩在信里介绍过你了,很好很好,嗬嗬嗬!”

陆费老师说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肥嘟嘟的手指头指着舒甄好道:

“舒老师,你怎么知道我是姓陆费呀?”

“老师,难道陆费不是复姓吗?”

“对对对,我要说的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第一次都错叫我陆老师,秦子岩他们这帮学生个个都叫错过,嗬嗬嗬!”

“我姆妈以前在东吴大学图书馆做事,在那里我看到好多中华书局的书,姆妈告诉我,陆费逵是中华书局的创始人,说陆费逵的五世祖陆费墀还是《四库全书》的总校官。”

“哎呀,舒老师家学渊源呀!”

秦子岩觉得陆费老师说话的口音都变了,说的几乎是一口客家话,而不像以往只是带着客家口音。

陆费祥太高兴了。因为两个多月前韦校长告诉他,上级分配来一个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的毕业生,让他准备交接班,他当时就很高兴。而且校长悄悄告诉他,即将新来的女老师还是秦子岩的女朋友,这就更让他高兴得不行。秦子岩可是他最喜欢的学生呵!眼下,这对青年男女竟然来到面前,而且是如此漂亮优雅又有学识的一位姑娘,老人家当然喜出望外。他特别着急要跟舒甄好多说说话,连连催秦子岩和舒甄好都坐下。可是病房很简陋,一张病床只配有一张松松垮垮的小方凳,秦子岩让舒甄好小心坐好了,自己则半个臀部挨着床沿坐了一下下。可就这一下下,老人家就把秦子岩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不少事情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遍。他说他一九三〇年辞去广东梅州老家一家私立中学的教职,专程去到武昌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学习,两个学期后因为家里有变故,只好肄业离校,解放后武昌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并入武汉大学,所以算起来他跟舒甄好算得上是校友——尽管舒甄好一再纠正说陆费老师是老学长,他还是坚持称校友——陆费老师还说他一直记得沈祖荣校长。说沈校长第一次给陆费祥他们班级上课,就当着全班同学问他:“陆费祥,你家跟陆费逵先生同族吗?”吓得年轻的陆费祥嗫嗫嚅嚅道:“陆费逵先生是浙江桐乡的陆费家,学生是广东梅州的陆费家。”沈校长微笑道:“好好,看来五百年前是一家。同学们,大家要记住了,陆费可是复姓,陆费逵先生是中华书局的创始人。”

陆费祥老师说,沈老师英语流利自如,湖北口音很干脆利落,讲课滔滔不绝,曾经害得陆费祥当时就很为自己是客家人自卑,认为客家人说话好像天生就不够利落。秦子岩和舒甄好听着都笑了。秦子岩发现老师从来没有这么健谈过。舒甄好当然是喜出望外,在天远地远的沂山一中,遇到武大老学长不说,竟然还同为沈祖荣先生门下,这个概率太小了,简直就像是小说家的杜撰,可却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发生在舒甄好这里。

那天陆费祥老师说,他一直盼望舒老师快点来,自己早就过了六十岁,可以退休了。后来盼得都有点着急了,因为县教育局给学校分配了一个师范学校毕业的“男娃仔”来,指定要到学校图书馆工作。他跟校长说不合适,可校长说不合适也要接下来,有问题以后再说。沂山人如果对男女青年表示一点轻视,就称“男娃仔、女娃仔”。他看校长顶不住县领导,索性自己就躲到县医院来养病。他的计策就是缓兵之计,拖到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的毕业生来报到,把钥匙交给懂书的人。“舒老师,今天早上医生查房,医生说我没什么大毛病,催我出院了。我还正为难。舒老师你这一来就成了纾困解难的大救星!太及时了!另外,学校假期最适合图书馆管理人员交接班,清点图书。明天我就出院!”

那天在陆费老师那里,还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而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可把秦子岩吓了一大跳。

事情说来也简单。老人家那天是太健谈了,临别时他送秦子岩和舒甄好,在病房门口,看四下没人,他忽然对舒甄好诡秘地小声说道:“舒老师你好有眼光啊,秦子岩可是顶呱呱的一个好后生啊!”

“啊?”舒甄好没有心理准备,脸色腾地涨红起来。在此之前,她和秦子岩无论是通信还是见面,都还没有触及这个话题。除了秦子岩学着那天在武大礼堂看演出时舒甄好的同学叫“舒舒”,略有那么一点亲昵的感觉,平时两人在通信里一直都是以“秦子岩同学”“舒甄好同学”相称。现在怎么成为她好有眼光,而且是她相中了秦子岩!

突如其来的爱情,常常是搅乱少女心绪的一股旋风。舒甄好好不尴尬,满脸羞红,低下头不吱声。

秦子岩则吓了一大跳。他明白陆费祥老师是从校长那儿得到的情况,当初他为了加重舒甄好的分量在给校长的信里谎报军情,说跟舒甄好已经确定恋爱关系。他赶紧打断老人家后面的话,连声叫道:“老师老师!不说了不说了!保重保重,再见再见!”

秦子岩和舒甄好各有各的尴尬和紧张,慌慌张张从医院告辞出来。

意想不到的事情只不过是意想不到,而事情本来就在那儿等着这一对善良而多情的青年男女。他们从陆费老师尴尬的话题里慌慌张张逃跑出来,可是无论如何他们逃不出这件事情——是或者不是,生存或者死亡,这是一个问题。其实,自从秦子岩和舒甄好出双入对、如影随形出现在沂山县城起,特别是从两人出没于沂山一中开始,在当时那个年代,周围几乎所有人看到了都会认为他们就是恋爱中的男女,哪里用得着陆费祥老师因为喜极失言,把秦子岩谎报的军情泄露出来?秦子岩和舒甄好何至于如此惊慌失措? mq2An3qTxGT4/U7t7fZrgAJBFXpEkFCIgEHHwI4+xdjBoEML9YWx1JO5fVI83rg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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