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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列车缓缓进站。秦子岩赶紧把车窗拉起来朝外看,一眼就看见戴着金丝眼镜的妻子,正在站台上竭力探着头朝行驶而过的车厢观望。妻子站的位置不对,她以为列车一进站就能接到丈夫,早早站到了站台的起点上。卧铺车厢在列车的前部,很快从她身旁闪过。可见这是迫不及待的心情弄乱了她的判断。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喊叫。那喊叫声混合着沉闷的车轮声音,只有做妻子的辨别得出来,那是秦子岩在喊“舒舒”。

一切都还恰好。等到秦子岩在绿衣少女玛格丽特和她的同学帮助下把行李搬到站台上,车站值班员发车的哨声就尖锐地吹响。玛格丽特他们赶紧折返上车。妻子也刚好气喘吁吁地从车尾跑到秦子岩跟前,两人双手迅速地紧紧握在一起——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秦子岩和他的妻子,觉得十指相扣就爱意满满。

咣当一声,列车启动了,只见玛格丽特从车窗伸出头来,佻 地叫“大教授再见”。可是此刻的秦子岩哪里顾得上回应,他只自顾着把他最可爱的一双纤纤玉手紧紧握在手里。

女人永远有一副敏锐的感觉。妻子像是被绿衣少女的呼唤惊醒,一只手抽出来扶扶眼镜,紧急问道:“谁呀?”

秦子岩坚持握着舒甄好那可爱的一只小手不放,不当一回事地回答道:“车上旅客。”

“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怎么会叫你教授?”

“嗨,逻辑错误,叫我教授就算是认识了?”

“可人家到底是朝你招手再见的呀。”

“管她叫什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女孩。”

“女孩?挺成熟的呢!”

列车快速驶离站台,卷起一阵风。

秦子岩觉得有趣,心想一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跑到,火车就开了,这么一眨眼的工夫还就能把人家女孩成熟不成熟都看清了?而且,这里面显然又有一个逻辑错误,谁说女孩就不能长得成熟呢?又是以偏概全。

秦子岩当然晓得自己的妻子聪明,但没料到这么敏锐。有人说女人最适合做政治家,因为善于观察人际关系;也有人说女人最适合当作家,因为长于揣测人的心理;更有人说女人最适合搞间谍,因为感觉敏锐。各种各样的适合,都凸显了许多女性的智商、情商和心计远在一般男性之上。匆匆之间妻子什么事都没有耽误。她用最快的时间跑到卧铺车厢,用最快的时间与丈夫双手紧握,同样,用最快的时间认清一个绿衣少女。

沂山站是小小的县级火车站,列车一离去,月台上仅有的几盏路灯忽然全都关掉。当时的沂山县城供电严重不足,即便是保证供电的火车站,也都要节约用电。秦子岩他们猝不及防,顿时陷入黑暗。然而,黑夜可就是爱情的白昼啊!秦子岩在这个事情上足够敏锐。他迅速张开双手把妻子搂进怀里,女人立刻机灵地贴了上来,于是两人狂热地、欢喜地、激情地、渴望地而且还是很仓促地亲吻起来。

在那个年代,一对年轻夫妻在站台上的亲吻只能是极为仓促的,哪怕是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在周遭一片昏暗的夜里。

“什么人!”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男人的严厉喝问。一对久别重逢夫妻的热吻顿时被喝问打断。一束手电筒光随即晃动着扫射过来。

一个脸色黢黑的车站值班员走了过来。

当然,接下来并没有发生任何不好的事情,因为他们是刚下车的旅客,因为他们有很多行李,更重要的是,他们是夫妻!车站值班员问明了这一切,用电筒光查看了秦子岩的火车票和接站的站台票,哼了一声:“哟,北京来的。”接下来竟然友善但又是严肃地替他们一起把行李搬到出站口,始终一言不发。

出站口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有点睡意昏昏。站外小广场这时也没有灯光照明。秦子岩用最道地的沂山话对着黑暗大声吆喝了好几声,竟然还就吆喝来了一个车轮吱吱作响的木板车。这事只能由他来做,因为他是沂山人,拉木板车的车夫既听得懂他的话也不敢欺生翘价。他想,在这样的暗夜里,他的妻子,身材娇小、口音细弱的苏州女人肯定叫不来这种破破烂烂、咯吱作响的木板车。

秦子岩牵着妻子的手,跟在装行李的木板车后面,不徐不疾地往城里走。

沂山火车站在县城的西边,沂山一中在城东头,一条东西向的三公里长的混凝土路穿过县城连接着车站和学校,也就成了县城的“长安街”。时间已过晚上十点,街道上的路灯变得更加稀疏。路旁间或有店铺亮着吱吱作响的汽灯,还有些香烟摊、凉茶摊点着煤油灯。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如此一来倒也适合年轻的夫妻二人携手而行。

秦子岩每每握住妻子柔软的小手,就会想起当初自己曾经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渴望握住她。

那是一九五九年三月末,大三下学期刚开学不久,秦子岩随教育系余教授去武汉大学参加学科史教材编写会议,在武大第一次见到舒甄好同学。舒甄好是武大图书馆学系即将毕业的学生,正在武大图书馆做毕业实习。一天下午休会,秦子岩陪余教授去武大图书馆借书,前来接待的工作人员就是舒甄好同学。

古人用诗句“人生若只如初见”表达有情男女初见难忘的感觉。而秦子岩初见舒甄好,不只是此后一生的追忆,而是当时就有惊艳之感。舒甄好给秦子岩的强烈冲击就是白皙、秀丽、清爽,说话那么温柔,那么好听,虽然说的是普通话,可口音就是柔到骨子里的吴侬软语气息。浅色衬衣深色长裤是那个年代女大学生初夏的标配,舒甄好却是白色衬衣米色长裤,一身素净打扮。精致的金丝眼镜架在白皙的脸上,整个人愈发素净。她齐耳短发衬着的白皙面庞不怎么带笑,长长的睫毛柔软地覆盖在眼睑上,眼睛不大,很是平静,不认识的人以为遇到了一个公事公办的工作人员,秦子岩后来跟她说这正是当时最让自己动心的书卷气。她清秀的脸庞并不是古典的圆润线条,而是圆润之外稍带微方,不熟悉的人以为遇到了一个具有攻击性的女强人,但这正表明她很有棱角的个性,秦子岩愈发喜欢。她素净的气质特别从她稍高的发际线和光滑洁净的前额表现出来,稍微懂得审美的人都晓得遇到了一位聪慧的女性。秦子岩当时忽然想起上午在老斋舍前看到怒放的樱花,但立刻又觉得与眼前这位女生相比较,即便是最为素雅的樱花似乎也还稍嫌艳俗了一些——在秦子岩的印象里,舒甄好的眉宇间有着明显的忧郁神情。

其实,秦子岩在武大图书馆门前的广场上初见舒甄好,除了一时的惊艳之感,当时根本就来不及仔细欣赏这位女同学,或者说,在那一刻之前,秦子岩在男女美好的情趣鉴赏上基本上还是一个小白,在对女性的审美上还是一只菜鸟,哪怕是看电影里的美女和电视剧中的美女演员,他也只是有朦胧不清的美好感觉,基本上没有具备异性审美素养和能力。他的种种对女性美的认识和感觉,都是此后一点点体会总结出来的。当时他只是惊艳于看到了一位很像电影里年轻女主人公那般漂亮而优雅的女同学。而且,秦子岩肯定,身旁年届五旬的余教授同时也产生了惊艳之感——当然,不好说是不是惊艳,但肯定是惊奇,因为余教授发出了咦的一声。然后,教授竟然伸出手跟这位女同学握手,一面握着手轻轻而热情地晃动,一面说:“你就是王馆长派来的小舒同学啊,好,很好啊!”不晓得教授是表扬馆长派人派得好,还是向小舒同学亲切问好,抑或是情不自禁地称赞小舒同学真好看。总之教授用一个好字概括,大有尽在不言中的意思。

小舒同学那一双纤纤玉手是如此好看,白而嫩,细而长!这是秦子岩初见她时又一个惊讶的发现。

如果说秦子岩初见舒甄好有惊艳之感,那么,当接着发现她那美丽的双手时他竟然有瞬间的窒息感觉。

初二下学期时,秦子岩曾经忽然注意到教俄语的女老师廖老师一双白皙的小手。当时,他的俄语成绩突然飙升,特别受到廖老师的喜欢,经常让当学习委员的他帮着做事。廖老师是厦门人,长得苗条白皙,说话细声细气,在课堂上即使生气也从不大声叫喊,只是用一条细细的教鞭拍打讲台或者黑板,发出啪啪的响声。沂山县的夏季长,三月末到十月初,所有人都是着各种随随便便的夏装,廖老师却总是着浅绿色或者米色衬衣和浅灰色长裤,永远是清清爽爽的模样。那个时候的秦子岩,除了偶尔在电影里见到过美女演员外,廖老师就是他此生见到的第一个真的美女了。一天上晚自习时,班上的女同学悄声议论廖老师的男朋友来了,听说是个华侨,“长得黑黑的,皮带掉在肚脐下面”。女同学纷纷表示不高兴。秦子岩并不觉得这些议论意味着什么,只是晓得女同学们在为美丽的廖老师抱不平。一个周六的傍晚,秦子岩按照廖老师上午的吩咐,放学后把全班同学的俄语作业本收齐送到廖老师的宿舍。可是,他捧了一大摞作业本急匆匆推开廖老师虚掩的房门,猛然看到一个男人和廖老师正面对面坐在一张小圆桌边,男人果然皮肤比较黑,而一只比较黑而粗的大手轻轻握着揉着廖老师那双白皙的小手,另一只手还在廖老师白皙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两人像是在悄悄说话。秦子岩一时愣住,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廖老师见状,倒没什么异样(秦子岩那时年纪小,还没学会察言观色),只是抽出手,起身接过作业本,同往常一样亲切问候秦子岩:“好,作业收齐了?秦子岩吃饭了吗?快去吃饭吧。”秦子岩嗯了一声赶紧低头猛地跑开。后来,初三再开学,俄语老师换了,廖老师走了。听女同学们议论廖老师结婚了,跟老公,那个黑黑矮矮的、皮带掉在肚脐下面的男人去马来西亚了。秦子岩只好暗自怅惘。那个男人一双黑而粗的大手轻轻握着揉着廖老师那双纤纤玉手,这就是秦子岩平生第一次亲眼看见而且深深印记在脑海里的男女之间最亲密、最感性的情状,这情状曾经没来由地撞击了他一个男孩情窦未开的心灵。

此刻,余教授正在跟这位女同学握手,一面握着手还轻轻而热情地晃动。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女同学跟自己美丽的廖老师长得很像,身高差不多,身姿一样窈窕,一样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样白皙的皮肤,一样的纤纤玉手,只是从侧面看,她的睫毛好像要长一点。他忽然有点冲动,想问女同学是不是有亲戚在广西沂山县当过中学老师,迅即他就明白自己这是犯傻——看来自己对廖老师记忆太深了,自觉有点不好意思。

秦子岩很想就像余教授那样上前去也大大方方跟女同学握手。不过,那时候的大三男生一般还真没有这个胆量,何况他还是一个广西山区出来的大三男生。其实,他是准备上前了的,却不曾迈动脚步。机会稍纵即逝。小舒同学已经完成了与余教授的握手礼,引领着余教授往图书馆大门走去。秦子岩赶紧昏头涨脑地紧跟上去。

毕业实习生舒甄好就像一位图书馆正式工作人员,很专业地给余教授介绍武大图书馆。秦子岩在一旁侧耳倾听,觉得不仅声音好听而且内容很清晰。余教授轻声连连称好,表示在认真倾听。舒甄好介绍道,武大图书馆是一九三五年建成,成为中国近代建筑史上率先采用新结构、新材料、新技术仿中国古典建筑的代表作,整体外观为中国传统殿堂式风格,飞檐画角,龙凤卷云,内部却采用西式的回廊、吊脚楼、石拱门、落地玻璃,特别是主体建筑采用西方钢筋水泥结构,因此具有传统中式建筑所不具备的宏伟气势,从而将“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发挥得完美而极致……这时已经走到图书馆大门前,余教授这才哑然一笑,打断了小舒同学兴致勃勃的讲解,教授说:“武大图书馆确实很了不起,我来过三次,每来一次环境上都有新意,这次听了小舒同学的介绍,对你们的馆藏了解得更加详细了,小舒同学你的专业功底扎实。而且,听你的口音好像是苏州无锡一带的,很好听,哈哈!”

余教授这么一说,很让秦子岩和舒甄好出乎意料,原来教授只是在欣赏小舒同学的讲解,并不在意于她特别准备好的内容。这让她有点点扫兴。刚才那么用足精气神去讲,原来这些内容人家老教授早就熟稔于心,小舒同学就像用力靠到门帘上,扑了一个空,吓了自己一跳。而秦子岩作为教授的随行助手,觉得扫了小舒同学的兴,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对小舒同学报以歉意的一笑。

小舒同学礼貌地告诉余教授自己确实是苏州人,然后从稍带激情的讲解员转变成认真负责的工作人员,礼貌地问道:

“既然余教授都来过几回了,那下面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教授今天需要我办些什么具体事情呢?”

余教授享受了小舒同学一番动听的讲解,也算是情绪大好,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正经八百地告诉她,请她在图书馆检索部查找几位国际教育学权威的书目,说是接下来会议要讨论中外教育史教材,需要临时用作参考资料。余教授的纸条上写着康斯坦丁诺夫、凯洛夫、杜威等几位教育学大人物的名字。

余教授关心地问小舒同学:“小舒同学,是不是让秦子岩帮着你一起检索?”

听到这话秦子岩心里一阵激动,脱口应承道:“没问题,我来帮忙!”

舒甄好嫣然一笑,说:“区区小事,我们几个实习的同学足够了。还是让小秦同学陪教授回去吧。”

秦子岩一时好不失望,可他也不会失态到说教授不用陪,只好可怜兮兮地看着余教授的表情,等待他的决断。

“那好,那就有劳小舒同学了。谢谢啦!”余教授已经跟小舒同学又一次握手了,这次行的是告别礼。

秦子岩还是没有鼓起勇气上前握手,悻悻然朝小舒同学点头示意,有点丧气地跟着余教授离开图书馆。

直到两年后,舒甄好不仅已经落入他的手中,而且是实实在在落入他的怀中时,他才很尴尬地告诉她,当时没握上手,他心里很是不爽,开始暗暗怀疑余教授其人的生活作风有问题。“自古才子多风流。”他想。直到后来在会议上,他留意到余教授就是喜欢跟人握手,握手还喜欢来回晃动以示热情,跟女士如此,跟男士也如此,跟老教授如此,跟老教授的助手、学生一律如此,他心下这才稍微有点释然。“你知道为什么只是稍微有点释然而不是完全释然吗?”舒甄好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诡秘地笑道,“因为他握的是你的手,怎么着我心里都不爽。”

“你这就是小肚鸡肠哦,”舒甄好嗔怪道,“看样子我得成天戴上手套了,生活中特别是工作中哪有不跟人握手的?大学毕业时,全班男生个个都来跟我们女生握手告别,男男女女哭得一塌糊涂呦,都握着手哭……”

“你这是逻辑上的以偏概全错误,男女之间不能因为别的原因握手就说明男女可以随便握手,更不能说明你可以随意握手吧?”

“你才犯逻辑错误呢,是动机指责错误!”看来舒甄好的逻辑学功课也还不错。她沉吟一下,摇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你还这么封建!要是生活在欧洲国家,男女朋友经常行贴面礼,那你就不要活了。”

“我可从来就不想去欧洲那种资产阶级的地方呀。”秦子岩觍着脸笑道。

“哈哈,大大的逻辑错误!什么时候欧洲成了资产阶级的地方了?那苏联老大哥不在欧洲吗?欧洲的社会主义国家你也不想去吗?你看世界青年联欢会上,不少男女青年还拥抱呢。电影纪录片上的毛主席、周总理不就跟有的外国客人这样行礼的吗?”吴侬软语一点都不影响小方脸姑娘表达个性。从某种角度来看,吴语口音的普通话突出的齿音和嘈嘈切切的小音阶声调,愈发凸显这种语言所指内容的逻辑性和精确性。

被称为教育系学生中“逻辑大王”的秦子岩当然明白自己犯了很大的逻辑错误,可是这不要紧,这种新婚夫妻打趣拌嘴的情节大体上并不影响到谁的尊严,更不会破坏男女之间的情爱,恰恰相反,反而催动着双方赶快回到热烈相拥、肌肤相亲的正轨上来,往往是一次次的打趣拌嘴一次次地催动亲热,激发出时断时续的激情,直至两人纠缠不已。

与其说秦子岩对与女生握手这件事过于敏感的根源是他出身卑微,长期生长在穷乡僻壤,有点儿少见多怪,不如说他对舒甄好实在是一见倾心,太过于上心,从某种意义上来看,也就是有着强烈的奋不顾身的一见钟情。为此,自从那天初见之后,在武汉大学开会剩下来的一个多星期,他一直期待着再次见到小舒同学。尤其让秦子岩泄气的是,余教授要用的书是当天晚上舒甄好同学让班上的一位男同学送来的,而且那位男同学表示,五天后早饭时间他再来取书。秦子岩无比失望,这就是说,小舒同学不会再来见面的了。

秦子岩开始琢磨怎样才能再次见到小舒同学。他猜想她也许会在珞珈山的林荫小道上散步,想象她在图书馆门前匆匆来去。他还猜想也许她要去图书馆学系办公室办事。于是,那些天的早午晚闲暇时,秦子岩就会有意无意地让余教授或者多休息,或者跟别的与会老师聊天散步,而他则悄悄地在林荫小道上、在图书馆门前、在图书馆学系办公室门前走来走去。秦子岩怀着守株待兔的阴谋,期待与小舒同学不期而遇的惊喜,想象着自己热情而矜持地跟她打招呼,然后就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握手,握着手轻轻地摇摇,像余教授那样,然后,提议一起顺道散步……

然而,诸如此类美好景象,连续几天都停留在秦子岩美好的遐想里。眼看就要散会,忽然天赐良机,会议最后一天,武大校领导招待与会人员晚上在武汉大学大礼堂观看演出。演出的是湖北省歌剧院新鲜出炉的歌剧《洪湖赤卫队》。这个歌剧是向建国十周年献礼的重点剧目,当时已经在湖北省各地演出了数十场,场场成功,口碑甚好,人人争说“洪湖赤卫队”,轰动非常。至于《洪湖赤卫队》风靡全国,《洪湖水浪打浪》四处传唱,则还是此后不久,剧团进中南海怀仁堂演出第一百场,彩色故事影片《洪湖赤卫队》在全国上映以后。

那晚上,《洪湖赤卫队》在武大只演一场,全校一票难求。

秦子岩从会务组那里领回两张演出票。余教授说他要出席辅仁大学老同学的家宴,让秦子岩自己找个人去看。秦子岩当然立刻想到小舒同学,这可是天大的好事!秦子岩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去找那位小舒同学了!试想,偌大的武大一票难求,秦子岩送票,小舒同学该是多么喜出望外,多么感激不尽,多么满面春风,多么多么呀呀!

一场激动人心的《洪湖赤卫队》将帮助秦子岩激动人心地跟小舒同学坐到一起!天无绝人之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啊!

不过,那个下午,为了把票送到小舒同学手上,秦子岩可是费了很大的功夫,差不多是上蹿下跳、东奔西走。他先是去图书馆找,不在,说是今天下午实习同学回系里开会。他直接就往图书馆学系办公室去,办公室的老师告诉他毕业班同学大概是在东湖边上搞活动。他千辛万苦赶到东湖边上,只见碧波浩渺、水天一色、鸥鸟飞翔,只有三两行人岸边徘徊。再折回到图书馆学系,又有人说大概就在离图书馆不远的半山庐。可是,秦子岩站在半山庐前,顿时感到自身的渺小和无奈。偌大的半山庐如何找得到一个人!这时离演出只有半个多小时,秦子岩气馁了,正打算放弃,就在这时——很多故事都在“这时”发生——小舒同学正好挎着一只书包从半山庐出来。

秦子岩赶紧迎上去,大叫一声:“小舒同学!”叫声里有惊喜、有渴望,更像是在欢呼。小舒同学猝不及防,愣了一下,扶扶金丝眼镜,扑闪着长长的眼睫毛,一时并没有记起眼前这位如此激动的男生。秦子岩并不自卑,更不气馁,赶紧涨红着脸自报家门:“忘啦?我是北师大的秦子岩呀,余教授派我来给您送今晚的演出票!”舒甄好立刻记起来了。她当时对这位眼睛不大却很有神、个头不高但肌肉发达、肤色不够白可居然没有青春痘的北师大男生颇有些好感,觉得他一点都不像某些来自北京名校的男生,以为全国人民都向往首都北京而自己作为北京人自然而然也就不可一世的样子。这时,看到秦子岩把演出票递上来,小舒同学的反应虽然并不像秦子岩所预期的那种喜出望外、感激不尽、满面春风,可她尖叫了一声:“妈呀!”所有意外的惊奇和激动之情尽在一声尖叫之中。小舒同学可能被自己的尖叫吓了一下,赶紧伸了下舌尖,用手捂住嘴——一个下午老师和同学们都在议论晚上《洪湖赤卫队》的演出,全都是“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的钦羡和可望而不可即的无奈,而眼下,北师大秦子岩同学竟然就如此殷勤而急切地把一张红艳艳的演出票递了过来,她不发出尖叫却又如何是好呢?

那真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在武汉大学的大礼堂里,秦子岩如坐春风——他终于走到了小舒同学身边,多日梦想成真!舒甄好则是如沐春风,她是能进到大礼堂来观看湖北全省正在疯传的《洪湖赤卫队》演出的少数学生之一,而且,因为是会议代表的票,位置明显靠前,她觉得这个晚上自己幸福无比。秦子岩与舒甄好比肩而坐,引来不少过往男生稀奇、嫉妒、疑问、打量的目光。他不由得把身板挺直,一副作古正经的表情,暗暗把白衬衣后面结实的胸大肌进一步凸显出来。

小舒同学虽然心情大好,可她眉宇间的忧郁神情并没有完全消散。她在座位上并不东张西望,更不像有些女同学兴奋地远远互相招呼。有几位女同学意外发现到她,连声叫“舒舒,舒舒”,她也只是微微缩着颈脖,含着胸脯,很低调地朝女同学们轻轻招手回礼。不过,她并没有冷落身旁的秦子岩。她一直留意把观众里值得给秦子岩介绍的人悄悄指给他看,那是校长啦,那是副校长啦,还有图书馆学系主任啦。秦子岩连忙殷勤回应着。图书馆学的系主任就坐在前面两排正中间。“我们系主任可不得了。”小舒同学轻声对秦子岩说,“主任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学硕士出身,原先在我们苏州工作过,是苏州社会教育学院图书馆的馆长。”秦子岩充满敬意地顺着舒甄好的指引看过去,只能看到系主任铺满花白头发的后脑勺。“快看快看!”小舒同学接着又紧急地用手轻轻拍打秦子岩的手。只见一位身材略高、穿着灰白色长袍布褂的老人正从过道走过,仓促间秦子岩从侧面看到花白头发老人有着飘飘长髯,颇有一派超凡脱俗的仙气。“沈祖荣教授,您听说过吗?”小舒同学不无炫耀地问道。秦子岩虽然不是图书馆学专业,但在北师大教育系还是听说过图书馆学大家沈先生的英名的。他赶紧表达敬意,当然更多是要向小舒同学发出迅捷的、满满的、亲热的共鸣。他小声说:“沈祖荣先生?如雷贯耳!”“啊啊,您也晓得呀,太棒了!”小舒同学的兴奋正中秦子岩的所愿。她满是敬意且进一步炫耀道:“沈教授是我们中国图书馆学教育的奠基人,一九一七年回国后发起过‘新图书馆运动’。”她又举例道,“您晓得吗?沈教授精通英语,可是现在却给我们讲授俄文编目,俄文他可是解放后自学的,居然就能讲授俄文编目,了不起吧?唉,可惜去年他退休了……”

秦子岩连连回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沈先生是我们中国留美研习图书馆学第一个拿到学位的学生吧?”

“是的是的,您对沈教授还真了解,了不起!”这话称赞的当然不再是沈教授,而是一个非图书馆学专业的大学生居然认得图书馆学权威沈祖荣,可见不是胸无点墨之辈。小舒同学对秦子岩不仅刮目相看,还真有点喜欢他了。

随着小舒同学一通称赞,两人之间原初的陌生感已然消散——而且,不只是陌生感消散,还能看到小舒同学欢喜的神情。秦子岩有点得意起来,不免就有一番心猿意马。他从侧面窥视身边的小舒同学,只觉得她长而密的眼睫毛因为高兴一直在上下扑闪,在礼堂灯光的辉映下黑而亮的眼睛越发明亮。他琢磨着要不要借机就势握住轻轻拍打他的那只小手,那可爱的小手,白而嫩的细手,细而长的小手,几天前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圣洁的纤纤玉手,他想起了《诗经》的诗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想起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道德、修养、操守,尤其是与生俱来的理性和自制力这时拯救了他,他觉得所谓“借机就势”去握手的想法比较可耻,比较不像君子所为。他咽了一口唾沫,断然打消了这个念头。一阵心猿意马之后,秦子岩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态,轻声跟小舒同学说起他所知道的沈祖荣先生一鳞半爪的精彩传说,愈发引得小舒同学欢喜异常,差不多可以说是心花怒放。

最后一道铃声响过,全场肃静,红色幕布徐徐拉开。

舞台上,满是碧绿荷叶的洪湖布景在璀璨的灯光烘托下令全场观众屏声静气,社会上已经传唱了一些时间的主题音乐响起,激动人心!

秦子岩当然也激动了,不过,实话说,他更多在为跟小舒同学一起观剧而激动!接下来的演出,他时不时就悄悄从侧面观察小舒同学的表情,偷窥次数数不胜数,只是他坚信绝对没有被人家察觉。一直到歌剧的女主人公韩英悲怆而有力地唱到“娘的眼泪似水淌,点点洒在儿的心上……”时,他见到小舒同学长长的睫毛上挂上了晶莹的泪珠,眼镜片都有了雾气,反过来觉得自己不能专心观剧,接受革命传统教育不够认真,不由得心生愧意,这才把意马心猿收了回来,专心观剧。随着剧情发展,韩英与母亲在敌人的监狱里生离死别,秦子岩触景生情,想起自己母亲的惨死,顿时鼻根发酸,他很想掏出手帕来擦拭鼻眼,可是又觉得“男儿有泪不轻弹”,便忍住没动。一旁的小舒同学却已经摘下眼镜,用小手绢轻轻揩眼睛,擦拭眼镜镜片,秦子岩这才掏出手帕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

直到后来两人确定恋爱关系后,舒甄好才告诉秦子岩:“那晚上在武大看《洪湖赤卫队》,我当然是非常感谢你请我看演出的,你在学校里东奔西走地找我,给我送票,也让我特别感动。可是,你晓得吗?不晓得怎么回事,当时我的第六感告诉我,那晚上看演出,你老在偷窥我,而且还有可能来拉我的手,我心里有点着急,有点不高兴。因为曾经有男生请我看电影然后趁机拉我的手被我用力甩开,前后有过两个男生都是这样,吹达达的(苏州话,疯疯癫癫的意思)。平时我就特别讨厌男生流里流气盯着我的手看,很奥糟的(苏州话,脏兮兮的意思)。那天你要是趁机拉手,当然,为了报答你请我看演出这难得的美意,也出于咱们初次相识,我可能会礼貌地让你拉一下,但是,看完演出我肯定就会马上跟你说再见,决不会让你送我回宿舍,而且从此互不打扰就好啦。还不错,你抵御住心里的魔鬼了,算是经得住考验咧。后来,看到你看戏还能动情流泪,觉得你人真好。觉得北师大的男生还算正派,哦,对对,是北师大的广西男生很正派啰!”

秦子岩有点得意,说:“说到底,还是因为你分配到广西,拯救了我和你的一切。”

舒甄好想一想,认命似的叹气道:“好吧。”

所谓“分配到广西拯救了我和你”这一说法,乃是那晚演出结束后,秦子岩送舒甄好回宿舍时发生的故事。

那天晚上在回宿舍的路上,两人闲聊。秦子岩知道她还没有入团,团支部已经全票通过,可是还在等待上级团委的批准。听说秦子岩已经入党两年,小舒同学啧啧称赞,又惊讶,又佩服。秦子岩记起她眉宇间的忧郁神情,自觉不要在忧郁的人面前有得意之色,就把话题转到小舒同学的毕业分配上。舒甄好说分配方向已经基本确定,图书馆学系她上的一九五六年这届是三年大专学历,大都分配到基层图书馆,而且不少还要去边远地区,她说自己最可能去的地方就三个字:滇桂黔,只是目前还没有最终确定去哪个省。她说她特别高兴,因为这三个省有各种各样的少数民族,是歌舞之乡。秦子岩大吃一惊,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巧的缘分!“那就去广西!广西是我家乡,去广西!”秦子岩激情提议道,接着说,“云南在北回归线上,阳光直射厉害,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

小舒同学诧异地看了秦子岩一眼,低下头默不作声地朝前走。

秦子岩发觉自己的反应鲁莽了,赶紧噤声,小心翼翼地陪在小舒同学身旁。

两人沉默着走了好一段路,到了宿舍门前,舒甄好才打破沉寂,说:

“反正是服从组织分配吧,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这是那个年代青年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而事实上也是那个年代所有大中专毕业生都要做好的“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甚至是多种准备。

“对,好儿女志在四方!”秦子岩立刻回应道。这也是那个年代青年的标准答案,是那个年代有志青年的精神密码。他本来想用几句古诗来表达年轻人的志气,譬如什么“人生无处不青山”“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等等,可是觉得有点儿掉书袋,老气横秋的,还有点儿土,最后还是回到当时的标准答案上来。

秦子岩不晓得从哪儿来的勇气和自信,稍做沉吟,坚定而轻声地表示:“舒舒!”他趁势学着刚才几位女同学对舒甄好的昵称,等于不经意间靠近了舒舒,“无论你最后去到哪里,明年我毕业了一定申请分配去那个地方!”

朦胧的月光下,舒甄好的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眼镜片闪过一道光泽,长睫毛眼睛给秦子岩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瞥,她微微埋下脸,轻声道了声“晚安,再见”,旋即转身快步走进宿舍去。

秦子岩被孤独地留在凄惨的月光里,愣怔了好一阵。

舒甄好临别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极大震撼了秦子岩。尽管是在朦胧的月光下,秦子岩也是看清楚了的。有了这一瞥,秦子岩今夜就别想安睡了的。何况他不是一个会陷于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人,他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当晚就给广西的母校沂山县第一中学老校长写信,强烈推荐著名的武汉大学图书馆学专业的优秀毕业生舒甄好。他晓得沂山一中图书馆管理员陆费祥老师年事已高,一直在申请退休,一九二九年创建的沂山一中历年来收藏了大量宝贵的图书,一定要管好用好,他在信里写道:“应该让学校图书馆在教学中发挥更大作用,而学校图书馆不能没有专业管理员,舒甄好老师一定能担当此大任!”他建议老校长向广西壮族自治区教育厅申请应届大学毕业生分配指标时要明确提出亟须图书馆学专业的毕业生。

秦子岩担心上述种种分量还不够,临末了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敬爱的韦校长,我向您透露一个目前暂时还不能跟任何人透露的小秘密,我已经跟舒甄好同学确定了恋爱关系,只要她能够分配到沂山一中工作,明年我毕业了也一定申请分配回到母校,让我们一起为家乡党的教育事业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

秦子岩当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冒险。他什么时候跟舒甄好确定了恋爱关系啊?可是,他觉得不如此将难以说动老校长。整个沂山一中特别是最器重他的老校长,都晓得秦子岩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学生,是沂山县一九五六年高考第一名,而且是一个贫困学生,老校长和大多数老师但凡晓得秦子岩需要给予帮助,都会伸出援手,何况是他的终身大事,他们一定能竭尽全力给予帮助的。因此,秦子岩敢冒这个险。当然,对于秦子岩,最大的冒险还在于,直到写信这一刻,舒甄好除了月光下留下过意味深长的一瞥和轻轻道了声“晚安,再见”之外,根本就没有对两个人的关系有过些微的表示,甚至连秦子岩最渴望的男女之间牵手这样的事情都还不曾发生。

然而,秦子岩相信生活中总会有心想事成的事情发生。自从上了初中,他接触到“心想事成”这个成语,忽然就树立了一个理念:心想事成!认定先要心想,才有事成,如果没有心想,怎么可能事成!多少年来,他就是经常用“心想事成”这个成语来鼓励自己,去克服各种难题。后来,他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这句俗话,父亲病逝,他只晓得跟着母亲号啕大哭,可没过几天,砍柴种地的母亲依旧砍柴种地;母亲罹难,他还在北京热火朝天地大炼钢铁,劳累一生的母亲更像是人间蒸发,他只能赶回去跪在一堆黄土前默默哭泣,然后,没过几天,他还是得回到大炼钢铁的小高炉前日夜奋战。“天无绝人之路!”他只能咬紧牙关给自己鼓劲安慰。

生活中终究还是有许多心想事成或者心想事不成的事情的,可是有了“天无绝人之路”的终极自信,生活就有了盼头。一九五九年的夏天,秦子岩心想事成的一件大事就是舒甄好最终被分配到了沂山一中。而一九六〇年的夏天,秦子岩心想事不成的最大事情就是自己没有分配回沂山一中而是被留校工作,不仅让他愧对老校长,更让他对舒甄好深怀歉疚之意。那些天,他情绪很坏,不晓得究竟如何是好。一天午后,住在宣武门内西绒线胡同四合院里的余教授招呼他到家里讨论一个课题,留他吃了一顿饺子。一九六〇年进入全国经济困难时期,那时能吃上一顿饺子简直是莫大的幸福。秦子岩把荠菜素饺子吃得饱饱的,好不惬意,兴头上跟余教授又请教了一些问题,这才辞去。离开时天色已晚,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秋夜,胡同里一片漆黑,走了好一会儿,发现走错了方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他想“天无绝人之路”。胡同里只有岔路口才有一盏昏黄的电灯泡,能看到胡同路牌。他只好试着往前走,逢岔路就大胆估摸着向东斜岔过去。秋风吹得有点儿紧,胡同里黑黢黢的,偶尔有猫窜过胡同吓人一跳。秦子岩每到岔路口看一眼路牌,大约过了油坊胡同、西栓胡同、惜水胡同,来到了未英胡同,显然是距离他来时下电车的宣内大街越来越远。不过,他觉得只有继续坚持往前走才有出路,如果半路退回去那才是前功尽弃,自乱阵脚。接着他向右一拐,看路牌是什家户胡同,继续再往东去,经翠花湾,再过了旧帘子胡同,又一拐弯,竟然是秦子岩比较熟悉的六部口,出六部口,眼前就是灯火灿烂的长安街。宽阔的大街上还有不少汽车往来,显得很有生气,让他忽然想起《桃花源记》中的“豁然开朗”一词。从长安街回新街口外的北师大那就简单得多了。这时,新落成的北京电报大楼响起了报时的乐声,那是革命歌曲《东方红》的乐声。已经是晚上九点整。

北京的胡同曲里拐弯,错综复杂,秦子岩已经在里面转了将近一个小时,可见天无绝人之路。秦子岩想,居然没有遇到死胡同,若是有死胡同怎么办呢?他想还是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遇上死胡同大不了就走回头路,另走一条胡同就是。看来,只要人不自绝,天就不会绝你。

自那以后,秦子岩愈发坚信“天无绝人之路”的俗话。

这样,一九六二年的春天,秦子岩也就有了此生心想事成的最大的事情,那就是在他天无绝人之路信念的支持下和心想事成的自觉下,在他孜孜以求、紧追不放、锲而不舍的努力下,他和舒甄好终于在沂山一中举行婚礼。接着,一年多后,秦子岩终于全面践行自己给舒甄好许下的诺言,心想事成,回到舒甄好的身边。“天无绝人之路!”秦子岩心中默念着。 tN4d/3ey3JTEo5QLFmphJXFkbQKjwE6zbKrpSOtFaEXscCmUVkUa5TXkT0unj2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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